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落社会的那些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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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雨沉浮

90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汹涌澎湃,仿佛一夜之间,整个国家都被注入了新的活力。城市里,高楼大厦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霓虹灯闪烁,商业街热闹非凡。乡村里,乡镇企业蓬勃发展,机器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日的宁静。然而,在这股浪潮中,一些曾经辉煌的三线厂却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转型压力。

三线厂,曾是那个特殊年代的产物。在国家的战略布局下,它们远离城市,隐藏在深山老林或偏远小镇,肩负着工业建设的重任。阿华所在的厂区,坐落在一片河谷地带,四周被郁郁葱葱的山林环绕。工厂的建筑大多是红砖砌成,厂房高大宽敞,烟囱高耸入云,机器的轰鸣声日夜不息。这里曾是无数工人引以为傲的地方,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为国家的建设添砖加瓦。

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到来,一切都变了。厂里的日子变得不再像过去那样安稳。工厂的产品曾经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工人们加班加点也忙不过来,那种忙碌而充实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不知从何时起,一切在悄然改变。订单像秋风中的树叶,越来越少,效益也一路下滑。厂里的大小头目们整天愁眉苦脸,会议室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他们围坐在一起,翻来覆去地讨论着转型的方案。会议桌上的烟头是越抽越多,他们的头发是越抽越少。

工人们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厂门口的公告栏上,那些关于效益下滑、订单减少的通告,像是一张张无形的网,紧紧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他们开始担心自己的饭碗,担心那些曾经以为稳如泰山的岗位,会不会在一日之间突然消失。厂里的气氛变得沉重起来,往日的欢声笑语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工人们在车间角落里窃窃私语的担忧。

阿华的父亲阿佳也陷入了焦虑之中。他复员后在工地干过几年,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后来通过招工来到这家工厂。他一直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工作,就能在厂里安稳地度过一生。他默默耕耘,从不抱怨,可现在,他发现自己的未来变得不确定起来。

好在阿佳脑子活络,他看到厂里的产品滞销,心里就琢磨: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省城那一片又是修路又是盖厂房的,都要用到厂里的产品,要是能把这些产品推销出去,不就解决了收入问题吗?全国都在搞代销、承销,兴许厂里也可以试一试,于是他找到了厂领导。厂领导听了他的想法,最终点了点头。现在工厂效益不好,发工资都成了问题,只要工人愿意停薪留职,厂里也乐得办理。阿佳就这样办了停薪留职,每个月给厂里一笔固定的管理费用,以此换取厂里保留他的工作岗位。那个时代,人们普遍不愿轻易放弃组织关系,因为那不仅代表着稳定的工作,也是社会身份和保障的一种体现。

在那个手机尚未普及的年代,通讯主要依靠座机电话和书信来往。绿皮火车在珠三角的城市间穿行,哐当声碾过英州的铁轨、掠过樟木头的灰雾、扎进香山的晨霭。阿佳熟稔每一节车厢的遗迹。人造革座椅上被烟头烫出的焦痕,是供销科老张的记号;过道里翻倒的饭盒污渍,属于端州工程队的刘会计;车窗玻璃的裂纹,则记录着去年台风天的往事。阿佳背上的帆布包,已经磨损的花花绿绿,但依然结实耐用,里面的笔记本,是老式的丝封本,打着粗糙的牛皮纸封面,夹着泛黄的薄纸内页,用麻绳穿孔装订。随着时间推移,笔记本上的字迹愈发密集,密密麻麻地记录着客户信息。

推开物资局漆皮剥落的大门,档案柜飘出浓浓的樟脑味,桌子后面飘来的冷眼,比梅雨季的墙霉更蚀骨。“介绍信呢?”圆框眼镜后的目光像钢戳般砸下,阿佳陪着笑脸递上手中的介绍信,手里轻飘飘的纸片比火车头还沉重。也有温情的时候,一杯茶,一张椅子,甚至暖烘烘的炉子旁,就足以让人心里感到“人间自有真情在”。工程队板房里倒是经常有温热的茶水,搪瓷缸推过来的瞬间,是属于普通劳动人民的淳朴善良。

