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七)云雀
唐小升紧紧攥着那张神秘出现的车票,从九号车厢朝着六号车厢艰难挪动。列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行驶,每一步都伴随着车厢的轻微震动,他时不时伸手摸向胸前,那里藏着父亲留给他的硬邦邦的盒子,盒子的触感让他稍感安心。经过查票筛选,车厢里空出不少地方,可过道里仍有各种行李堆积,他侧身避让,费了一番力气才穿过两节车厢。
一路上,他的思绪飘远,脑海中不断勾勒着 6车厢 03B座主人的模样。会是在困境中帮过他的老莫吗?老莫那憨厚的笑容和有力的援手仿佛还在眼前;还是那个卖水的汉子,有着朴实的面容和爽朗的笑声;又或者……是早已离世的父亲?父亲的身影在记忆中模糊却又深刻,带着满心期待,他终于走到座位旁,却只看到一个牙齿焦黄、头发凌乱如父亲的老头,身旁还卧着一条大黄狗。老头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口水不断滴落,与 03A座戴着老花镜看报纸的大爷、03C座正择菜的大娘,还有大娘手中散发着特殊气味的椿菜,构成了一幅奇特又嘈杂的画面。
唐小升心中涌起一丝失望,那原本炽热的期待瞬间冷却了几分,他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去。在五车厢和六车厢的衔接处,列车行驶的震动声在这里愈发明显,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仅有的两个鸡蛋,鸡蛋在他掌心微微滚动,带着他的体温。他将鸡蛋递给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大妈,声音里带着真诚:“谢谢您,帮了我。”这两个鸡蛋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其中一个还是前天卖水的农民送的,他一直舍不得吃,在这艰难时刻,他觉得唯有这鸡蛋能表达自己的感激。
大妈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小伙子有点眼光,我喜欢你!”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年龄在 50到 55岁之间,穿着最常见的灯芯绒外套,袖口处已经有些磨损,厚棉裤上沾着些许灰尘,脚上蹬着一双布鞋,鞋面上也有了不少褶皱,手里还握着一把花生。她一边笑着,一边随手剥花生,花生壳“噼里啪啦”地掉落在地上,瞬间在她脚边铺了一小片。唐小升见状,默默俯下身,将地上的花生壳拢在一起,用手掌捧着扔进旁边的垃圾桶,垃圾桶里已经堆满了各种垃圾,散发着一股混合的异味。
他记得很清楚,之前打扫车厢时,这个大妈就一边吃一边扔,他刚扫干净,大妈又继续制造垃圾,瓜子壳、松子皮、五香豆的包装袋,还有啃过的鸡爪骨头和辣条袋子,扔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她吃四川腊肠时,那浓郁的香味飘得满车厢都是,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如今,九车厢的人里,只有她出现在了六车厢,答案不言而喻。
“我能到座位上坐一会儿吗?”唐小升实在浑身酸痛,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忍不住开口询问。大妈却把车票举过头顶,对着灯光查看,那灯光昏黄,在她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随后嗤笑道:“这是张假票!警察验票,无非就是看上面的紫外线印记,这点小伎俩,不难。”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车票,车票在她手中杂乱地堆叠着,有到渭南的,有到商丘的,最远的甚至到镇江,“来,小伙子,自己挑两张。我们那地方叫吴忠,姐姐我从青铜峡出来的,我们人可多了。”
唐小升连忙摇头,眼神坚定:“不,我要去上海。”“去上海干嘛呀?我看你人不错,是个苗子。”大妈突然拉住他的手,格外热情,她的手粗糙且有力,还往他嘴里塞了几颗花生米,“跟着我练上三年,你也能成为一个厉害的云雀。”见唐小升一脸疑惑,大妈压低声音,眼神警惕地左右看了看,才解释道:“知道么,春运期间,可是我们云雀这行最好的黄金档期。人多车杂,根本管不过来,而且大家衣兜里都藏着大把现金。等到下一站,姐姐就下车,混在盲流大军里,谁也查不到。你运气好,平日里可遇不见我这种‘贵人’。我看你手脚勤快,脑子也灵光,以后就跟着我,给我打打下手。”
唐小升心动了,肚子适时地发出一阵咕噜声,他犹豫着问道:“跟着您,能吃饱饭吗?”“能,当然能,保证让你顿顿吃饱!”大妈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唐小升又追问:“有五险一金吗?有养老保险吗?有编制么?我将来还要读大学,读硕士、博士,做科学家。我爸爸说过,我会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人,拥有无可匹敌的力量。我爸爸是个道士,他可厉害了,还会画符咒,画符的时候,要用自己的血呢。我爸爸说,因信称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万物,早已腐朽,索多玛迟早降临,唯有虔信者,才可得永生。阿姨,您跟着我信道教吧,我一定会好好教您,以后等我修仙成功了,您也能大乘飞升。”
大妈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又往嘴里塞了一把松子,“嘎吱嘎吱”地咀嚼着,一边吐壳,那壳带着唾沫星子飞溅出来,随后摸着唐小升的头说:“嗯,你说得很好,阿姨非常喜欢你。现在,你就坐在这里,盯着前面两排,左边的三个人。这是我们云雀的入门功课,你仔细观察,完了来向我汇报。阿姨现在去给你找点吃的,你千万别走开,耐心等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唐小升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车厢里因为清理了超载人员,宽敞又干净,他甚至能伸直腿躺平。虽然最后两个鸡蛋给了大妈,肚子饿得咕咕叫,但他心里却满是喜悦,感觉自从父亲离开后,终于又有人关心照顾自己了。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六车厢第二排的三个人,眼睛一眨不眨,竖起耳朵,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声音。尽管他们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家长里短,谈论着家里的琐事、孩子的学业、今年的收成,似乎没什么重要的,但他坚信葵姐交代的一定有道理。
夜色渐深,列车驶入SX省,先后经过宝鸡、陈仓。窗外的景色在黑暗中模糊不清,只有偶尔闪过的灯光。唐小升困意阵阵,脑子昏昏沉沉的,眼皮越来越沉重,可葵姐还没回来,也没有等到她承诺的食物。他又饿又渴,喉咙干得要冒烟,肚子里仿佛有一只手在不断拉扯。陇山山区的夜晚又冷又湿,地板上的铸铁不断吸收热量,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他开始后悔没把泡沫塑料带过来。
在意识即将坠入梦乡的最后一刻,唐小升终于明白两件事:他被这个盗窃诈骗集团“放了鸽子”,人家根本没看上他,所谓的“机会”不过是一场骗局……他满心的期待瞬间破碎,在这寒冷的车厢里,孤独和无助再次将他紧紧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