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北广场
年初七，历经八天七夜的长途跋涉，其间还在天水遭遇了漫长的一天一夜“临时停车”，唐小升终于踏上了上海这片土地。车厢外，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山东偏远小城那干燥的风形成鲜明对比，这让他内心既兴奋又紧张。
乘务长对这个一路上故事不断的年轻人，始终抱有怀疑的态度。唐小升一口咬定自己被“上海爱申箱包厂”录取，描述得绘声绘色，细节满满。可乘务长本着对工作高度负责的精神，还是决定要一探究竟。他特意挑了年轻精干的大斌，嘱咐他护送唐小升出站，并反复强调，一定要亲眼看到“爱申箱包厂”的人把唐小升接走，才算圆满完成任务。
唐小升表面上镇定如常，内心却早已如翻江倒海一般。在火车抵达上海的最后一个夜晚，他佯装入睡，实际上大脑一刻都没停歇，一直在紧张地谋划着接下来的计划。窗外，太湖平原那片幽幽绿地缓缓向后移动，江南的葱郁青色与山东老家的黄土景象截然不同。此时的山东，应是白雪皑皑，家家户户打完谷子，正围坐在炉火旁，满心期待着年戏开场；而江南却不见冬雪，只有那如丝的绵绵细雨，池塘里白鹅与鸭子悠然自得地嬉戏，好一幅水乡冬日图。
火车依次驶过镇江、常州、无锡、苏州，离上海越来越近，唐小升的心也愈发滚烫。他想起村里老人讲过，上海人天天都能吃到螃蟹，还有一种叫龙虾的美味；更有一种神奇的“旱包包”，吃一个就能让人一整天都不觉得饿。他不禁想象着父亲若能尝到这些该多好，可叹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开了，再也无法知晓他此刻身处上海的情景。
终于，火车缓缓进站。唐小升深吸一口气，仔细整理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衣服，把行李稳稳地背在肩上。他礼貌地向乘务长道谢，还特意将车厢里的扫帚一一归类放好，这才跟随着大斌走下火车。
在通往出站口的甬道上，唐小升故作轻松地笑着说：“大斌哥，真不用麻烦您，厂车就在出站口候着呢，一出去就能瞧见。”大斌却没有搭话，只是静静地走着。当走完 48阶楼梯时，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们的厂车，是停在南广场，还是北广场？”
唐小升只觉得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说：“这火车站，还要分南、北啊？”大斌眉头微微皱起，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对啊，哪个出口，厂长没提前通知你？”
刹那间，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唐小升感觉四周的光线都发生了扭曲，脚下像是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六角形漩涡，要将他无情地吞噬。“为什么，偏偏在这最后关头还要考验我！”他在心底绝望地呐喊。不行，绝不能被拆穿，绝不能被遣返回老家。在大斌那充满怀疑的目光注视下，他只有短短两秒来做出决定，最终咬着牙说道：“南广场！”
大斌伸手想要帮他拎行李，唐小升坚决拒绝，生怕在这不经意间露出破绽。两人朝着“南”出口走去，可刚走没几步，唐小升突然脸色骤变，转身撒腿狂奔回来：“错了，错了！是北广场，我记混了！”大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迅速跟上他，一起折返，朝着“北”出口走去。
在验票口，大斌和工作人员低声交流了几句，工作人员打开一扇侧门，唐小升终于真正踏上了上海的土地。他放眼望去，站前广场上人头攒动，密密麻麻的人群涌动着，车辆川流不息，各种车辆穿梭往来，鸣笛声、人声交织在一起，这繁华热闹的景象让他既感到新奇又有些忐忑不安。大斌也在一旁帮着四处张望，寻找“爱申箱包厂”的踪影。
就在两人快要失望之时，唐小升突然眼前一亮，他手指向远方，大声喊道：“在那儿！”远处，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一辆面包车旁，衣服上“上海爱申服装箱包厂”的字样在阳光的映照下格外醒目。大斌明显松了一口气，两人快步朝着面包车走去。
面包车的引擎已经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蓝衣男人正在车门口抽着烟，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缓缓飘散。唐小升加快脚步，一边跑一边喊：“华厂长！华厂长！我是阿强的表弟啊！”男人听到喊声，先是愣了一下，脸上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大斌上前问道：“您是华厂长吧？”男人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唐小升趁机冲上前，一把拉住男人的手，拉着他往车上走，同时朝大斌挥手告别。面包车缓缓启动，唐小升透过车窗，看着“上海站”三个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心中涌起一阵劫后余生的喜悦。原来，在甬道里他看到了墙上的上海地图，经过一番快速的思考与判断，他知道上海站在城市北方，市中心在南，而工厂通常位于郊区，所以厂车必然停在北广场。
车厢里挤满了人，大家操着不同的方言，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唐小升虽然是第一次见他们，但却觉得格外熟悉。因为在火车上，他曾悄悄躲在 6车厢 01排附近，听了这些同乡整整一晚上的聊天。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叫阿强，穿红马甲的是阿伟，梳着板寸头的叫铁柱……他们聊家里的琐事，哪家的孩子又调皮了，田里的收成如何；聊厂里的工作，哪个工序最累人，工资什么时候能涨；也聊上海的新奇见闻，哪里的小吃最地道，哪个商场最繁华。
唐小升靠在座椅上，感受着面包车的颠簸，望着车窗外快速后退的高楼大厦，心中默默念道：“上海，我来了。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都要在这里站稳脚跟，揭开父亲留下的秘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在这座繁华都市等待他的，将是更多意想不到的挑战与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