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抉择
商品经济的浪潮席卷而来，宁静的山城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喧哗。
在曾经最繁华的市场里，过去最常见的莫过于水路来的山货。如今，热闹不再局限于市场本身，而是漫延到了整条中山街。琳琅满目的店铺宛如色彩斑斓的画卷，五彩缤纷的服饰高高挂起，时尚但彰显个性的鞋子摆满橱窗，仿佛在向过往的行人展示着时代的脉搏。叫卖声此起彼伏，满满的市井烟火气：“省城最新款！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热情洋溢的嗓音，带着几分俏皮，几分诱惑，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那些充满魅力的商品。
临街的商铺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品，五颜六色。一位靓姐儿手捧着一摞金黄酥脆的盲公饼，声音清脆而高亢，带着浓浓的西关口音：“盲公饼！盲公饼！正宗禅城盲公饼！”那温婉的吆喝声，仿佛带着岁月的沉淀，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目光被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饼”吸引，仿佛能从中闻到家乡的味道。
拐角处，录像厅的大门口张贴着一幅幅大型街招，色彩鲜艳的画面如同火焰般诱惑着年轻人的目光：“书生一剑泯恩仇”、“江湖情火爆枪战大片”……刀光剑影、侠骨柔情，这些充满刺激的画面如同磁石般吸引着大批青年人驻足停留，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对武侠世界、对江湖柔情的好奇与向往。传统电影院的宁静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录像厅里传来的阵阵欢呼和惊叹声，让人流连忘返。有时，还能看到李丽珍的海报，那时，就会有一种如同火山般炽热而汹涌的情感，从灰暗深处喷薄而出，耀眼夺目，让年轻人们无法抗拒它的吸引力。相应的，电视上隔段时间总会看到严打的新闻，然后，“李丽珍”就会销声匿迹一段时间。
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夜幕降临，霓虹闪烁，歌声、笑声交织在一起，为这座城市披上了一层热闹而迷人的外衣。到了夜晚，大排档的烟火气更是让人难以抗拒，热气腾腾的有锅气，滋啦滋啦作响的烧烤声，琳琅满目的新鲜食材，吸引着众多市民的目光，人们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享受着美食带来的满足与快乐。
山城已经不再是那个山城了，做事慢悠悠是不行的，生活节奏开始加快，人们像是搭上了一列疾驰的列车，驶向未知的远方。人们的消费观念也在悄然转变，曾经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活力与希望，人们用热情和汗水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故事，而这座山城，也在时代的浪潮中焕发出新的光彩。
曾经，三线厂工人们的生活几乎围着厂区转。现在，时代的变迁让他们的生活轨迹悄然发生了改变。周末，工人们不再满足于厂内的单调生活，纷纷涌向市区，逛街、看电影成为新的流行休闲方式。
与此同时，厂里的产品开始积压，货架上的存货越堆越高，市场需求的萎缩让这些曾经不愁销路的产品变得滞销。没有销路就没有利润，职工们的收入也难以跟上物价上涨的步伐，生活压力逐渐增大。这种供需失衡的局面，让三线厂的现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穷则思变”。
许多三线厂开始利用原有的技术和设备优势，尝试转型生产民用商品，先活下去才是王道。一些工厂通过国家政策的支持，加大技术研发投入，逐渐在产业链中找到新的立足点。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现在做的是多么划时代的事情，他们想的只是：“厂子要活下去！”。直到30年后，一群富有想象力的人焕发出主意，通过改造旧厂房，注入文化创意元素，打造独特的红砖厂文化空间，才让这段尘封的历史走进了人们的视野。
