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八)高烧
唐小升又一次在昏沉中见到了爸爸。记忆里,爸爸总是戴着那顶破旧的草帽,穿着亲手编织的草鞋,竹筐里放着镰刀和编绳。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山东偏远小城的青山上,父子俩坐在半山腰的山梁上。山上稀稀拉拉的灌木从山脚延伸到山顶,偶尔还能看到野兔窜过。道观前没有一棵像样的松树,可在唐小升心里,这座山美得无与伦比。
山脚下,是村民们开垦的层层梯田。山东土地虽不如南方肥沃,但勤劳的农民们还是把梯田修到了山腰,一圈圈的,只留下狭窄的小路。爸爸总是爱扯他的耳垂,偶尔捏捏他的脸蛋,然后仰望着苍天,又俯视着山下的农田,喃喃道:“错了,你们都错了。”那时的唐小升不太懂爸爸话里的意思,可他坚信,爸爸永远是对的。爸爸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有爸爸在,他从未挨过一天饿。
爸爸把他抱在怀里,用粗糙的胡子轻轻扎他的脸。迷迷糊糊中,唐小升感觉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还不到爸爸的手掌大。他咯咯地笑着,在爸爸温暖的掌心里打滚,贪恋着那厚实手掌的触感。
然而,画面突然扭曲。爸爸的眼睛不见了,变成了两个深深的黑洞,里面漩涡越转越大,隐隐有黑色的河流在涌动。接着,爸爸的嘴里伸出一只巨大的手,皮肤粗粝,指甲尖长乌黑。唐小升惊恐地在这只大手中拼命逃跑,想要逃到指尖。可那只手越变越大,颜色越来越黑红,朝着他凶狠地抓来。他哭喊着:“爸爸,爸爸!”
慌乱间,他手中突然多了一把锋利的砍马刀。刀刃在风中嗡嗡作响,他本能地用力挥去,砍向那只可怕的手,却不慎砍破了爸爸的喉咙。鲜血如喷泉般涌出,而爸爸破损的气管里,却艰难地发出声音:“快逃!小升,快逃!”
唐小升悚然惊醒,冷汗浸透了衣衫。列车还在铁轨上轰隆前行,车窗外的景色飞速掠过,远处的山峦隐约可见,这里已临近潼关。他感觉浑身难受,一阵寒意袭来,紧接着又是一阵燥热——他生病了,发起了高烧。
自从遇到那个神秘的“葵姐”后,唐小升的处境有了一些改变。他意外解锁了“乞讨”这项技能。曾经,他觉得没车票逃票是天大的事,见到警察就想躲;也以为没钱就注定挨饿,在火车上煎熬了好几天,都拉不下脸开口求助。
是葵姐的话点醒了他。她说春运是“黄金档期”,起初唐小升不懂,后来才渐渐明白其中的门道。在九车厢当“列车员助理”时,他伸手拿桌上的食物,乘客们只是诧异地看着,没有阻拦;到了六车厢,当他实在饿得不行,哭着向人求助:“爷爷奶奶,行行好吧,我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竟真的得到了食物。那一刻,他恍然大悟,春运对于小偷来说是下手的好时机,对乞讨者又何尝不是呢?这么密集的人流,每个人还都带着充足的干粮。
列车在宝鸡停靠时,许多人被赶下了车,车厢一下子空荡起来。可过了眉县,这些人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人手里还拎着德州扒鸡。真是各有各的生存之道。虽然列车依旧超载,但比在甘肃境内时好了一些。
唐小升开始在车厢里来回乞讨,从一车厢走到十六车厢,再从十六车厢返回一车厢。每次收获不多,但积少成多,现在他不仅不愁食物,手里还攒下了十几元钱。他心里盘算着:“我解决了水和食物,只要再搞到药,就能安全到上海了。”
然而,高烧来得毫无预兆。他的脑子昏昏沉沉,身体忽冷忽热。自从离开山东老家的村子,他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喝生水、吃残羹剩饭,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此刻,他胸口发闷,一阵恶心涌上喉头,气喘吁吁,胸腔像被人不停擂鼓。肚子里仿佛有十七八把尖刀在搅动,疼得他直冒冷汗。皮肤摸上去冰冷,手心却烫得厉害,眼前的灯光也开始扭曲旋转。他又想起了爸爸,爸爸离开到底多少天了?是第六天,还是头七?
唐小升努力思索着如何弄到药片,可没人教过他这些。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该吃什么药,只觉得难受极了。“带我去见爸爸吧,我不想去上海了。”他喃喃自语着,跌跌撞撞地继续在车厢里乞讨。呼吸越来越急促,几乎喘不上气,他扶着椅背,好容易缓过神来,肚子又一阵剧痛。
就在这时,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你好,请出示你的车票。”唐小升艰难地抬头,看到一个高大的乘警站在面前。他忽然想起车厢内不许乞讨的规定,一阵心慌,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重重地摔倒在地。
车厢里顿时骚动起来,人群像沸腾的水般喧闹。“不好了,有人摔倒了!”“赶紧送他去医务室!”在意识模糊的最后一刻,唐小升嘴角尝到了咸咸的味道,他分不清那是眼泪,还是脸上的汗水与污水……
乘警见状,立刻招呼周围的乘客帮忙。几个热心人围了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唐小升抬起来,朝着车厢尽头的医务室走去。狭窄的过道里,大家纷纷让路,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孩子看着病得不轻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路上折腾的,唉,出门在外不容易。”
医务室里,列车上的医生立刻对唐小升进行检查。他摸了摸唐小升滚烫的额头,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和呼吸,眉头皱了起来。“发高烧,还有严重的肠胃炎症,得赶紧退烧消炎。”医生一边说,一边翻找着药箱。
此时的唐小升,在昏迷中依旧被噩梦纠缠。他又回到了那个血色黄昏,大火吞噬着道观,爸爸倒在血泊中,嘴里不断重复着“快逃”。他想跑过去抱住爸爸,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医生很快找出退烧药和消炎药,用温水冲开,小心翼翼地给唐小升喂下。“得看着他,别让他烧糊涂了,要是情况没好转,下一站得送他去医院。”医生叮嘱守在一旁的乘警。
唐小升在医务室的病床上昏睡着,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渗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退烧药渐渐起了作用,他的体温慢慢降了下来。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擦拭他的额头,耳边传来温柔的声音:“孩子,醒醒。”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位面容和善的列车员阿姨正看着他。“感觉好点了吗?别担心,好好休息。”阿姨的声音让他想起了妈妈,心里一阵温暖。
唐小升想要坐起来,却发现浑身无力。阿姨连忙扶住他:“别着急,你刚退烧,身体还虚。”唐小升感激地点点头,虚弱地说:“谢谢阿姨。”
“你怎么一个人在火车上?家人呢?”阿姨关切地问。唐小升的眼神黯淡下来,低声说:“我爸爸……不在了,我要去上海,找一个秘密。”接着,他把自己的经历简单说了一遍。
阿姨听后,心疼地叹了口气:“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你放心,在火车上我们会照顾你的。等你好了,就安安心心去上海。”
唐小升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爸爸离开后,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关怀。他靠在枕头上,望着医务室的天花板,心里默默想着:“爸爸,我会坚强的,我一定要到上海,找到那个秘密,完成你未竟的心愿。”
在阿姨的照顾下,唐小升的身体逐渐好转。他看着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心中对未来既期待又忐忑。他知道,前方还有无数未知的挑战等着他,但此刻,他不再那么害怕,因为他感受到了陌生人给予的善意,这让他有了继续前行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