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撒谎

所谓的医务室，就挨着“乘务长”室。这里原本是个卖票、补票的小柜台，连通着一间不足 2平方米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书桌椅，勉强可供人半躺着休息。

唐小升悠悠转醒，身上暖烘烘的。有人贴心地替他擦了脸，肚子的疼痛也消退了，怀里还抱着个汤婆子，热水的暖意透过布料渗入身体，让他仿佛重新充满了能量。“我还能再撑三天。”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此刻，他的思绪逐渐回笼，想起自己身处列车之上，正朝着上海前行，那是他满心憧憬、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地方。

剧烈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唐小升的意识也清醒了些，这时，门口的对话声传入他的耳中。

“这孩子吃坏了东西，是痢疾，我给喂了药，应该没事了。”

“嗯，但他无证乘车，属于盲流人员，按治安管理条例，得遣送原籍。等下一站到了，让站台人员来接吧。”

听到这话，唐小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山东老家那熟悉又令他想要逃离的场景，他现在水、食物、药品都有了，只要再在车上待四天，就能抵达上海，眼看胜利在望，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遣返，绝不能让警察把自己押回山东的老家。他想起自己离开家时的决绝，想起对未来的满心期许，怎么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当乘务长打开房门，回到工作室时，唐小升已经醒了过来，他瞪大双眼，直视着对方，大声说道：“警察叔叔，我要报警！我的行李被偷了！”

按照唐小升的描述，他本是山东沂蒙山区一所中学的学生，此番前往上海打工，已经被“爱申箱包厂”录取。他原本买了全额无座票，可没想到，车票连同行李一起被偷走了。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乘务长和工作人员的表情，试图从他们的反应中判断自己这番话的可信度。

他绘声绘色地讲述着，自己在车上遇到一个来自吴忠、手上总拿着花生米的女子。一开始，那女子对他还算不错，和他闲聊，分享着花生米，可当得知他要去上海打工，还带着行李和旅费后，他的包裹就不翼而飞了，车票、证件、钱财全都没了踪影。他描述得极为细致，仿佛那场景就发生在眼前，说那女子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说话时带的独特口音，试图让自己的故事更加真实可信。

被偷之后，他举目无亲，在火车上艰难熬了两天，才弄得这般蓬头垢面，像个小乞丐。但实际上，他是个“正经人”，有正式学历，也有工作和差旅费，只是遭遇了不测。他说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委屈与不甘，想要让众人相信他的遭遇。

乘务长和工作人员面面相觑，虽然唐小升说得有板有眼，可他们在铁路系统工作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哪会轻易被一个孩子的话蒙骗。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似乎在无声地交流对唐小升这番话的看法，心里都存着几分怀疑。

然而，唐小升紧接着又透露了更多细节。他详细描述了“小偷女子”的容貌、穿着、谈吐，甚至连对方身上的纹身都描述得清清楚楚。他说那纹身是一条盘踞在手臂上的青色小蛇，纹身的色泽和纹理都十分清晰。

这些信息，对于一个普通孩子来说，实在是太过冷门和专业。乘务长和工作人员对列车上的各类灰色产业本就有所了解，此刻听唐小升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也不禁犯起了嘀咕：“或许他真的是遇见小偷了？”乘务长有些踌躇，不再急着把唐小升交给三门峡的站长。他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孩子，思考着他所说的话是否真的有几分可信度。

就这样，唐小升意外解锁了一项新技能——“撒谎”。在列车上剩下的几天，唐小升主动帮着乘务长打扫卫生，手脚勤快又嘴甜，很快赢得了大家的好感。他会在扫地时，细心地把每个角落都清扫干净，看到乘务长忙碌时，还会主动递上一杯热水，甜甜地喊着“叔叔阿姨辛苦了”。晚上睡觉，也不用担心受凉，有了大家的照顾，他能安稳入睡。有一次，火车上的盒饭没卖完，他甚至吃到了一份热气腾腾、有肉有菜的完整盒饭，还喝上了一碗鲜美的榨菜汤。那顿饭，他吃得格外满足，心里也默默感激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其实，“治安遣送条例”并非强制执行，乘务长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唐小升还面临着最后一道难关：距离抵达上海还有 15个小时，乘务长已经决定，派一名工作人员陪着他，看看上海站接站时，是否真有“爱申箱包厂”的人来接他。如果没有，那就证明他在撒谎！这个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唐小升的心头，让他感到无比的焦虑。

随着火车离上海越来越近，唐小升的心情也愈发紧张。他一边在心中默默祈祷，希望能出现奇迹，一边绞尽脑汁思考着，如果真的没人来接，自己该如何应对。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的情况，却又不断地自我否定。

在这漫长的 15个小时里，唐小升表面上强装镇定，继续帮着乘务人员做事，可内心却翻江倒海。他回想起这一路的艰辛，从山东偏远小城出发，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绝不能因为这最后一关而功亏一篑。他想起自己一路上的风餐露宿，为了省钱舍不得买吃的，只能饿着肚子赶路，如今怎能放弃。

他开始盘算各种可能的情况。或许，他可以在火车到站前，趁着混乱偷偷溜走；又或许，他能在见到接站人员时，随机应变，编造出更多理由来圆谎。但这些想法都充满了风险，稍有不慎，就会露出马脚。他想象着自己在混乱人群中逃窜的场景，又担忧被工作人员发现后的后果，内心充满了纠结与挣扎。

火车的轰鸣声不断响起，每过一分钟，唐小升就感觉自己离命运的审判更近一步。他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心中默默念着：“爸爸，我该怎么办？”他的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无助，在这即将抵达目的地的关键时刻，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终于，火车缓缓驶入上海站。唐小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跟在乘务员身后，朝着出站口走去。出站口处，人群熙熙攘攘，他的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着，期待能看到一个举着“爱申箱包厂”牌子的人……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渴望与紧张，脚步不自觉地加快，想要尽快找到那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