在这个过程中，三线厂的工人们也在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和未来。他们不再局限于传统的生产模式，而是积极寻找新的机会，为自己的生活开辟新的道路。
这是一个充满挑战的时代！这是一个充满机遇的时代！
订单，订单，订单！
转型，转型，转型！
所有的三线厂都开始尝试转型，生产更符合市场需求的产品，以计划为导向生产方式，开始转向以市场需求为导向的生产方式。一些职工也开始尝试创业，加入个体工商户的行列。
江水奔腾不息，一路向前，静静诉说着岁月的时光，“渺渺白云随风散，悠悠岁月付东流”。两岸的建筑在时光的浪潮中不断更迭，从古朴的高脚楼到高耸的楼宇，从斑驳的城墙到现代的街市，它们的面貌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更替。然而，江水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方向，不为红尘的变迁所动摇。
工人俱乐部曾是市里最大的俱乐部，与东江商业街齐名，位于唐朝传下来的老牌坊附近，紧邻市里最繁华的街道。它造型新奇，大厅和二层楼厢采用双层设计，吸引了众多单位前来借场开大会，能在这里开迎新报告会的，一定是当年市里最令人瞩目的单位。二楼架设了两台电影放映机，是当年设备最好的电影院，备受欢迎。
俱乐部能容纳好几千人，鼎盛的时候每晚两场，场场爆满，市里的居民常来观影，票价仅5分到1毛，有新片有旧片，是从前重要的休闲场所。电影预告水牌由专人手写，那隽秀的字体堪比书法，借此吸引观众目光。也有不对外开放的时候，李宁的父亲就看过《斯大林格勒战役》，但是其他普通职工对这部电影一点印象都没有。俱乐部还举办市级的篮球比赛，吸引了众多球迷，阿仁的父亲就作为厂篮球队代表参加过比赛，如果那次厂里能拿奖，那他父亲的人生轨迹或许就会改写，走向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俱乐部也举办歌舞演出等活动。六一儿童汇演的时候，阿华听舞蹈队老师说过，她就在俱乐部的歌舞演出比赛表演过，还拿过奖。然而，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文化体育活动多元化，工人俱乐部的活动逐渐冷清。
北江河畔，工厂的烟囱依旧高耸，身影若隐若现，扶摇直上云霄，消失在缭绕的云雾之中，云层中薄雾缥缈。烟囱没有了从前的气势磅礴，它只是在无力的坚持着。
阿东站在茶山的阳台上，望着远处工厂的厂房，心中满是感慨。
“东啊，吃饭啦！”父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哎，爸，就来。”阿东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屋内。
饭桌上，父亲一边喝着粥，一边说道：“东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阿东低下头，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粥，轻声说道：“爸，我不知道。厂里现在也不景气，师傅说下个月车间里要不了那么多人了。”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厂里现在是有点困难，但不至于倒闭，以后好不好说不定。你要是愿意，毕业后还是考一下公务员吧，二监很大，收你还是可以的。”
他的母亲是茶山食堂的工人，在一旁插话道：“东啊，你也听听爸爸的。你看看人家李宁，人家父亲是干部，母亲是教师，人家现在在市区读书，以后很大可能是听他爸的安排，肯定有好出路。东仔也该想一想，不能一辈子困在厂里。”
阿东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父亲和母亲，他知道母亲的话不无道理，但父亲的坚持让他感到为难。
“妈，你们说的我会考虑的，但是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李宁也有自己想法的，他还想以后画画呢，我也一样有自己想法的。”阿东说。
阿东的父亲沉默了，他理解儿子的心情，虽然他不想见到儿子在人生路上碰壁，但更希望见到儿子独当一面的样子，他能做的就是在需要的时候帮一把。
“呜——”，随着一声呼啸，一辆汽车飞速掠过茶山旁的国道。
茶叶地开在了国道两边，茶山站的入口就在国道旁边。尽管厂子接到的订单减少了，但国道上的车流量却比以往有了显著的增长。厂里的车队也进行了调整，不再仅仅服务于厂内的运输，而是开始对外承接业务。在厂里没有发货任务的时候，许多司机们便纷纷外出接单，车队的收入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出现了增长。
