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新野流云
建安七年的初秋,南阳郡新野小城。
这座扼守荆襄北部门户的弹丸之地,因着左将军刘备的屯驻,陡然间涌入了太多不安与希望。
城池狭小,街巷逼仄,原本稀落的房舍间,如同雨后疯长的蘑菇,挤满了用破席烂木草草搭就的窝棚。
空气里弥漫着汗酸、劣质炊烟、牲畜粪便以及伤口溃烂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污浊气息。
流民,无穷无尽的流民,如同被惊涛骇浪冲上浅滩的鱼群,带着北地战火烙下的满身伤痕和眼中挥之不去的惊惶,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新野的每一个角落。
左将军府邸的后院,是这片污浊绝望的汪洋中,唯一一块勉强维持着秩序与安宁的孤岛。
院墙高大,隔绝了外面大部分喧嚣,只余下风掠过墙头衰草时发出的呜咽,以及一种更为规律、更为坚韧的声响——咔嗒、咔嗒、咔嗒……
那是织机运作的声音。从清晨第一缕微光刺破鱼肚白的云层,直到暮色四合、星斗初现,这单调而富有生命力的节奏,几乎从未停歇。
甘夫人端坐在窗下一架半旧的腰机前。窗棂半开,带着凉意的秋风卷着外面流民营地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哀叹和孩童啼哭声送入,吹动她额前几缕散落的碎发。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青色曲裾深衣,袖口挽至肘部,露出一段莹白如玉、线条优美的小臂。她的坐姿极正,背脊挺直如修竹,仿佛周遭的混乱与悲苦都无法撼动她分毫。
织机在她灵巧的双手操控下,发出持续而稳定的“咔嗒”声。梭子带着彩线,如同有了生命的游鱼,在紧绷的经线间飞速穿梭、交织。令人惊异的是,那逐渐在素白绢帛上显现的图案,并非寻常的缠枝花卉或祥禽瑞兽,而是一幅正在缓慢成型的、极其精细复杂的舆图!
山峦的轮廓以深浅不一的靛蓝丝线勾勒,层峦叠嶂,起伏绵延;河流则用银灰与浅碧的丝线交缠编织,蜿蜒曲折,奔腾不息;关隘、栈道、桥梁、险滩……甚至山间小径的转折、林木的疏密,都以不同颜色的丝线和极其细密的针法一一呈现!
这分明是自南阳新野入蜀的艰险古道——米仓道、金牛道的核心路段!其精确程度,竟丝毫不亚于军中斥候拼死绘制的山川地势图!
甘夫人(本名甘梅)的目光沉静如水,专注地落在织造的绢帛上。她的指尖翻飞如蝶,动作精准而迅捷,带着一种与这兵荒马乱格格不入的、近乎禅定的韵律。
唯有在听到窗外传来的、格外凄厉的哭喊或争执时,她那双如同沉静湖泊的眸子里,才会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但转瞬便又恢复平静,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见紊乱。
“夫人……”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襦裙、梳着双丫髻的小侍女阿萝,脚步轻悄地走到织机旁,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虑,“西城门外……又涌来三百多口流民,拖家带口的,好些人……看着就剩一口气了。”她顿了顿,看着甘夫人沉静的侧脸,补充道,“多是……从汝南那边逃过来的,说是……曹军的骑兵又在那边‘清野’了,见村就烧,见人就……”
阿萝的声音哽住了,后面的话不忍再说下去。
织机的“咔嗒”声只是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甘夫人手中的梭子依旧在飞舞,她甚至没有抬头,目光依旧锁定在绢帛上一条正在用褐色丝线勾勒的栈道轮廓上。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瞬间驱散了阿萝话语中的惊恐:
“知道了。开西仓第三廒的陈粮,设两个粥棚。告诉糜主簿(糜竺),粥要熬得稠些,柴火不够,就从府里后园的枯枝先挪过去用。再让简先生(简雍)派几个得力的人去维持秩序,老弱妇孺优先,若有伤病……”甘夫人手中的梭子灵巧地打了个回旋,将一缕代表险峻山崖的深赭色丝线稳稳织入,“……去请城东的张郎中来看看,诊费……先记在府里的账上。”
她的语调平缓,如同在安排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却已将赈济流民的粮源、人手、秩序、医疗等关键环节一一落实,条理分明,不容置疑。
“是!夫人!”阿萝眼中瞬间亮起了光,仿佛找到了主心骨,脸上的忧色也淡去不少,脆声应下,转身小跑着去传话了。
甘夫人这才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投向府邸之外。
院墙阻隔了视线,但墙外那片如同蚁穴般涌动、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流民营地,却清晰地映在她的脑海中。一张张面黄肌瘦、布满尘垢的脸庞,一双双空洞麻木或惊惶无助的眼睛……其中,有被战火摧毁家园的农夫,有失去丈夫儿子的寡妇,有嗷嗷待哺却无奶可吃的婴孩……这乱世的疮痍,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心头。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忽然,她的视线如同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了一下,猛地一凝!
在靠近府邸西侧院墙、一处相对稀疏的流民聚集处,一个蜷缩在破草席上的身影,引起了她的警觉。
那人穿着与其他流民无异的破烂葛衣,脸上也涂满了污垢,缩着脖子,似乎因为寒冷或饥饿而瑟瑟发抖。但甘夫人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同——那人偶尔抬起的、飞快扫视将军府门庭和院墙高度的眼神!
那眼神,绝非流民常见的麻木或绝望,而是带着一种刻意收敛的、如同鹰隼般的锐利和阴鸷!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但那瞬间流露出的审视、评估和一丝冰冷的算计,却如同寒芒,清晰地烙印在甘夫人的感知里!
