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9章 情深不寿 慧极必伤
次日,碧僖殿一早便忙开了。云鸢也是一早就去太极殿请皇上。
到了傍晚,王演如约而至,见岑念景一袭青衣,发髻上戴着一对碧玉簪。
岑念景先煮了一盏荷心茶来给他尝,王演才打开茶盖,就闻到一阵清雅的荷香味,喝起来果然甘冽而沁人心脾。
“这用的是雨水?”王演问道。
“嗯。”岑念景点点头。
王演又问,“荷花也能煮茶吗?”
“没有放荷花。”岑念景眉眼弯弯道,“是把茶叶用纱巾包好,夜晚放在荷花的花心内,早上取出,所以有这样的香韵。”
闻言王演也点点头,只觉得眼前的青衣女子笑得明媚可人。
饭后,岑念景又请王演同乘小舟,一起到湖心去。入宫后,两人身边总有一群宫女内侍跟着,倒没这样独处过。晚风阵阵,岑念景坐着,王演撑桨,到了湖心早有另一艘船锚定在此。
岑念景到了船上,便将提前泡在湖水中的梅花酒和瓜果提了上来,被这清凉的湖水浸泡了许久,因此酒冷瓜甜,别有一番风味。
“请听嫔妾瑶琴一曲。”
只见她轻抚琴弦,边弹边念道,
“青蒲衔紫茸,长叶复从风。
与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
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琴声悠扬欢快,她念的是当朝的乐府诗,讲了一个女子与喜欢的男子一同泛舟去采摘青浦草,但只顾着谈笑,摘了半天也没摘到一把青浦草的故事。
王演取了随身带的玉笛,吹奏了一曲回应。
听了前几个音,岑念景便弹琴和着,末了,她念出最后几句,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王演所奏的是《西洲曲》。
距离上一次听到这样好的笛音已经过去了七年。岑念景眼前浮现出那日春雨的山洞,狼狈的自己,和在自己身后吹奏《广陵归思》的王演。那时候的少年和今天的男子是一样的吗?
“好一个不识音律。”王演想起那年他吹奏《越人歌》告白心意时,岑念景说自己听不懂。
“皇上不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吗?”岑念景调皮一笑。
“以前你老爱躲着我,是什么原因?”王演那双幽深的眼睛直盯着青衣女子,把她看得低下了头,“对,就像你现在这样,一见我就低头。”
岑念景低着头,眼里藏不住笑意道,“皇上的眼睛太好看了,我...嫔妾不敢多看。”
王演将这娇羞的女子拉入怀中,此时清风吹来,他只觉得自己抱着一朵荷花,空气中尽是荷花的清香。
“你以前就这么想吗?”王演轻声问道,那温柔仿佛要把怀中人融化一般。
岑念景抬眼一看,男子温柔俊朗的眉眼着实令人心动。
“你几番救我于危难之中,在广陵的时候,不,可能在,在建康的时候吧。”此时四周只有几盏灯笼,王演看不清岑念景的脸色,不然定会见她脸红。听她不再一口一个皇上的拘礼,王演也笑了。
“以前我总觉得南帝昏聩,有朝一日我定取而代之。诗书武艺,结交臣下,招募私兵,我无一松懈。”听王演讲前朝的事,岑念景静默地趴在他的胸口,没有插话。
“可是不知从哪天起,我总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一个青衣女子,起初我总看不清她的样貌,只记得她哭着和我说,她从来没有真的认识我,她错付真心。每每梦醒,总觉得痛心。梦里的川穹沙参玉露丸,我以头疾为由让太医配了来,日日带着。不敢说违心的话,不再对不想笑的人笑,因为我怕她再对我说那句话。直到认识了你,梦里的人才有了清晰的模样。不知不觉,你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北国的婚约,我想也没想就推拒了,差点酿成南北的战事。广陵一战,我亦是想也没想就领兵上路。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
岑念景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想起上一世自己得知父亲已死时,对着王演痛哭道,“我今日才看清你,我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你。”还好,这一世他不一样,原来上一世他在人前的开朗并不是真的他。
“你怎么了?”王演低头才发觉青衣女子流泪,忙伸手帮她擦拭。
“被你感动的。”岑念景带着泪笑了,两人拉着手相视一笑,好像是久别重逢一样拥抱在一起。
第二天,皇上昨夜留宿碧僖殿的消息传便皇宫。
显明殿内,兰婕妤和皇后正在说话。
“楚昭容进宫不过半月,皇上日日都往碧僖殿跑,我们都快成望夫石了也盼不来皇上。”兰婕妤撅着嘴道。
顾盼温婉一笑,“既然山不走过来,你便走到山那里去。兰儿,最近大皇子还日日去你那儿吃糕点吗?”