原本的两车道沥青路已经修补好多次了，短短10分钟的路就打了好几个补丁。因此，从上个月开始，旧的路被拆了半边，准备建成四车道的水泥路。建成后，去市区将更加顺畅，但在建设期间，一切都变得不确定起来。去市区的时间从原本的半小时变成了一小时，甚至在堵车时会拖延到两小时。这样的变化，对于像阿华这样跨区求学的少年，每周一次的出行，实在是煎熬。
从前，去市区只有国营客车。但是因为厂里太偏僻，有时一整天都等不到一辆车，即便有车，那颠簸的旅程也足以让人散架。如今，私人中巴车多了起来，终于不用再为没有车发愁了，已经算是好多了。然而，那是一个不讲服务水平的年代。这些私人中巴车总是在起点城市徘徊兜客，直到挤满了人才出发。这可苦了乘客，在起点的乘客要兜兜转转耽搁一个小时才发车，在中途上车的乘客要使出浑身解数才能硬挤上车。阿华每周就是搭乘这样的车先去市区，再转车去舅舅所在的县城，其中苦楚，可想而知。尽管旅途艰苦，但为了将来，他不得不坚持这样周而复始的奔波。
劳顿奔波之中，阿华总会想起几年前一部名为《公关小姐》的电视剧。这部剧在80年代末掀起了一股热潮，几乎十户中有九户家庭都在追这部电视剧。那部剧中的几位大姐姐都很美丽动人，几个大哥哥都很英俊潇洒，故事情节新奇，让人耳目一新。阿华还记得，每当剧中的主角姐姐遭遇困难，感觉迈不过去时，她总是坚持不懈，最终才能取得成功。这让阿华深受启发：要想出人头地，那么遇到困难，必须要坚持下去。“忍”字头上一把刀，那是心在滴血。
去到舅舅家后，阿华才稍稍感到放松，觉得这一路的奔波是值得的。虽然县城的繁华不比市区，但相比厂区，这里的生活还是丰富热闹很多。在这里，可以收看到香江TVB电视台，这让他有机会接触到国门外更宽广的世界。
他观看过几部狮城出品的电视剧，这些电视剧不仅让他了解到华侨下南洋讨生活的艰辛，还让他了解到狮城许多华人奋斗的故事。在他们的感染下，他常常跟着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体验他们的人生旅程。随着剧情的起伏，他可以感受到角色们的欢笑与泪水，感受到他们的悲伤与喜悦，每一个情节的转折都牵动着他的心弦，让他在情感的共鸣中体会到生活的真实与深刻。剧里的很多现代演员不仅气质好，而且有韵味，他们的表演艺术让阿华的审美眼光得到了很大提升。剧中精致的道具、逼真的布景以及巧妙的情节设置令他眼前一亮，而其中一部现代剧的主题曲尤为独特，旋律悠扬、歌词动人，深深烙印在阿华的记忆里：
“人生/本来/苦恼/已多，再多一次/又/如/何？
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
千山/万水/脚/下/过，一缕情思/挣/不/脱。
纵然/此时/情/如/火，心里话儿/向/谁/说？
我不怕/旅途/孤单/寂寞，只要你也/想/念/我。
……”
这首歌对每个人而言，都承载着不同的情感和启示。对于心怀恐惧的人来说，它或许会唤起他们对未知的忧虑。然而，对于阿华而言，他更喜欢歌词里透出的那股勇敢面对生活的坚毅意志，以及坦然接纳孤独的一种心态。这让他不禁想起和厂里小伙伴们的离别时刻，尽管心中不舍，却必须学会和接受这种改变。
《包青天》这部剧集的播出，让阿华和多数少年一般，看得热血沸腾。同桌阿烈天天哼唱开场的曲子，每天都在让阿华接受疯狂洗脑：
“开/封/有个/包青天，铁/面/无私/辩/忠奸。
江湖豪杰/来/相助，王朝和马汉/在/身/边。
……”
阿华不喜欢阿烈的狂轰乱炸，但对电视剧是接受的。剧中包拯的正义形象和案件的曲折离奇，让他对推理有了浓厚的兴趣。那种江湖豪气，义薄云天，让他对侠骨风流有了深刻理解。然而，随着后台花絮的介绍，还有花边新闻的爆出，阿华开始意识到，尽管这部电视剧能够带来激情和感动，但它们的背后往往有商业运作的影子。资本的介入，其实只是为了追求收视率和商业效益，不一定是出于为民请命的目的，更多的时候只是为了迎合市场和观众，有时候可能会让剧情偏离真实的社会现实。随着独立思考能力的培养，阿华开始认识了黄霑这些有才华的艺术家。他心生感慨，原来艺术作品并非都是高不可攀，它们同样可以是贴近生活、充满市井气息。
在那个时代，一部又一部直击人心的电影横空出世。港澳台地区涌现出许多充满草根情怀的制片人，他们的作品贴近生活，打动人心，刘德华主演的《天若有情》便是其中之一。电影过后，某款摩托车在东南亚地区风靡一时，可见它在当时的影响力。阿华被这部剧深深感动，主要是为两位主人公的青涩感情所打动，也对那些出身草根的人物在现实压力下的艰难抉择和无奈感同身受。剧中原版的粤语歌可能并不出名，但国语版本流传甚广，深深影响了一代人：
