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3章 骤雨与霜雪
日子像冻僵的泥巴,在北方农村的严寒和无声的隔阂中,一天天艰难地向前挪动。苏梅的“监工”角色日益稳固,指挥范围从李小沐扩展到对饭菜咸淡、屋里温度的挑剔,甚至对婆婆蒸米饭的软硬也要发表意见。王秀兰总是沉默地听着,转身去厨房调整火候,或者默默再洗一遍她觉得“没洗干净”的碗。李建国则愈发沉默,蹲门槛抽烟的时间越来越长,旱烟锅里的火光在昏暗的堂屋里明明灭灭,像他心头那点被压抑的、微弱的火苗。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像一场席卷一切的暴风雪。
儿子才八天大,小小的身体突然滚烫得像块火炭。起初只是哭闹,喂奶也不肯吃,小脸憋得通红。苏梅以为是着凉,用从四川带来的草药包煮水给他擦身。到了夜里,孩子的哭声变得微弱而尖利,呼吸急促,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甚至泛起了不祥的青紫色。
“小沐!小沐!你快看看孩子!他…他不对劲!”苏梅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恐,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李小沐从地铺上弹起来,冲到炕边。借着昏黄的灯泡光,他看到儿子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痛苦地抽搐,呼吸声像破旧的风箱。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北方的寒夜更刺骨。
“去医院!马上去医院!”李小沐的声音嘶哑,几乎是吼出来的。他一把扯过旁边椅子上挂着的、那件沾着油污和尘土的旧羽绒服套上,胡乱蹬上鞋子。
“现在?这深更半夜的…外面冷得能冻掉耳朵…”苏梅抱着孩子,六神无主。
“等天亮就晚了!”李小沐眼睛赤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他冲出门,对着父母那屋吼:“爸!妈!孩子不行了!得去石家庄!”
堂屋的灯瞬间亮了。李建国和王秀兰披着衣服冲出来,脸上是同样的惊惶。王秀兰看着孙子的小脸,腿一软,差点瘫倒,被李建国一把扶住。
“去!马上去!”李建国声音发颤,却异常坚决,“我去村头老王家看看他小货车在不在家!”
深冬的北方乡村,凌晨三点。寒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老王那辆破旧的小货车,发动机在严寒中发出苟延残喘的嘶吼。李小沐抱着裹得严严实实、气息微弱的儿子坐在副驾,苏梅紧挨着他,身体不住地发抖,不知是冷还是怕。王秀兰死活要跟着,挤在后座,眼睛死死盯着孙子,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李建国则留在家里,守着这个摇摇欲坠的家,还有四处筹钱的渺茫希望。
车子在坑洼的乡道上颠簸,每一次剧烈的晃动都让李小沐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那微弱的气息就此断绝。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车灯劈开前方一小片惨白的光路,照着飞舞的雪沫和光秃秃的树干,如同通往地狱的甬道。
**“坚持住,儿子…坚持住…”李小沐把脸贴在儿子滚烫的小额头上,一遍遍低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冰冷的绝望和未知的恐惧,像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要将他碾碎在这颠簸的车厢里。他不知道前路等待他的是什么,只知道怀里这小小的生命,正在急速流逝。**
石家庄儿童医院。巨大的白色建筑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像一个冰冷的、吞噬希望的巨兽。急诊大厅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呛人。孩子的哭喊、大人的焦急询问、护士急促的脚步声……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
李小沐抱着儿子,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在人群中横冲直撞。挂号、排队、量体温、听诊…每一个环节都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面色凝重,初步检查后,只丢下几个冰冷的词:“情况危急,疑似重度肺炎合并心衰,需要立刻进PICU(儿科重症监护室)观察抢救!先去缴费办手续!”
“PICU”三个字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李小沐心上。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冲到缴费窗口。长长的队伍缓慢移动,前面是为几十、几百块医疗费争执拉扯的人。终于轮到他,他颤抖着递上户口本、合作医疗本。
“预交一万五。”窗口里的声音毫无波澜。
李小沐慌忙掏出所有的现金——皱巴巴的一千多块,还有几张银行卡。他哆嗦着插入ATM机查询余额。屏幕上的数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两张卡加起来,不到五千块!工地上的血汗钱,大部分刚填了苏梅购物和家里过年的窟窿!
“医生…医生!钱不够!能不能先救孩子!我是农民工,我有合作医疗!我…”李小沐扒着缴费窗口的玻璃,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有合作医疗也得先垫付!这是规定!没钱?找亲戚朋友借!去外面取款机取!别挡着后面的人!”窗口里的声音带着不耐烦。
**李小沐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怀里儿子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缴费窗口冰冷的玻璃倒映出他煞白绝望的脸。合作医疗的红本子此刻轻飘飘的,像一张无用的废纸。他死死盯着手机银行APP上那可怜的数字,每一次刷新,都像在剜他的心。钱!钱!钱!这个冰冷的字眼,此刻成了横亘在儿子生命面前,一道他几乎无法逾越的万丈深渊!**
就在这时,裤兜里的手机疯狂地震动起来。是家里的号码。李小沐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接通,电话那头传来父亲李建国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声音,混杂着剧烈的喘息和背景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小…小沐…你…你哥…你哥他…工地上…出事了!塔吊…塔吊倒了…砸…砸着了…人…人没了!当场就…就没了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小沐头顶炸开!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缴费窗口的嘈杂、孩子的哭闹、护士的呼喊…一切都消失了。只有父亲那绝望的哭嚎,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耳膜,贯穿他的心脏!
怀里的儿子,哥哥的噩耗…两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洪流,同时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屏幕碎裂。他低头看着襁褓中脸色青紫、气息奄奄的儿子,再想到千里之外,那个从小护着他、带他摸鱼掏鸟窝、最后和他爹一样在脚手架上讨生活的亲哥哥,此刻已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噗——”一口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头!李小沐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气。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医院惨白的灯光、缴费窗口冰冷的玻璃、怀中垂危的儿子、地上碎裂的手机屏幕里父亲绝望的哭嚎…所有的景象都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他靠着墙,身体一寸寸滑下去,仿佛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只剩下冰冷的墙壁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躯壳。儿子病危通知单的触感和哥哥死亡证明的幻象,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同时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烫穿了他对命运最后一丝卑微的祈求。**
“小沐!小沐你怎么了?!”苏梅的尖叫和王秀兰的哭喊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李小沐抬起头,视线模糊。他看到苏梅惊恐的脸,看到母亲泪流满面地扑过来想抱孙子。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麻木。他用尽全身力气,重新站直身体,弯腰捡起地上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蛛网般的裂纹下,通话早已中断,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他看也没看苏梅和母亲,抱着儿子,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却又异常坚定地,再次走向那个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缴费窗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他知道,儿子的命悬一线,哥哥的后事需要人料理。他是父亲,是弟弟,是此刻家里唯一的、必须站着的男人。他不能倒下,哪怕灵魂早已被碾碎成齑粉。
霜雪,已然覆盖了生命的全部温度。骤雨,才刚刚开始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