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世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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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底的一个周四,十个男人聚集在柏林红色市政厅*前面。他们决定不再进食。三天后,连水也不喝了。他们的皮肤是黑色的。他们讲英语、法语、意大利语。还有一些这里没人懂的语言。这些人要干什么?他们要工作,想要靠工作谋生。他们想留在德国。你们是谁,出现场的警察和市政府公务员问道,我们不会说的,男人们回答。你们必须得说,对方说,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你们可以合法地在这里居留和工作。我们不会说的,男人们回答。换作你们,会收留自己不认识的访客吗,对方说。男人们沉默着。我们得确认你们是不是真的需要帮助,对方说。男人们沉默着。你们也可能是罪犯啊,我们得查清楚。男人们沉默着。要么就是想吃白食。男人们沉默着。我们自己还不够呢,对方说。我们这里有规则,他们说,如果你们想留下来,就必须遵守。最后又说:你们不能这样跟我们勒索。可黑色皮肤的男人们不说自己是谁。他们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说自己是谁。他们就待在那里。这些宁死也不肯说出自己是谁的男人们,那些等着他们对所有问题给出答案的旁人,他们的沉默,和他们的等待,在柏林亚历山大广场中间交织成一片巨大的静默。由于交通噪声和附近地铁站工地挖掘的声响,广场上总是非常喧闹,但这片静默依然存在。

那天下午,当理查德路过这些黑皮肤的、白皮肤的,坐着的、站着的人时,怎么就没听到这片静默之声?

他在想热舒夫

他的一个朋友,一位考古学家,跟他讲过亚历山大广场挖掘过程中的发现,还请他去参观开掘现场。他现在可有的是时间;而且由于那个男人,他也不能再去湖里游泳了。红色市政厅的周围曾经有一圈宽阔的地下长廊,朋友跟他讲过。中世纪的时候这个地下长廊被用作市场。人们在等待听证会、约见或裁决的间隙来这里买东西,本质上和现在没有区别。鱼、奶酪、葡萄酒,所有适合低温储存的东西,都在这些地穴里售卖。

和热舒夫一样。

六十年代的时候,还是学生的理查德有时会趁课间空当去海神喷泉边小坐,卷起裤腿,双脚浸在水里,书放在腿上。地底的洞室就在下边,离他的脚只有几米远,而他还不知道它们的存在。

几年之前他妻子还健在时,他们去了波兰小城热舒夫度假,中世纪时,这座城市的地下就已被完全打通了。如同另一个城市,不留心就看不到,迷宫在地下延展,像地面上那些可见的房屋的镜像。每户人家的地下室都有一处入口,由此可以进入那个火把照明的公共市场。上边打仗的时候,小城的居民就会躲到地下。后来在法西斯时期,犹太人曾躲在那里避难,直到纳粹想出了往地下灌烟的主意。

热舒夫。

红色市政厅下被掩埋的长廊,甚至连纳粹都没有发现。在“二战”的最后几天,他们淹了柏林地铁的隧道,或许只是为了淹死那些在盟军轰炸前去里边避难的人。宁可脖子折断,也不白送给老板

是不是有人已经晕倒了?一个手拿话筒的年轻女人问道,她身后站着一个高个子,肩上扛着摄像机。没有,一个警察回答。他们接受人工营养§了吗?目前还没有,警察说,您都看到了。有人被送到医院吗?昨天有一个,另一个穿制服的人说,好像有。不过是在我上岗之前。能不能告诉我送到哪家医院了?不行,我们不能告诉您。那我的故事线就断了。哎,第一个警察说,可惜我们也没办法。您知道的,年轻女人说,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就没有故事可写了。是,是,我理解。那就没人要我的新闻了。另一个人说:或许今天就会有什么事了,可能晚上就有。女人:我最多只有一个小时,还要剪片子,有截稿时间的。我理解,穿制服的人笑着回答。