“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
不知/不觉/这城市/的历史，已记取/了/你的笑容。
红红心中/蓝蓝的天，是个生/命/的开始。
春雨不眠/隔夜的你，曾/空/独/眠的日子。
……
看/我看/一眼吧，莫让/红颜/守空枕。
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
那些电视剧和歌曲，构成了阿华成长道路上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不仅为他的精神世界增添了丰富的色彩，更在潜移默化中塑造了他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在那个活力释放的年代，如果说，电影如同一束光，照亮了年轻人的精神世界，成为他们了解世界的窗口，那么，音乐就是拂过心灵的风，以其独特的魅力，跨越了年龄的界限，穿透了社会的阶层，触动着每一个心灵。它像一股温柔的力量，悄然融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成为情感的寄托和过去岁月的慰藉。
比如隔壁的王大妈，她总是喜欢在卡拉OK里放声高歌，虽然歌评不怎么好，但她总是深情唱着《情网》、《只想一生跟你走》这些歌王的歌。她的歌声中，有的是岁月的沉甸，也有往昔时光的回望。那些歌词，仿佛是她心底的故事，随着旋律流淌出来。
随着时代的发展，磁带和录音机开始大量普及，它们像出笼的鸟儿，放飞了欢快的翅膀，让流行音乐的传播更加迅猛。音乐不再局限于舞台和电台，而是走进了千家万户，成为人们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一部分。它陪伴着人们度过每一个清晨，催眠了窗边中的每一个夜晚，成为情感生活中最美味的调料。
难忘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它像一阵旋风，再次掀起了流行音乐的浪潮。那激昂的旋律、豪迈的歌词，仿佛在诉说着一种无畏的精神和对自由的渴望。它不仅成为新一代的最爱，也让上一代人在沉寂的生活中找到了一丝慰藉，让他们在回忆中放下执念，感受到了心灵的平静，得到了解脱。这首歌，就像一个时代的标志，成为了无数人心中永恒的经典：
“恩恩/怨怨/生死/白头，几人/能/看透。
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聚/散/终有时。
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追随。
我拿青春/赌/明天，你用/真情/换/此生。
岁月不知/人间，多少/的忧伤，何不/潇洒/走/一回。
……”
社会的物质欲望得到了释放，精神欲望也受到了激发。他们渴望自由，追求个性，试图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精神净土。流行音乐让人们在旋律中找到心灵的安慰，在歌词里寻得片刻的安宁，音符将那些或喜或悲、或爱或恨的情感紧密相连，编织出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域。
然而，物资分配不均的现象依然存在。在山区的厂部，磁带机尚未普及，对于语言学习而言，这无疑是一大缺憾。没有磁带机，就像火车头没有了轨道，即使有十足的马力也跑不远；又像结实的帆船没有了风帆，即使风再大也跑不起来。
老刘是最终留在厂部的少数子弟之一。子弟学校承载着孩子们的希望，但也面临着资源匮乏的困境。老师们倾尽全力，为学生们点亮着求学之路，但面对学习资源的匮乏，他们也显得力不从心。比如英语课，老师在课堂上用标准的发音示范了很多次，可学生们课后便无处寻找音像资料，这让像老刘那样刻苦学习的学生，因为缺少录音带，口语和听力水平一直上不去。即便如此，他的成绩已经是班上最出色的了。
厂里也有人豪掷千金买新款功放的，但那是为了个人的爱好，他们对功放设备珍惜地不得了，只在偶尔唱卡拉OK时才会拿出来用。老刘对新鲜事物也充满好奇，对音乐也有着天然的热爱，偶尔也去有功放设备的同学家里听听音乐，可那也只能短暂地听听而已。他们家想过给他买磁带机，可如果有了磁带机，却没有录音带，设备也就成了摆设，终究还是不了了之。
相比之下，阿东和阿龙几个的条件会好一些，接触的东西会更多。他们都在镇上的学校，那里正遭受着各种外来文化的冲击。
