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4章 泥潭与漩涡
儿子在PICU里与死神搏斗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对李小沐而言,是在地狱边缘的漫长跋涉。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游荡在儿童医院冰冷的长廊、充斥着消毒水和廉价快餐味的楼梯间、以及医院附近最便宜的地下室小旅馆潮湿霉烂的床铺上。
他盯着的,不是儿子苍白的小脸(PICU禁止探视),而是手机银行APP里那串不断跳动的、触目惊心的数字。预交的一万五早已告罄,催缴单像索命符一样每天送达。他疯狂地打电话,给所有能想到的亲戚、工友、甚至多年不联系的老同学,声音嘶哑,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乞求。借钱的过程,是将尊严一次次剥下来,扔在地上任人踩踏的过程。有人婉拒,有人直接挂断,也有人叹息着转来三五百块,杯水车薪。
哥哥的后事,是父亲李建国拖着病体,在老家咬牙操办的。赔偿金与工地方扯皮,遥遥无期。嫂子哭晕了几次,留下两个半大的孩子,未来的生活像沉重的磨盘压在老父亲肩上。李小沐分身乏术,只能在电话里听着父亲的疲惫和绝望,心如刀绞,却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他的泪腺,仿佛在医院缴费窗口前那口咽下去的血里,干涸了。
当儿子终于脱离危险,从PICU转到普通病房时,李小沐口袋里只剩下皱巴巴的几十块钱和手机里新增的数万元欠债。合作医疗报销了一部分,但自费的窟窿依旧巨大。他看着病床上儿子瘦了一圈的小脸,劫后余生的庆幸只维持了一瞬,就被更庞大的、名为“债务”的阴影彻底吞噬。
抱着终于康复的儿子回到那个寒风依旧刺骨的北方小院,迎接李小沐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苏梅的购物欲,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在儿子康复后猛烈地喷发了。也许是为了弥补月子里的“亏待”,也许是为了宣泄在医院积累的焦虑,更或许,这已成为她对抗不如意现实的一种本能。
“老公,你看这个婴儿恒温壶,直播间才199,原价要四百多呢!必须抢一个,冲奶粉方便!”
“这款吸奶器评价特别好,虽然贵点,但为了儿子,值得!”
“宝宝皮肤嫩,这种纯棉的A类衣服得多备几套换洗。”
“我以前的衣服都穿不下了,得买几件哺乳衣…这件羊绒的打折,看着不错…”
手机屏幕成了阿蓉的主战场。直播间主播亢奋的倒计时呐喊、购物APP满减优惠的弹窗,成了家里新的背景音。李小沐的手机开始频繁收到支付成功的短信提醒:
“【XX支付】您尾号XXXX账户XX日XX:XX消费支出人民币389.00元…”
“【XX支付】您尾号XXXX账户XX日XX:XX消费支出人民币658.00元…”
“【XX宝】您已成功分期购买XX商品,首期还款XXX元将于下月X日扣除…”
起初,李小沐还能压着火气,试图沟通:“梅,儿子病刚好,钱也紧,这些东西…有些是不是缓缓再买?恒温壶家里暖水瓶也能用…”
“缓缓?儿子等着用呢!你是不是觉得我和儿子不配用好的?”苏梅立刻柳眉倒竖,“钱钱钱!就知道钱!我嫁给你图什么了?连孩子用的东西都要抠抠搜搜!当初要不是你…(意指医院里的狼狈和借钱)”
争吵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激烈。李小沐的劝说被苏梅解读为“没本事”、“抠门”、“不心疼她和孩子”。她理直气壮地花着钱,享受着拆快递时短暂的快感,仿佛那些数字只是屏幕上的虚幻游戏。
看着院子里越堆越高的快递盒,看着手机里不断累积的消费记录和日益干瘪的余额,李小沐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愤怒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却又被沉重的现实和儿子的啼哭声压得无处发泄。
**终于,在一次苏梅为抢购一款“必备”的婴儿消毒柜而再次刷掉近千元后,李小沐爆发了。他双眼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胸膛剧烈起伏,似乎下一秒就要将眼前的一切砸个粉碎。然而,当苏梅抱着儿子,用那双带着挑衅和委屈的眼睛瞪着他时,他所有的怒火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死死盯着那些刺眼的消费短信,一股极致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席卷了他。**
**他忽然松开拳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沙哑而空洞,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残忍快意:**
**“买!买!使劲儿买!看上什么就买什么!钱不够了?刷!卡随便刷!贷!款随便贷!花吧,使劲花吧,把钱都他妈花光了我看你还花什么?!”**
**他吼完,转身冲出了院子,将苏梅错愕的表情和儿子的哭声狠狠甩在身后。寒风吹在脸上,他大口喘着气,像一条离水的鱼。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发泄,而是在亲手挖掘埋葬自己未来的坟墓。他忘了,除了存款,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信用卡。还有一种无底洞,叫信用贷。**
他低估了阿蓉的执行力,也低估了消费金融的无孔不入。