两小时后,理查德再次经过火车站大楼时,依旧没有朝市政厅瞥一眼,他的目光落在左边的大喷泉上,台阶般排列的层层喷水池,一直通向电视塔的底部。它建于社会主义时期,一个又一个夏天都这样被水冲刷着,快乐的孩子们在那儿练胆,沿着喷泉的边缘走,试着保持平衡,围着他们的是面带笑容的骄傲的父母,大人和小孩都时不时望一眼电视塔上的银色大球,享受着晕眩的感觉:它要倒啦!要朝我们倒下来啦!塔尖有365米高,一年里的每一天就是一米,父亲说,而且——不,它不会倒的,只是看上去要倒了,母亲对身上滴着水的孩子们说。父亲跟孩子们讲建塔工人的故事,当然,只在他们有兴趣听的时候,据说,造塔尖的时候有一个工人摔了下来,但塔太高了,他坠落的时间足够周围的居民迅速取来床垫,工人在坠落,人们把床垫垒成一堆;下落,下落,下落,下落了很久的工人最后掉在软垫堆上——就像童话里的豌豆公主!——然后毫发无伤地站起来了。孩子们听到这个救援的奇迹开心极了,现在他们想回去玩耍了。每年夏天,亚历山大广场旁围着喷泉的人们看上去如此幸福、满足,那样的场景通常只属于被许诺的未来,一个遥远而无比幸福的时代,有朝一日全人类终将通过进步的阶梯,一步一步到达那个耀眼的、不可思议的制高点,一百年,两百年,最多三百年。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发起建造这座喷泉的人民自己的国家,在仅仅四十年后突然消失了,那个国家和属于它的未来都消失了,只有这阶梯状的喷泉还在继续喷涌,在一个又一个夏天喷向那耀眼的、不可思议的高度,而勇敢、快乐的孩子们依旧走在喷泉边缘,他们面带笑容的父母骄傲地欣赏着他们的勇气。这样一幅失去了叙事的图景传递的是什么呢?这些幸福的人们现在代表什么呢?时间停滞了吗?还有未来可期吗?

在那些宁死也不肯说出自己是谁的男人们身边,出现了一些同情者。一个年轻女孩盘腿坐在一个黑皮肤的人旁边,和他小声交谈,时不时点点头,手里卷着烟卷。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和警察交谈,他们不是这里的居民,警察说,这也不可能被允许。的确,年轻人回答。这些黑人在地上蹲着,躺着,有的身下铺着睡袋,有的铺着毯子,有的什么也没有。他们用野营桌支起一块牌子。那是一块刷成白色的大纸板,上边写着英文黑字:We become visible,在这下面,有人用绿色的记号笔写了小小一行德语译文:Wir werden sichtbar(我们要被看见)。可能是那个年轻男人或者那个女孩写的。如果这些黑皮肤的人现在朝刚刚路过这里的理查德瞥一眼,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一位先生径直走向火车站大楼,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穿着西装,他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这人群中有人正匆忙赶路,他们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有人则慢慢溜达,手里拿着城市地图,他们要去参观亚历山大,那是柏林一个区域的中心地带,很长一段时间被称作苏占区,如今依旧被很多人戏称为东区。如果那些沉默的男人往上看,在广场喧嚣人潮的背景处,在更高一层的地方,他们会看到健身房的窗户,就在塔底,在一个结构大胆的顶棚之下。窗后有人在骑单车,有人在奔跑,这些人几小时几小时地冲着那巨大的玻璃窗蹬车、奔跑,似乎他们要拼尽全力,从那里冲过市政厅,加入这些黑皮肤的人,或者冲向警察,表明他们和其中一方站在一边,即使这意味着他们在冲过去的路上会撞碎玻璃,纵身一飞,跃过最后一段路。但很明显,单车和跑步机都牢牢固定在原地,在那上面锻炼的人并不能向前一步。那些健身爱好者应该能看到广场上的一切,可他们要是想看清楚——比如说牌子上写的字——就还是离得太远了。


*Rotes Rathaus,德国柏林的市政厅,位于亚历山大广场附近的市政厅大街。始建于1861年到1869年之间,意大利北部文艺复兴风格。“二战”中被盟军轰炸,毁损严重,战后重新修复,并充当东柏林市政厅。1991年两德统一以后,统一的柏林市政府正式迁入。

Rzeszów,波兰东南部城市,著名的大学城。

德语俚语,意思是宁可自己承受损失,也不愿给别人提供好处。

§指医院给无法自理或拒绝主动进食的病人提供人工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