镇上的学校在府前路。学校大门外，是喧嚣嘈杂的游戏机室，每到放学的时候，那里总是挤满了沉迷于电子游戏的学生们。机器的蜂鸣声、操纵杆的咔哒声和学生们的欢呼声此起彼伏，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学生们的心灵。精彩的电子游戏过后，回到家又继续拿起以游戏为主题的动漫，看得不亦乐乎。回到学校，满脑子早被游戏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机房的正对面，是一家昏暗的录像厅，半掩的门缝里闪烁着昏黄的灯光。门外的墙壁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电影画报，有的惊悚，有的搞笑，画面中的人物夸张而富有感染力，在竭力抓住每一双路过的眼球。门内不时传出的阵阵哄笑和嘈杂声，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喧嚣，游戏机店的嘈杂声相互呼应，给这片区域增添了几分浮躁。
街口的大广场，白天里无人问津，当夜幕低垂，华灯初上，这里便瞬间被唤醒，化作了一片热闹非凡的露天舞厅。五光十色的灯光闪烁不停，强劲的音乐震耳欲聋，人们在舞池中尽情摇摆，笨拙地释放着热情的活力。
面对如此多的诱惑，对于正值贪玩年纪的学生来说，简直有着无法抗拒的魔力。无节制放纵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考试成绩的下滑、老师的批评、父母失望的眼神，经历过的人都深知那是如何惨痛的教训。幸运的是，阿东和阿龙没有沉沦下去。他们意识到，自己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上。他们开始努力克制自己，减少去游戏机室的次数，渐渐地，他们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这才回到了正规。
在山里，无论是国道还是厂道，总是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护路树。每当季节到了，成群的候鸟便会如期而至，在树干枝叶间筑起遮风避雨的巢穴。它们的翅膀在广阔的天地间翱翔，它们的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翅膀划过蓝天，留下一道道优美的痕迹。无论它们飞得多远，只要庇护它们的老树还在，总有回到巢穴的时候。每到周末，厂部子弟又会回到厂里，等到周一再重新踏上外出的旅途。
“老刘，知道麼？以前住你们楼上那个美姬姐姐好像回BJ了。”
“美姬？哦——有印象，高我们一个年级，很漂亮那个，去年就不见了，我那时还奇怪，怎么隔了一个学期，人就不见了。”
“是啊，你那时还问我的。昨天我才听别人和我爸说起，她好像回BJ亲戚那里读书了。”
“BJ好啊，我还没去过天安门呢！对了，对了，她同班有个晓丽姐姐的，和她经常在一起那个，好像还是你妈妈班上的，对吧？”
“是的。那个我知道，她去鹏城了。”
“哇，她们都好厉害啊，一个在首都，一个在特区，都是大富大贵之地。”
“我也想去BJ看看，故宫很大很大呢！”
“那以后一起去，去看看天安门升旗！”
“好！”
（“我爱/BJ/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一首悠扬的背景音乐缓缓响起……）
“老刘，李宁，你们回来了！”
“是啊。阿东，阿广，有一段时间没见呢！”
“确实。走，打球去！”
“走！”
……
岁月荏苒，匆匆而过。外面的世界变化很快，学校的时间也在书页翻动中、笔尖沙沙中、课堂讨论中悄然流淌。一群初三的学生们，开始面临着人生的第一次选择，是回到父母所在的工厂，接过人生的接力棒，延续熟悉的轨迹；还是鼓起勇气，踏入天高海阔的社会，去探索未知的未来。就像是在白纸上落下第一笔，笔未落，白纸干净如初，如同一片平坦无边的大草原，充满了无尽的想象空间；然而，一旦落笔，人生便如列车驶入轨道，一切将再难回头。
端午过后，周末的厂部宿舍区，知了在枝头嘶鸣，用尖锐而亢奋的叫声驱赶着午后的炎热。老槐树下，风依旧轻拂，草依旧青翠，但茶场已经荒废了不少，人也悄然改变。阿华、李宁、阿东和老刘，四人难得聚到了一起。时光如梭，岁月在不经意间悄然流逝，曾经的少年已各自走过不同的路，但熟悉的厂部、熟悉的午后，依旧能唤起心底那股年少的悸动。
初三是他们面对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这是一场关乎未来的选择，他们即将在人生的棋盘上落子。选对了，前方一路坦途，可以少走许多弯路；选错了，那也无可奈何，没有重头再来的可能。然而，少年不会轻易低头，他们还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他们还要书写生命的精彩。每个人都在逆流而上，与命运的洪流奋勇搏击，每个人都在逆天改命，用执着的双手撑起属于自己的天空。
