
天长地久章第七
永恒:天若有情天亦老
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
文义
高天与大地的存在悠长而久远,茫茫无涯际。天地之所以能够久远地存在下去,是因为天地听凭万物生长发育,而不去创生。因此,圣人取法天地,行事时先人后己,将自己的得失放在后边,这样反而使得自己站在人们的前面;修身时不为嗜欲所束缚,将有形的躯体置之度外,这样反而使得身体得到了真正的保存。这难道不是因为圣人没有用私心吗?正因为圣人没有私心,最终取得了非凡的功业,可以说反而成就了真正的自我。
评唱
一
开篇“天长地久”四个字,言简意赅,意蕴辽阔,极富古典意境之美:“长”可以理解为空间上的无限延长,“久”可以理解为时间上的无限悠久;二者合在一起,意思就是说天地有着超越时空而长存的属性。人类自诞生以来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露天而居,他们仰望浩瀚的苍穹,心灵的永夜逐渐为星辰的光芒照亮,这是人类意识觉醒的时刻。在经年累月的观察和思考中,一种秩序和永恒的意识涌现了出来;表现在语言上,就是“天长地久”,就是无限、不朽、永恒。
后世的人们记住这四个字,或许源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在长篇叙事诗《长恨歌》中的名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显然,诗人有意正话反说,以天地的属性反衬玄宗皇帝对贵妃的无限思念,可谓神来之笔。其实,诗人的“天长地久”这四个字,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或许平淡无奇。早在开元十七年(729),唐玄宗为庆贺自己的生日而制订了“千秋节”,天宝七载(748)又改称“天长节”,皆取“千秋万代”“江山永固”“天长地久”的吉祥寓意。在对白居易的诗歌推崇备至的日本平安时代,淳和天皇和仁明天皇即以“天长”作为自己的年号(824—834);1868年明治维新后,新政府为庆祝天皇和皇后的生日而制定“天长节”与“地久节”,这两个说法随即在日本国民当中普及开来。另外,中国现有一叫“天长”的城市,位于安徽省东北部;该市“天长”的命名从玄宗朝开始,历经宋、元、明、清、民国直到今日而基本未变,在中国城市的命名史上算是不小的奇迹,亦可谓“天长地久”了。
我们言归正传。想来,太古的人们在自我意识觉醒的瞬间,在他们仰观俯察的那一刻,就直观到了高天与大地这类永恒的事物。于是,他们开始运用理智去思考:为何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而天地却能永远存在下去?这个问题,既是所有哲学与宗教思想体系的根本起点,又是自然科学探索的第一个对象。亚里士多德有言:“探索真理必以保持常态而不受变改之事物为始。这些当以诸天体为最宜;列宿千古无恙,昨今相同,不参加变化,也不会一刻这样,一刻又那样。”(《形而上学》)科学、哲学与宗教有着相同的起源。
在文义和表现形式上,我们可接着上一章来看:“谷神不死”说的就是“天长地久”的属性,皆为永恒。“谷神不死”,告诉人要保持内心的虚灵;本章文义的重心在于“无私”二字,即行事没有追逐私利私欲的念头,任其自然,这可以视为保持内心虚灵的方法。“谷神不死”为比喻,“天长地久”为直观,本质上都是道在人们心灵中的表象,是生命意识的自我表达。
无私,其中的“私”可以理解为“我”,因而无私就是人的各种欲念得到消除后的状态,是哲人教诲的最重要的主题。比如,我们引述过的孔子“克己复礼为仁”的说法中,“克己”其实就是克制并消除自己的贪欲;这二字的另外一种表现形式,见于《论语·子罕》篇的一条记载:“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完全消除了四种心态:无臆测、无期必、无固执、无私己。其中,“毋我”分量最重,换成本章的说法就是“后其身”“外其身”的“无私”之意。另外,《金刚经》中有著名的破除四相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无我相,就是在意识中取消自我与万物的差别,做到物我一如,这时候“自我”的形象与意识就会从我们的大脑中隐去,达到意识中“无我”的静寂状态。
明代憨山大师对此亦有极为清晰透彻的评述,这里抄录如下,供读者详细参考:
至若极力为人处,则曰“克己”,则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此四言者,肝胆毕露。然己者我私,意者生心,必者待心,固者执心,我者我心,克者尽绝,毋者禁绝之辞,教人尽绝此意、必、固、我四者之病也。以圣人虚怀游世,寂然不动;物来顺应,感而遂通;用心如镜,不将不迎;来无所粘,去无踪迹;身心两忘,与物无竞。此圣人之心也。世人所以不能如圣人者,但有意、必、固、我四者之病,故不自在,动即是苦。孔子观见世人病根在此,故使痛绝之。即此之教,便是佛、老以无我为宗也。且“毋”字便是斩截工夫,下手最毒,即如法家禁令之言。毋得者,使其绝不可有犯,一犯便罪不容赦,只是学者不知耳。(《老子道德经解》)
抓住“无私”二字,我们就能看到“天长地久”的另一层含义。在高天的辽阔、大地的茫茫面前,人们自然会意识到自己的卑微渺小;而当这个卑微渺小的自我意识进一步淡化,最终消失时,我们的心灵就与天地合二为一,就体验到了天长地久般的永恒。其实,我们可能都有这样的体验:面对苍山巨河、旷野莽原,我们往往会意识到自己平时所在意的事情之渺小、琐碎和庸俗,而它们竟然是给我们造成无穷无尽的担忧和烦恼的元凶。高天大地以其雄壮的存在与伟力,让我们的内心冷静了下来——我们凡庸的意识无非是欲望燃烧的现象,大自然以其无私的力量,让我们瞬间窥见到了它熄灭后的清静的世界:这就是“无私”,就是“无我”。大诗人李商隐(812—858)的名句“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北青萝》)正是此意。叔本华言“世界是我的表象”,而“我”亦是世界的表象;我们要通过这个现象,看到那个永恒不变的本源。我们今天常用“忘我”一词来描述一个人对某种事情的专注与投入,可谓恰如其分——因专注于某种事物而泯灭了时空意识,可以说是人们最日常的“无我”体验。
