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无舟莫纵心头浪

山寺晨钟敲破薄雾，青石阶上的露珠映出年轻人焦躁的倒影。他攥着被揉皱的辞职信，指节在寒风中泛白。菩提树下的老禅师正用竹帚扫着落叶，帚尖在石板上划出涟漪般的纹路。

“师父！“年轻人跨过门槛时被门槛绊了个踉跄，“我实在受够了那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他的怒吼惊飞了檐角的白头鹎，几片枯叶应声飘落。

老禅师将竹帚倚在香炉旁，铜炉里三炷线香正升起笔直的青烟。“施主且看这炷香，“他枯瘦的手指截住半空一缕游丝，“若此刻有穿堂风过——“

话音未落，年轻人已愤然挥袖。香雾顿时凌乱，在两人之间扭曲成狰狞的鬼面。“您也看见了吧？那些家伙就像这邪风！“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凭什么我要忍着？“

老禅师从袖中摸出个素布包裹，层层揭开是套残缺的茶具。缺角的建盏盛着浑浊的茶汤，被他稳稳托到年轻人眼前：“此乃三十年前某位居士摔碎的茶盏。“

茶汤表面浮着细碎瓷末，年轻人刚要皱眉，老禅师忽然翻腕。褐色液体泼在青石板上，竟勾勒出半幅破碎的山水。“当年那位施主掀了茶席，说要去东海寻个清净。“老禅师蹲身擦拭水渍，“三日后被人从钱塘江捞起，怀里还抱着半块茶壶盖。“

山风掠过庭前经幡，年轻人忽然打了个寒颤。老禅师用帚尖蘸着残茶，在地上画出九曲回环：“情绪如钱塘潮，观潮者只见其壮美，弄潮儿方知暗流凶险。去年中秋，十八位观潮客永远留在了盐官镇。“

日影西移，扫帚的竹枝在石板上投下牢笼般的阴影。年轻人盯着地上将干未干的水迹，恍惚看见自己昨日摔门而出时，部门主管眼镜片上反光的讥诮。

“师父是说我不该有情绪？“他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老禅师从香案下取出个陶罐，揭开封泥竟是满罐陈年雨水。水面突然被投入块卵石，涟漪尚未荡开，又被第二块石子击碎。“且看这水中月。“老禅师将陶罐置于石阶，“月影本自圆满，为何此刻碎如残鳞？“

年轻人凝视着动荡的水面，额角渗出细汗。檐角铜铃轻响，水面渐归平静，破碎的月华竟重新聚成完满银盘。“风未动，铃未动，仁者心动。“老禅师将陶罐递给他，“你可知这罐中水经年不腐的秘诀？“

见年轻人摇头，老者从袖中抖落三片菩提叶。叶片在水面漂浮片刻，忽然笔直下沉。“空罐储新雨，腐叶自沉底。“老禅师用木勺舀起清澈的水，“情绪本无垢，执念生浊泥。二十年前，有盗马贼在此罐前痛哭，说悔不该为一时意气劫了官银。“

暮色漫过飞檐时，年轻人发现自己的辞职信已被露水洇透。老禅师点燃檐角风灯，忽然将灯罩掀开。飞蛾争先恐后扑向火焰，却在触及光热的刹那纷纷坠落。

“你看这些飞蛾，“老者用灯杆拨动满地残翅，“它们错把灼痛当温暖。十年前有富家子在此观蛾，第二日便遣散了三十房妻妾。“

月出东山，茶釜中的泉水开始低吟。老禅师往炉中添了块老柏木，忽然将茶勺掷入火中。“可知老衲为何毁这茶勺？“他望着腾起的火星，“去年有香客在此打翻茶釜，却怪老衲备器不周。“

年轻人望着炭火中扭曲的铜勺，突然想起自己摔碎的手机屏幕上，未发出的道歉信息。夜风裹着柏香掠过鼻尖，他发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已凝成暗红。

“收拾残局不是修补破镜，“老禅师将香灰撒入火塘，“而是看清镜中幻影。四十年前有比丘在此砸碎功德箱，后来他在每片碎银上刻'嗔'字重塑佛像。“

子夜钟声荡开雾霭，年轻人看见香炉中的灰烬旋成小小的风暴。老禅师忽然将竹帚倒转，帚柄在地上勾出蜿蜒的河流：“善变的不是情绪，是未渡河就弃舟的旅人。你看这帚痕像不像你今日上山的路？“

月光下，帚痕竟与石阶上的露水痕迹完全重合。年轻人浑身一震，听见山门外传来隐约的潮声。老禅师将缺角茶盏注满清水，水面忽然映出九年前那个在教室撕碎试卷的少年。

“真正的舟楫在这里。“老者轻叩心口，袈裟上的补丁在月光下如粼粼波光，“十五年前，有渔夫在此顿悟，用破船板雕成了观音手中的净瓶。“

晨光初现时，年轻人将辞职信叠成纸船放入溪流。老禅师递来半块茶壶盖，缺口处竟镶嵌着珍珠母贝。“这是当年钱塘江里捞起的残片，“他拂去盖沿的水藻，“那位施主若知愤怒如潮，退去后自会露出渡口，或许...“

山风送来早课诵经声，年轻人对着掌心茶盖忽然泪流满面。盖内茶垢勾勒的纹路，分明是他昨日摔门时，办公室窗前那株摇晃的绿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