或许，一段生活的结束，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但此刻的他们还看不懂这个道理。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人生一个阶段的落幕，是熟悉的校园在时光深处渐行渐远，是那些曾经熟视无睹的日子，如今将要画上句点。他们的心中既有对过往的不舍，但更多的，是对未知世界的焦虑。
阿东指着路边的老槐树，道：“时间真快啊。这棵树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当时种的时候还没我们高。现在我们都快毕业了，以后再见面，这棵树都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
老刘拍拍裤子，弹开了一片草叶，道：“以后啊……以后不好说，厂里可能会被合并，我听说是这样。李宁，是不是这回事？”
李宁捡走地上的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道：“有这个说法，但是不一定，上面文件都没下来，没定下来的事情随时会变，以后怎么样不好说。你看二矿就是直接砍掉了，剩下的工人都迁到市区了，那么大个厂，说没就没了。”
“那不是我们也要提前准备？”老刘关切道。
“不至于，我们厂特殊，至少十年之后才会轮到。”阿华道，在老刘斜过来的目光中，又补充道：“我听我爸说的。”
老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们还记得林老师刚带我们初一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们觉得三年好长，然后呢，初一才下学期，我们就要么去了镇上，要么去了市里，阿华去的远点，比市里还远是吧？”阿东道。
“先去市里，再转车下到县里。”阿华道。
“现在觉得像一场梦，一下就过去了。”阿东道。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李宁道。
阿东挠了挠头，道：“说得没错，但说实话，我心里还是有点慌。以前总觉得毕业还远着呢，现在突然就到了眼前。以后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老刘沉思片刻，道：“我觉得，生活就是这样，一段结束了，另一段就开始了，一直没完的。像现在，就是离开了校园，然后去中专，去职中，你们两个不一样，继续上高中，然后去到更外面的地方。”老刘羡慕地看着李宁和阿华。
阿华眼神有些迷离，自嘲道：“可我总觉得，我们还没准备好，一下子各奔东西了，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李宁拍拍手上的泥土，道：“没事的，其实我心里也不舍得。但是想想可以去更大的地方看看，不是很好麽？”
阿东眼睛一亮，道：“对啊！以后你们出去了，我们暑假还可以去找你们玩。我只去过市区和老家，省里好多地方还没去过呢！”
“欢迎，欢迎，以后你们一定要去找我。”李宁说。
“我听说，省城的工资很高，我毕业后想去试试。”老刘兴奋地说。
阿东在一旁撇了撇嘴，说：“你不是要回来接你爸的班麽，我们能去到市里就很不错了！”
老刘嘿嘿一笑：“谁说接班就不能出去了？我打听过了，厂里委培的学校就在省城隔壁市里，我到时候可以去省城看看，有机会我也留在省城。”
“顺便找个省城的老婆……哎呀！”阿东挨了一记打，和老刘闹着扭打在一起。
“阿华，你以后想干嘛？”李宁问。
阿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都想好了，我还不知道以后可以做什么，先上高中，再做打算。”
李宁轻轻拍了拍阿华的后背，道：“你可以的，我相信你一定考的上，从小你的成绩就是最好的，一定可以考上好高中，然后去更远的地方。”
阿华笑了笑，未来太遥远，只有当下最实在。树上的知了被这树下的氛围感染，悄然停下了聒噪的叫唤。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来了远处稻田的干草气息，带着泥土的芬芳，渗入了各人的鼻息。
……
这个晚上，阿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感觉来到了一条没有终点的大路，一直连向天边。路面满是尘土，灰蒙蒙一片。然而，他没有被满天飞灰吸引，而是涌出了一种预感，这里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仿佛这是一个“日不落之地”。