在《论语·子罕》篇中,我们看到了孔子的“无我”体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宋代新儒学家慧眼如炬,径直指出这就是“道体之本然”(《四书章句集注》)。孔子看到大河浩荡,奔腾不息,来去无始无终,一句“逝者如斯夫”就将“自我”从时间的先验束缚——或曰理智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从而在根本上消除了表象世界中的“自我”。这个“自我”的表象因为以时间和空间为根据,无论身体存在多长时间,在宇宙尺度上无非一瞬间而已;只有时间和空间的先验意识得到消除后,人才会领悟到永恒的本质。
二
我们在这个地方,其实已经看到了本章最后的那个神奇的转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这句话不是推理和逻辑论证,不是基于辩证法认知的结果,而是实实在在的经验事实。天地因其无私而成就自身,人亦然。黄元吉的注评极得老子意,这里抄录如下:
天地之气,浑浩流转,历亿万年而不敝者,皆由一元真宰默运其间,天地所以悠久无疆也。即发育万物,长养群黎,而生生不已,天地亦未尝不足,气机所以亘古不磨也。太上曰天长地久,不诚然哉?然天地之能长且久者,其故何欤?以其不自生也。设有自生之心,则天地有情,天亦老矣。惟不自有其生,而以众生为生,是众生之生生不息,即天地之生生不息也。故曰长生。世人多昧此生生之理,不求生而求死,不求长生而求速死,陷溺于富贵功名,沉沦于声色货利,时时握算,刻刻经营,不数年而精枯气弱,魄散魂飞,费尽千辛,难享一世,营生反以寻死,可胜浩叹!
凡夫俗子的这种执迷不悟,与圣人超绝的清醒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圣人穷则清净无尘,而真形与山河并固;达则人物兼善,而幻身偕爵禄俱轻。迨其后,名标宇宙,身独居先;功盖寰区,形存异世,非以其无私耶?(《道德经讲义》)
上述说法可谓苦口婆心,非有道之人而不可为也。
现在我们已经明白,黄元吉所说的“一元真宰”,就是“道”的另外一种名称,而在犹太—基督教思想中,则相当于“上帝”。还要顺便指出的是,引文中出现的“天地有情,天亦老矣”一语,化自唐代著名诗人李贺(790—816)的名篇《金铜仙人辞汉歌》中“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一句。后世很多诗人在自己的诗词作品中直接使用这一句话,而诗家评者对此句更是赞不绝口,视此句为诗人“动情处”,并多以“奇语”“妙语”“神妙”等称颂。这些还只是从诗文意义上所做的解释,而姚佺一句“此长吉证知真妙觉明之地也”(《李长吉歌诗编年笺注》),则出自哲理上的洞察:天地若有人世间诸如离愁别绪、悼古伤今之类感情,就进入了万物因果关联的链条当中,有始有终,而不再是永恒的存在,故可称为“天亦老”。长吉此语之所以“奇绝无对”,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描述了一种永恒的事物;而此句诗歌之所以有贯穿千古的力量,原因也在于“有情”和“老”所暗含的“无情”和“永恒”的意蕴。
再回到上面提到的转折,我们还可从叔本华如下带有纯哲学色彩的说法去理解;他这样写道:
现象和自在本质这两者是绝对无法采用共同尺度互相比较的,其中之一的整个存在方式与这一存在的所有根本法则,对另一种存在而言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2卷)》)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认知必定是关于世界的表象,属于对现象的认知,因而时间的规则必然会发挥效力。如果我们持续将表象从我们的意识中加以消解,我们的意识就会向着那个作为本质的自在之物接近——奇妙的事情在这里发生了:这个仿佛消失了自我意识的、当下的此刻的“我”就是那世界的自在之物,是世界的本源,是永恒自身。
当我们把这个过程用语词表述出来的时候,这依然是一个认知和表象的过程。但是,如果我们能时刻清晰地意识到这种表述是工具和手段,我们就要在某一时刻将这个工具和手段毫不犹豫地扔掉,然后对着眼前的事物说:这就是你的本质!——在佛教禅宗的教义中,这被称为“顿悟”。顿悟的本质就是思考无限深入下去后的瞬间终止,以终止时刻的眼光重新看待这个现象的世界。唐代高僧青原惟信禅师有一则脍炙人口的公案,说的正是这个道理。某日,他向众人说道: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九)
人们多用此公案来说明修行的三个阶段或三重境界,山水各有呈现,随心意而有差别;然而,此公案的真意还可从“得个休歇处”去读取。所谓“得个歇息处”,就是说人停止了感官对外界事物无尽的追逐,不再为外界事物操劳,而此刻的“停止”因其生于无心,也就有了直观自在的效果——此时的你就是你的本质!苏东坡《观潮》诗曰:“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原来无一物,庐山烟雨浙江潮。”这首诗的妙处就在于,人只有在“千般恨”瞬间消散的时刻,才能看到事物的本然状态。这种对自在的直观,事实上就是对人本质的直观。
注释
1.天长地久——吕岩:“乾元资始而不穷,故曰长。地道无成而有终,故曰久。”
2.以其不自生——河上公:“天地所以独长且久者,以其安静,施不求报,不如人居处汲汲求自饶之利,夺人以自与也。”
3.非以其无私邪——王弼:“无私者,无为于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