很快,精致的婴儿用品、名牌护肤品、新款手机、甚至一些用途不明的“家居好物”堆满了本就狭小的房间。与之相伴的,是李小沐手机上更加密集的催款短信和额度告急的银行通知。他开始收到陌生的催收电话,语气从客套到强硬,再到威胁恐吓。通讯录被爆,一些老家的亲戚朋友甚至接到了询问他行踪的电话,带着暧昧不明的暗示。
**“叮咚!”手机又响了,不是消费短信,是一条冰冷的通知:【XX银行】尊敬的客户,您尾号XXXX信用卡本期账单金额18,765.43元已逾期,请尽快还款…**
**李小沐靠在工地冰冷的水泥柱子上,午休的盒饭味同嚼蜡。他看着这条短信,手指无意识地划开屏幕,点开一个网贷APP的图标。鲜艳的广告弹窗跳出来:“极速放款,秒到账!最高20万!”那鲜红的数字,像一个充满诱惑又无比危险的漩涡,正张开巨口,静静地等待着他坠落。他手指悬停在“立即申请”的按钮上方,屏幕的冷光映着他布满血丝、空洞麻木的眼睛。深渊,就在指尖之下。**
命运的残酷,并未因他陷入泥潭而停止落石。
苏梅的母亲,那个在四川时总是默默把热饭端上桌、在他下班时让家里飘满饭菜香的岳母,出事了。老家传来噩耗:她在上山采菌子时失足跌落山沟,发现时已无生命体征。
李小沐陪着骤然崩溃的苏梅,再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这一次,没有归家的忐忑,只有沉甸甸的悲伤和更加沉重的经济压力——操办丧事的钱,又得他来想办法。
崎岖的山路盘旋而上,雨后湿滑。李小沐作为女婿,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丁,是最后捧骨灰盒的人。沉重的木盒压在臂弯里,冰冷、坚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死亡重量。山路陡峭,每走一步都需格外小心。他低着头,视线落在怀中那方小小的、沉甸甸的盒子上,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回了在四川的那一年。
*简陋但整洁的出租屋。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厨房里传来锅铲翻炒的声响,油烟机嗡嗡地工作。系着围裙的岳母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回锅肉走出来,脸上带着淳朴温和的笑意:“小沐回来啦?快洗手,吃饭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
*浓郁的豆瓣酱香、蒜苗的辛辣、还有米饭刚出锅的蒸汽…那是“家”的味道,是疲惫一天后最温暖的慰藉。
此刻,怀里的骨灰盒只有一片冰冷死寂的坚硬。山路的风吹在脸上,带着雨后的凉意和泥土的腥气。
商贸公司办公室。老板拍着桌子怒吼:“八百多块的货单!说丢就丢?这损失你得赔!”李小沐低着头,拳头紧握。回到家,苏梅得知后瞬间炸了,歇斯底里地哭喊:“八百多块啊!够家里一个月菜钱了!你怎么这么没用!”争吵升级,她冲出家门,在车流穿梭的马路上尖叫:“不过了!死了算了!”李小沐死死抱住她,看着车灯在她疯狂的脸上闪过,那一刻,她的表情扭曲而陌生,眼里的疯狂让他心寒。
**脚下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怀里的骨灰盒越来越沉,压得他手臂麻木,也压得他心头窒息。岳母慈祥的笑脸和苏梅在马路中央扭曲疯狂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闪现,最终都归于眼前这方小小的、冰冷的盒子。鼻腔里残留的饭菜香被山间冰冷的雾气彻底取代,口腔里仿佛又尝到了当年那口咽下去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他低头看着骨灰盒上冰冷的瓷面,倒映出自己疲惫而麻木的脸。**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无尽苍凉的自嘲,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山风吹过,扬起他额前早生的几缕华发。**
**“阿婆(岳母),您走好。”他在心里默念,喉头滚动了一下,却再无更多波澜。**
**“这山风…可真冷啊。”他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怀里的岳母听,还是说给自己那颗早已在生活的霜雪和债务的泥沼中,一寸寸冻结成冰的心。**
前方,是即将安放岳母的墓地。身后,是哭得几乎昏厥的妻子,以及一个需要他继续填窟窿的、名为生活的巨大黑洞。他抱着冰冷的骨灰盒,一步一步,沉重而机械地向前挪动,仿佛行走在永无止境的寒夜里。心,早已在重重冰霜之下,停止了感知温度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