天空的阳光明亮刺眼，地上的道路漫长无边。满天的灰尘呛得呼吸困难，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脑海中有一个想法一直在催促他：必须马上赶到东南方去。
他没时间多想，只有一直往南走，往南走。他走了很久，感觉走了超过四个小时，于是停下来看了看时间，却发现时间毫无变化，这让他感到极度紧张和不安。终于，他走到了一个大型米仓附近，可刚到门口，就看到这里的人对他充满敌意，似乎想要抓住他。他大声呼救，一路狂奔，跑到了一处断崖边。断崖下是粗壮的树藤，对岸是一个圆形花坛，在花坛旁边还有一栋房子。
眼看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没有时间给他考虑了，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空中，一张大网缠住了他，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左腿传来，他觉得应该是腿骨骨折了。但他没有时间顾及伤痛，只能把腿从缠绕的网中抽出，然后咬紧牙关，艰难地爬到了悬崖边的废墟上。接着，拖着受伤的腿，从废墟形成的斜坡往上爬。他手脚并用，路上扒下了好几块石头，向后滚下山崖，阻挡了追赶的人的步伐。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爬到了悬崖上。他绕过了花坛，进了一个院子，来到了房子门前。他用力拍打着房子的门，可里面明明有声音，有灯光，就是没有人回答。他突然有个一个念头：自助者多助，在这个世界上，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有难的时候，不能期待别人会给你帮助。
于是，他只能退出院子，回到了花坛边。这时，追赶的人追上来了。他急忙绕着花坛跑，躲开对方的抓捕。在他没有留意的时候，猛地一下，对方扔出一根铁棍，擦着他的头皮飞过。他感到一阵刺痛从头皮传来，一片鲜血沿着头发丝流了下来。他不能退让了。因此，他抓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奋力扔出去，对方被打倒在地。但危机并未解除，还有其他抓捕的人正在从悬崖下赶来。他左右张望，目光落在了一处低矮的屋檐上，他拖着受伤的腿爬上屋顶，从这个屋顶爬到更高那个屋顶，再从那个屋顶跳到下一个屋顶。其他追赶的人爬上了悬崖，朝屋子下面聚拢过来，紧追不舍。跳着跳着，他感觉跳不动了。他的腿骨折了，他感觉过不了前面的屋顶了。他选择坐在了屋檐上，望着下面的花坛，感到无助又疲惫。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不一样的天空，他怎么一直没有发现这么美丽的天空呢！远处漫天的霞光如火，绚烂无比，美得令人心醉。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不能放弃。这时，鲜血从他的手臂流下，沿着手肘流向了手背，在手指凝聚滴落间，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纵身一跳，向着下一个屋顶跃去。
在空中，时间仿佛变得缓慢静止了，思维一下子清晰起来，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这是梦，他希望这个梦快些醒来；如果不是梦，他希望这纵身一跃永远不要有落下的那一刻。
……
又是一个暑假。
老刘如期去了省城的委培学校，三年后，回厂接了班。
阿东结束了初中生活，来到了职中，地点变了，但是环境没变。两年后，认识了一个女朋友。再一年后，入职工厂无望，做起了农用品掮客。
李宁去了市里的普通高中，课后参加了各种补习班，有语文，有英语，有数学，唯独没有美术补习班。无人留意的夜晚，他怔怔的望着桌子上的画笔，深夜里默默地把它们塞进了柜子深处。三年后，他考进了省城的三本大学，他在大学四处旅游，没有再去碰过画笔。
阿华以全县第一、全市第五的成绩考进了县里重点高中的重点班，谢师宴上，老师悄悄告诉他，他们认出了他的字体，给他总共加了20分，把他推到全县第一的位置。那一夜，阿华失眠了。三年后，他复读一年，成了那一年的传奇。坊间传闻：“今年考题太难了，据说全县第一的都复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