相对于白眼,儿子的眼神更让阿佳难捱。厂部国道的路口,阿佳总在天不亮就催促车队出发,就是为了避开儿子的眼神。前一天晚上,阿华把剥好的花生塞进阿佳手里时,追问父亲几时回到厂里,阿佳只能搪塞过去。早上,阿华在厂部国道路口望着渐远的车灯,由亮变暗,直到消失在晨雾中。他不知道,父亲正蜷缩在货车车厢里,借着摇晃的顶灯,把红笔划满叉号的稿纸叠成了哄儿子的小纸船。

有一次,阿佳送完车皮,在香山碰上了一场大雨。他没有伞,只能躲在屋檐下,任凭雨水顺着头发滴落。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顺着脸颊滑落,冰冷刺骨。他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那密密麻麻的雨丝,心里有些发酸。他想起了妻子阿梅,她在厂里还等着工厂的订单,他希望自己的努力能让家人有一个安稳的未来。

阿佳站在屋檐下,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落,打湿了他的衣领。他甩了甩头上的水渍,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雨停了,阿佳从屋檐下走出来,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起头,阳光透过云层洒了下来,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他迈开大步,朝着车站走去,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还有很多路要走。

就这样,阿佳的业务开始走上正轨,虽然过程充满了艰辛,但他从未放弃。他相信,只要努力,总有一天,会让这个家过上好日子。

阿华和他的同学们,也感受到了变化。他们从小在厂里长大,对这里的一切都再熟悉不过。学校、家庭、朋友,都在这片小小的厂区里。可现在,他们发现,外面的世界正在迅速变化,而他们却好像被遗忘了。

李宁的父亲是厂里的技术干部,他经常带回一些外面的消息,告诉他们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每当李宁的父亲说起外面的繁华都市、高楼大厦和琳琅满目的商品时,阿华和他的同学们眼中都会闪过一丝羡慕。他甚至从香江的亲戚那里带回了一些电子玩具,那些玩具在轻轻扣动开关的瞬间,就会闪闪发亮,发出悦耳的声音。每当这时,阿华和他的同学们眼中都会闪过一丝羡慕,他们的心中也跟着充满了憧憬。

“你们知道吗?外面有好多好玩的东西,像手持电子游戏机、录像厅,还有各种各样的小吃。”李宁兴奋地说道,眼中闪烁着光芒。

阿东的父亲则是茶山的站长,他更关心的是工厂的效益,因为这关系到阿东的学习生活。阿东的父亲总是说:“厂子要是不行了,学校就要关停了。”阿东虽然小,但也明白父亲的担忧,他常常在心里想,要是厂子能像以前一样就好了。

老刘的父亲是厂里的老职工,他对工厂有着深厚的感情,总是说:“厂子就是我们的家,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撑下去。”老刘的父亲常常在厂区里走来走去,看着那些渐渐冷清的厂房,眼中满是不舍。

小伙伴们聚在一起,交换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消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但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无忧无虑了。他们的心中都有一丝不安,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阿华和他的同学们,正处于青春期,对未来充满了憧憬。他们渴望走出厂部,去外面的世界闯荡,看看外面的繁华都市,体验不同的生活。可他们又害怕离开,因为这里有他们的家,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熟悉的环境。他们陷入了迷茫之中,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阿华,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阿东坐在阿华身边,声音有些低沉。

阿华抬起头,望着天空,心中一片迷茫:“我也不知道,但我感觉,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吧。”

李宁故作轻松的口气说:“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们以后可以去省城的。”

老刘在一旁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管怎样,事情总归是要变的。”

半年后,厂部子弟学校里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有人陆续转出了学校,去了附近镇上的学校。镇上的孩子欺生,对这些新来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和警惕,将他们视为“外来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壁垒。新转学来的厂部孩子总是被排挤,他们就像一群外来的燕子,试图在陌生的屋檐下寻找自己的位置。面对这样的压力,他们从小在厂里长大,习惯了团结互助。于是,他们开始联合起来,抱团取暖,在冲突中彼此支持。

有一次,两三个厂部孩子在操场上被镇上的孩子围住,镇上的孩子嘲笑他们的穿着,讥讽他们的口音,甚至推搡他们。面对这样的挑衅,厂部的孩子们没有退缩,很快,闻讯而来的其他厂部孩子迅速集结起来,他们紧紧地站在一起,把女生保护在中间,用拳头回应拳头。他们用行动证明了自己,逐渐赢得了镇上孩子的尊重。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厂部孩子和镇上中立的孩子开始慢慢熟悉起来,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彼此之间的隔阂逐渐消除。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厂部孩子都能顺利融入镇上的学校。有些孩子因为无法承受这种压力,选择回到了厂部子弟学校。但学校已经不复从前,大铁门上的螺丝松了,还没来得及拧紧;门顶的一个背板倒悬了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晃。远远望去,成了突兀的