她的心,骤然一沉。织机依旧在“咔嗒”作响,梭子在她指尖飞旋,但她的心神却已高度凝聚。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意一瞥,重新专注于眼前的织锦。然而,她握着梭子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了几分。
是曹军的细作?还是刘表那边派来监视的眼线?抑或是……其他觊觎新野的势力?
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危险!意味着这片刚刚艰难维持住一点喘息之地的孤岛,随时可能被汹涌的暗流吞没!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泼洒在新野小城的上空。白日里喧嚣嘈杂的流民营地,此刻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余下零星的、压抑的咳嗽和婴儿微弱的啼哭,如同垂死的呻吟,在冰冷的夜风中飘荡。
将军府内,书房灯火通明。
刘备、关羽、张飞、赵云以及新近投奔、极受倚重的谋士徐庶,正围着一张摊开的简陋地图激烈地商议着。地图上代表曹军控制区的黑色标记,如同不断蔓延的瘟疫,从北方的许都、兖州,一路向南,直逼荆州北境。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甘夫人并未参与前厅的军议。她依旧独自坐在后院那架腰机前。
窗棂紧闭,隔绝了夜风和大部分声响,只余下织机单调而坚韧的“咔嗒”声在静谧的房间里回响。烛光摇曳,将她沉静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绢帛上的蜀道山川图,在经年累月的编织下,已完成了大半。山势愈发雄奇险峻,河流奔腾咆哮,栈道如同细线悬于绝壁,其精细准确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她的指尖捻着一根极细的银灰色丝线,正全神贯注地勾勒着一条穿越深涧的隐秘小径。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那脚步声直奔书房方向,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迫感。
甘夫人手中的梭子,无声地停顿了。
紧接着,书房那边隐隐传来了刘备压抑着怒火的低吼:“什么?!曹贼竟敢……”后面的话语被刻意压低,听不真切,但那陡然升腾的紧张气氛,如同无形的涟漪,瞬间穿透了门窗,弥漫到整个府邸。
片刻之后,书房的门被猛地拉开。徐庶脸色铁青,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显然心绪激荡,连廊下的灯笼都未曾注意,宽大的袍袖拂过门框,袖中一卷用油布包裹着的、半摊开的残破图卷,竟被门框的棱角挂了一下!
“啪嗒!”
那卷残图应声滑落,掉在书房门口冰冷的石阶上,又顺着台阶滚了几滚,恰好停在了通往甘夫人织房的小径入口处!包裹的油布散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破损发黄的皮纸,以及皮纸上用墨笔勾勒的、极其潦草却关键的几道山脉和河流标记!
徐庶浑然未觉,他的心思全在前方,脚步毫不停顿地消失在了回廊的转角,显然是去执行紧急军务了。
甘夫人不知何时已悄然起身,走到了织房的门口。她推开门,无声地站在门槛内。清冷的月光洒在庭院里,也照亮了那卷孤零零躺在石阶旁的残破图卷。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瞬间捕捉到了皮纸上那几道熟悉的线条标记——那正是她织锦上正在描绘的、自南阳入蜀的关键隘口之一!
她的心,猛地一缩!徐庶如此失态,刘备震怒……这残图上的信息,必定关系重大!很可能是曹军即将对荆襄发动大规模进攻的路线图!而且是残缺不全的路线图!
书房内,刘备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和疲惫:“……此图残缺不全,关键隘口模糊不清!曹贼动向不明,我军如何布防?子仲(糜竺),速派人再去探!务必……”
后面的话语被甘夫人轻轻关上的房门隔绝了。
她重新坐回腰机前。织机的“咔嗒”声并未立刻响起。她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在绢帛上那条刚刚勾勒了一半、通往深涧的隐秘小径上。月光透过窗纸,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白日里流民营地的绝望,墙外那双阴鸷的眼睛,此刻眼前这幅残缺的军情图……无数碎片在她脑中飞速旋转、碰撞。
书房内刘备的焦灼,如同实质的火焰,穿透了墙壁,灼烧着她的神经。新野弹丸之地,兵微将寡,若曹军主力真的倾巢南下,直扑荆襄,刘表态度暧昧不明,仅凭左将军这点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这满城的流民,府中跟随多年的将士家眷……都将玉石俱焚!
一股冰冷的决绝,如同这深秋的寒流,瞬间席卷了甘夫人全身。她缓缓伸出手,没有去碰梭子,而是轻轻抚过绢帛上那条未完成的银灰色小径。指尖传来丝线的温润触感,那上面凝聚着她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凝聚着她对这片山川河流最细微的观察和理解。
她的目光,从那条小径,缓缓移向旁边代表着雄关险隘的、用深赭色丝线织就的陡峭山崖。一个清晰而大胆的念头,如同破晓的晨光,骤然刺破了她心中的迷雾!
“咔嗒。”
织机重新发出了声响。
甘夫人抬起眼眸,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所有的犹豫、担忧都被一种近乎殉道般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所取代!她站起身,不再看那腰机一眼,径直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清冷的夜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得她衣袂飘飞。
她没有走向书房,而是站在回廊下,对着书房的方向,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投入沸腾油锅中的一滴水珠,瞬间让书房内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主公。”
短暂的沉寂。
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断的烦躁和疑惑,从书房内传来:“夫人?何事?”
甘夫人挺直了脊背,目光沉静地望向书房透出的灯火,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方才徐先生遗落的军图,妾身……看到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似乎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甘夫人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凝重的夜色:
“图中所缺蜀道隘口……妾身织锦之上,或可……补全。”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只有庭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枯枝,在凄冷的夜风中发出呜咽般的、如同鬼手摇曳的声响,将扭曲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甘夫人沉静而决绝的身影上。月光清冷,照亮了她眼底深处那片燃尽一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