“嗯!”兰婕妤使劲一点头,但似乎对此并不上心,很快又转了话题到楚昭容身上。
“好了,本宫乏了,你早点回去吧。”顾盼懒懒地躺在椅子上,打了个哈欠。兰婕妤只能满脸不情愿地跪安了。
刚走出宫门,兰婕妤身边的宫女乌蓝便问道,“主子,皇后给的糕点可是有什么问题?”
“别胡说。那都是贡品,有的还是参糕,贵重得很,能有什么问题?”兰婕妤翻了个白眼。
连着几日,碧僖殿皆是专房之宠。顾盼的肚子也开始有些显怀,这日她特地去太极殿给王演送茶。
“皇上万福。”顾盼恭敬行礼。
王演点点头让她起身,“皇后有何要事?”
“皇上是不是有些日子没去春风殿看大皇子了?今儿他来请安,说想念父皇了。”顾盼站在原地回话。自楚昭容进宫,别说是良淑媛,就是她,身为中宫皇后,也没见过皇上几面。
“好,我晚点就去看他。”王演点点头,“你坐着吧。我还有几份折子,看完就与你喝茶。”
顾盼嫣然一笑,坐到一旁。
几日后的一个下午,良淑媛宫里的人突然火急火燎地跑到碧僖殿请皇上,说大皇子高烧不退,满口胡话。
彼时王演和岑念景正在茶座上看书,忙搁下,坐了轿辇赶去了春风殿。
“太医怎么说?”王演问那小跑跟着的宫女。
“回皇上,太医说是急症,正召集了太医院的众人会诊呢。”
听起来十分严重,岑念景也皱起了眉。大皇子爱吃乳糖真雪,要云鸢日日给他送去,早上云鸢去送时还好好的,只说今日大皇子晚起了些。
两人赶到春风殿时便见许南烟、顾盼和兰婕妤也都在。
“现在怎么样了?”王演看向许南烟,见她面露难色,片刻才道,“宫女说大皇子中午下痢,恶心吐了几回,午睡没多久就开始发烧,太医来的时候就发现大皇子说胡话,煎药灌下了还是没用。”
“今日都吃了什么?”
许南烟抬眼看了岑念景,抿了抿嘴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良淑媛本在殿内,听了动静,出来拜见了王演。
众人见她眼睛红红的,应是哭了。
“湘云,你和我进去看看穆清。”王演拉着她,又安慰道,“没事的,穆清向来体健。”
太医们见了王演,纷纷跪拜行礼。
“快起来吧,大皇子的病有何对策?”
院判徐太医道,“大皇子应是吃了寒凉之物,所以肠胃不爽。微臣开了十神汤让皇子服下,相信很快能退烧。”
兰婕妤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插嘴道,“寒凉之物?清儿都吃了什么啊?你们这些宫人,竟敢在皇子的饮食上偷懒。”
宫女忙跪下道,“大皇子爱吃碧僖殿的冰饮。小的也劝不听啊。”
王演闻言脸色有变,良淑媛先开口道,“好了。”她示意那宫女起来,才接着道,“皇上,清儿自夏天以来就爱吃冷食。除了昭容做的乳糖冰,那冰鉴的水果也是,日日吃好大一盘。这怪不得旁人,全怪臣妾,没有好好约束他。”
“皇子饮食皆有专人照管,既然是宫人疏忽,便严惩不贷。你出去和元贵妃领罚吧。”王演对着那低着头的宫女冷冷道。
宫女慌忙快步走了出去。
在外殿的许南烟处置了几个宫人,又转头对顾盼道,“娘娘,这里人多事杂,娘娘还有身子,不如先回去罢。”
顾盼点点头,“待本宫去与皇上说声。”说着便走入了内殿,看了一眼兰婕妤。
兰婕妤便上前说道,“皇上要不去外殿休息罢,里头有太医守着,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
“你们去吧,我和淑媛在里面看着大皇子。”王演仍坐在榻前,看着紧闭双眼的大皇子穆清。王穆清今年已六岁,因是宫里唯一的皇子,备受各宫嫔妃的宠爱,平日里众星捧月,要风得风,现下发着高烧,嘴里嘟囔着让人听不清的呓语,可怜兮兮的样子。
“嫔妾告退。”“臣妾告退。”顾盼和兰婕妤纷纷离了春风殿。
外殿坐着许南烟和岑念景。
许南烟一脸着急,低声道,“这下糟了,穆清要是不好,你定要受牵连。”
“你查过了,大皇子每日都用哪些吃的?”岑念景问道。
“查了,每日四荤一素一汤,净爱吃炸物,午后还爱吃些点心,寒凉的就你宫里送的那碗冰糕,和他吃的鲜果。”
“炸物?”岑念景接着问道,“那他吃什么点心?”