“3__厂子弟学校”

走到近处,可以看到门柱后很显眼地竖着一个“6”,无声的沉默着。

那些回到厂部的孩子们,虽然重新踏入了熟悉的土地,回到了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教室和操场,但“校园依旧,昔人已去”。他们每天依然急匆匆的走进学校,但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已不是从前那个少年,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对求知的渴望。

阿华和李宁是那些主动或被动留下来,没有转到镇上的孩子。阿华是个念旧的人,他舍不得林老师那和蔼可亲的笑容,也舍不得陈老师那严厉却又满是期待的目光。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没有这里熟悉的一切,也没有这里独有的温暖。这些老师,就像是学校的守护者,用他们的耐心和关怀,陪伴着孩子们度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不到不得已,阿华不想离开这里。

“阿华,我要转学了。”一天,李宁找到阿华,眼神中带着一丝不羁。

阿华心中一揪,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发涩道:“你也要走了?几时走?”

李宁叹了口气:“最近吧……没办法,我妈说,厂里的学风坏了,去市里的学校好一点,她也要调到市里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也不想一直窝在厂里。”

阿华拍了拍李宁的肩膀,动作有些笨拙:“我们会去看你的,你要带我们转转市里呵,别把我们忘了。”

李宁点了点头,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转身离开了。阿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被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知道,这是他们成长的一部分,他们必须面对,可面对成长,他希望他们不要失去彼此。

多年以后,当阿华和老刘漫步在厂部那条熟悉的小路上,走过学校那片饱经风霜的操场时,阿华会对老刘说,他们一起读书那会儿,全国还有很多这样的三线厂,它们隐藏在大山深处,被岁月遗忘,像一个个独立的小世界,还有很多像他们这样在厂子里长大的孩子,他们有一个名称,叫做“厂三代”。

他们的父母大多是厂里的二代工人,他们从小在厂里长大,对厂里的一切都有着深厚的感情。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既不属于本地人,也不属于外地人。这种身份的模糊,让他们在成长过程中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模糊的认同感。

在镇上的学校里,阿东和他的伙伴背地里被叫成“厂蛙”。这个称呼听起来别有用意,扎得耳畔生疼。但阿东他们从不屑于回应,仿佛回应了,就给了对方一种胜利的快感。镇上学校的孩子,大多是村镇的孩子,他们的衣服没有那么时尚,零花钱也少得可怜,课外活动更是单调。下课后,他们还要帮家里干农活,分得清四季农时,手上沾满泥土,脸上挂着汗水。他们自认为,这些经历赋予了他们比“厂蛙”更丰富的生活经验。

阿东他们呢,对比村里娃没有五谷耕作的经历,对比城里娃又没有那么丰富的社会阅历,像是被困在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孤舟,找不到可以停靠的码头。他们既不完全属于乡镇,也不属于城里的居民,现在,也不再属于那个熟悉的厂部。这种身份的模糊,让他们在成长的道路上,多了几分困惑。

有一次,阿广、阿邝、阿珊去城里找李宁看电影。电影散场后,他们走在热闹的街头,看着周围的人来人往,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李宁叹了口气,说:“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一直被困在这个厂里?”

阿广抬起头,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说:“困就困吧,厂里也没什么不好的。”

其他人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走着。他们心里也在想这个问题,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仁的父亲是个爱喝酒的人,每次喝醉了,就会在家里大喊大叫。阿仁见怪不怪了,这个时候,他总是躲到屋子外面,等夜深了再回去。有一次,阿东的父亲又喝醉了,阿仁忍不住在茶叶地边哭了起来。阿华和阿东偶然看到了,就靠上去安慰他。阿仁哭着说:“我好害怕,我怕我们以后会像我爸一样,一辈子都在厂里混。”阿华和阿东都沉默了,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轻轻地拍拍阿仁的后背。

老刘的父亲是个老党员,他总是教育老刘要爱厂如家。老刘很听父亲的话,他努力学习,希望将来能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然而,随着工厂效益的下滑,厂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沉重。机器的轰鸣声不再那么频繁,工人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愁容。老刘不再像以前那样笃定,开始怀疑父亲的话。

一天傍晚,他找到阿华,眼神中带着一丝迷茫:“阿华,你说我们以后真的能留在厂里吗?”

