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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同在一个考场,迈入修行的考生尚且如此,执笔的这些考生同样不顺利。
所有人的惯用手都在不自觉发抖,仿佛来自内心的恐惧,根本无法抗拒。
哪怕是御龙帮的少帮主赵继邦,一身武道早已成就宗师,也抑制不住右手的颤抖。
以手绘符心境最是关键,手一抖心态就会失衡,再高明的水平也救不了帕金森,咬牙硬撑根本没有意义。
张启文处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背向众人,除非特意绕到他面前,否则根本无法看到他的动作。
加上武启隆坐在他的隔壁,铁塔一般的身形挡住来自侧方的视线,压根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那个不起眼的绘符书生。
张启文的动作越来越快,二十年如一日的热情通过笔端倾注到纸上,留下道道整齐的划痕。
这些边边角角傅老道在创作时做了删减,所以他还是第一次画,一旦出现丝毫错漏,就将前功尽弃。
武启隆一边看看张启文,一边转过头看着半空中那道符文,肉眼可见对方追赶的进度十分迅速,他没敢开口打搅,只能咬牙在心里为兄弟打气。
山道上,李素璇看着下方的金发少年,握着伞柄的手不住用力。
一旁的金灵师姐素手轻抚她的额头,抚平蹙起的黛眉,最后遮住视线,在她耳畔柔声安慰道:“一眼已经看过,回去等消息吧。”
数百米之遥的碧游宫主殿内,葛玄率先睁眼,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许器度却是轻笑道:“葛师兄这是苦恼什么?老君选的这位头脑很好,以凡躯会神符意,又明心见性,这不是很好么。”
“这怂包驴马烂子,跟躲在暗处的蟑螂一样,光一照就乱跑,一点也不敞亮,俺不喜欢。”
随即他话锋一转,对着萨净信问道:“萨师弟怎么看?这小子将来总归要挑大梁的,这样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性子,可咋办呐?”
“奇技淫巧不得长久,偏生泥丸宫中元神无比凝练,若是通窍,必定直见太清。
如此奇才老君自有决断,你我不好横加干预。
反倒是那个外族人,骨质清秀,神之最灵,若得我教无上法,照见元神礼三清。”
萨净信一个月前只是在山上看了那么一眼,所以当时拒绝得干脆。
今天三人联手做局,才试出两人心境上佳,于元神内景中所见,感官上自然又有不同,不免为这位混血皇子的出身感到可惜。
“师弟要是稀罕,收下做个三代弟子也不是不行。”葛玄听出了他话里的惋惜。
萨净信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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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前,大宁新帝即位,彼时朝局稳固,海晏河清。
新皇是开国太祖的嫡孙,他没有经历过父辈和祖辈起于草莽的艰难创业,自小耳濡目染的就是太祖一统中原无往不利。
自以为祖上以武立国,凭的就是铁甲将军长枪利箭,千骑横扫马踏江湖。
他对开疆拓土征服四夷没什么兴致,对微服私访封禅泰山同样反应平平,却对悬在头上的这座名为修行界的大山来了兴趣。
每每起草政令时总要考虑各地修行者的宗门喜好,仿佛自己的想法因为山上那些方外之人,受到阻碍。
升斗小民尚且知道有山挡着出入绕道很麻烦,大山悬在头上,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感觉束手束脚。
事实上,如果不是这位帝王下定决心要移开这座大山,那么今天的大宁绝不会如此繁荣昌盛,他也不会成为开国至今,在位时间最短的君主,仅有一年。
扶植儒教,开创学院,止战和亲,隔绝仙凡。
他的许多想法当时看来非常激进,甚至让人不能理解,但放到现在来看,却是极正确的。
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伟人之所以是伟人,关键在于他们的眼光不止百年。
都城的儒教学宫就是这位帝王留下的最后影响力,名义上学宫独立在朝堂之外,实际上它又从未离开过朝堂。
每一届的院长,几乎都和皇家的关系很亲密,不是帝师就是太傅的角色,就比如现任的孔院长,现在是太傅,未来的帝师。
这位院长现如今已经不再开课授徒,每日里最喜欢的就是静坐在木屋内,望着窗畔的池水,想着池塘里的鲤鱼是否满是土腥味,然后闻着阵阵花香,就着清粥小菜,佐以当年的新茶。
今日的木屋内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面白无须,慈眉善目,人过中年穿着一身酒红色的蟒服,贵气逼人。
宁朝对蟒袍的管制并不严格,只在颜色上有讲究,黄色独属皇族,除此之外即便是异姓王也不允许使用。
“孔老夫子,杂家今日来,就是跟您知会一声,那几位嫌犯可以抓了。”
声音虽是男音却无比尖锐,再结合喉间的光滑,这显然是位宦官,能和未来的帝师说出知会二字,自然就是皇帝老爷的近侍。
孔院长闻言长叹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黄宇公公能否留些颜面,老夫没有别的意思,学院毕竟是大宁的学院,学宫也是文宗爷的心血,可否在外面抓人?”
名为黄宇的中年宦官怔了怔,面露难色,说得好听一些,这几人的行踪一直都在掌握之中,说得难听些,这几个学生吃住都在学宫里。
只有两人是今年的考生,今天正好是儒试,机会难得,他本就打算一次性全抓了,也省的分两波,徒增变数。
现在居然不让自己在学院里动手,这上哪说理去?
“这样吧,请您安排个由头,把那几位引到学院外,剩下两个杂家趁他们考完儒试再拿下,兹事体大,请夫子体谅。”
孔院长自知这是家门不幸,对方能如此退让,已经是给足面子,不能再强求什么了,他躬身一礼,谢道:“劳烦公公了。”
“不敢。”黄宇垂首还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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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模作样!”
阳杰铠抬头瞥了一眼最后一排那个背影心中暗骂,他知道张启文符道上的本事,也明白自己不可能画出这道看上去就极复杂的符。
由己度人,他猜测张启文只是在硬撑罢了,所以他也是硬撑着提笔作画,从周围人的表现来看,大家没有一个人手不抖。
既然面临的困难一样,凭什么你能忍,我不能忍?
阳杰铠低头看着歪歪扭扭的线条,恨意再度攀升,既是对张启文将他引入这场尊严之争的愤怒,也是对自己不争气的懊恼。
全然忘记了这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人家从始至终就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阳杰铠左手取下发间的玉簪,额头青筋暴起面露狰狞,左手忽的向着大腿刺去,玉簪没入过半,鲜血直流,剧痛感直冲脑门,汗如雨下。
他的右手抖动得愈发激烈,居然这样都不行!
“你赢了。”
他认命似的撂下笔,抬眼看向半空中那张试卷,场中几乎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这里,若是视线有温度,这张卷子早就着了。
“赢了我又怎样?还是有人比你强!”阳杰铠内心补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