“点心就那几样,蜜糖酥,枣泥酥之类的吧。”许南烟忙问道,“怎么?你觉得这糕点有问题?”
岑念景摇了摇头,“没有,就是听良淑媛所说,大皇子日常便这么吃,怎么今日突然腹痛发烧了。”
许南烟长叹一口气道,“日后在这吃食上还是当心些好,可不要往别人宫里送东西吃了。”
两人又坐了数个时辰,听说大皇子高热退了些才各自回了宫。
夜里又听宫人说大皇子又发热了,整个春风殿乱作一团。
接着几日,各宫妃子陆续地去春风殿陪侍,大皇子醒后竟是一副痴傻的模样,一开始连良淑媛也不认识,说话也说不清楚,又过了几日缓了些,可依旧是呆呆的,走路也不利索了。
良淑媛日日哭,太医也束手无策。
显明殿中,顾盼和王演坐在中堂,许南烟也坐在一旁,脸色沉重。
“皇上,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冰饮的问题。虽说怪不到楚昭容头上,可她入宫前,宫里也没有这做冰饮的习惯。太医说大皇子也许会一直如此,良淑媛为此痛彻心扉,日夜难安,若是不对楚昭容略施小惩,恐怕难以抚慰淑媛和众嫔妃的心。”顾盼皱着眉头,似乎是万分不情愿地把话说出口。
许南烟起身道,“皇上,臣妾未能协理好后宫诸事,甘愿请罚。”
“贵妃,此事与你无关。你坐下吧。”王演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
“皇上,宫里还纷传楚昭容是因为不满您时常去春风殿看望大皇子,才送冰饮毒害皇嗣...”顾盼话未说完,便听到王演用力拍桌,怒气冲冲道,“放肆。”
顾盼忙起身道,“皇上,可见宫人们对昭容积怨之深,如果放任不理,不知又会有什么谣言。”
“朕不会受谣言所迫,贵妃,你速去查清是哪些人在背后传这些谣言,领头的棒杀,若是有嫔妃参与的,全部送回原籍。”王演面无表情,只看向许南烟一人,大殿中无人敢出一口大气。
许南烟忙道,“臣妾领命,定彻查此事。”
“你先去吧,朕还有话和皇后说。”
许南烟便福身告退,走出显明殿才长吁一口气,擦了擦额间的细汗,对丽灵道,“挑几个伶俐的,去打听看看,都是哪些宫里的人传的谣言。我去春风殿看看淑媛和大皇子。”
丽灵点点头。
显明殿里王演依然坐着,顾盼还站在一侧。
“皇后,你既听说了谣言,不去严惩散播谣言者,而要朕惩罚楚昭容,你是不是糊涂了?”
王演并无让顾盼坐下之意,只是冷冷地打量着她。
“臣妾都是为了昭容好啊,皇上,臣妾久不出门都能听到谣言,不知宫里已经传成什么样了。您要严惩,岂不是大半个宫里的人都得抓起来审?宫人们对昭容的怨怼之情只会愈演愈烈。”
顾盼说着眼眶微红,情真意切,令人无从怪起。
“你坐吧。”王演接着道,“就算是要审所有宫人,朕也不会让昭容沉冤。”
听到此话,顾盼脸上有着稍纵即逝的冷漠,但依然赔着笑脸道,“臣妾糊涂了。一切听皇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