阿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我们该想想以后的路了。”

老刘沉默了,他想起自己曾经的理想。现在,那个理想似乎变得遥不可及。他叹了口气,低下头,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真希望厂子能撑下去,我们能一直留在这里。”

阿华拍了拍老刘的肩膀,试图给他一些安慰:“老刘,也许厂子会好起来,也许我们会找到新的路。但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放弃。”

阿华的母亲阿梅,总是鼓励阿华:“你要努力学习,孔夫子几千年的古训‘唯有读书高’,书读好了,将来才会有出路。”她常常说起阿华的父亲阿佳,语气中带着一丝遗憾:“你爸就是只有小学文化,如果他能再读几年书,那他现在说不定就能当干部了。”阿梅自己是中学毕业,就是靠着中学文化,当上了车间组长,这让她更加坚信读书的重要性。

随着年龄的增长,阿华有了自己的思考,心中总会提出疑问:“难道读书就是为了当上干部?人活着是不是应该还有其他目标?”他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春末夏初的傍晚,阿华独自走在厂区的小道上,夕阳的余晖洒在稻田上,暖暖的。看着稻浪在阳光下翻滚,他停下脚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望着天边的那座山上,山上有棵数影,影子上面有一轮落日。

“阿华,你在想什么呢?”李宁从后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

阿华转头看到他,微微一笑:“你记不记得厂里大人常说的那些话,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好出路。可我总觉得,人活着不应该只有这些。”

李宁点了点头:“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们厂里的孩子,从小就被灌输这种思想,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觉得我们还有更多的可能。”

阿华抬起头,望着李宁,眼中带着一丝赞赏:“你理解的透彻!”

李宁笑了笑:“本来就是啊,我们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微风轻轻吹过,稻田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两个少年坐在夕阳下,畅想着未来的可能,直到太阳落下了山,晚霞染红了大半个天空。

尽管厂部的生活逐渐发生变化,阿华和他的同学们仍然对厂部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这里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熟悉的童年记忆。他们在这里长大,这一个角落留下了他们的欢声笑语,那一条小道见证了他们的成长。

厂部到茶山路上的老槐树,是他们几个小伙伴在植树节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枝叶繁茂了。它的树根遒劲有力,扎根在黄土地上,见证了他们从懵懂孩童到青涩少年的成长,它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岁月遗忘的故事。今天,阿华和同学们在这里练习仪仗队,中场休息的时候,阿华看到了这棵树。

“阿华,你在想什么呢?”李宁从身后走过来。

阿华回过神来,微微一笑:“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你的故乡在哪里?”

李宁愣了一下:“‘故乡’……这个词对我们来说,好像有点复杂。”

是的,如果说,故乡是祖辈长年生活的地方,那么他们的故乡应该是父辈的父辈长年居住的地方,那可以是五湖四海,有上海,有BJ,有湖南,有湖北,有东北……他们的根,似乎散落在全国各地。可是,如果说,一个人的故乡,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那么他们的故乡,应该在这里,在三线厂。他们在这里长大,这里有他们的朋友,有他们的童年记忆。可是他们在这里没有祖田,也没有祖辈,所以他们的故乡不在这里。他们在这里长大,这里有他们的根,但这里又不是他们的故乡。这种身份的模糊,会在未来长远的时间里,陪伴着他们成长。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无解的命题。

在接着的日子里,阿华和他的同学们,将在迷茫中探索自己的未来。他们的头脑里有个念头在萌芽:不能永远被困在厂里,要走出去,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

不久,传来了艳艳的死讯。

那一晚,阿华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艳艳和几个女同学去了沙洲的河滩玩耍,那个地方她们以前去过好几次,是非常平坦的浅滩,可这次,艳艳失足滑进了河里,没有再出来,同去的几个小伙伴吓懵了。据事后营救的大人说,那里的河床不知为何多了一个很深的大坑。不远处的国道旁边,野草被压塌了一大片,仔细看,可以看到草根的泥地里散落了一些河沙,旁边架着筛沙的滤网。

又一年后,阿华找到老刘,两人坐在厂部的旧仓库旁,这里是他们从前去过的地方,堆满了各种废旧零件和工具。夕阳透过仓库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阿华的声音有些平静:“老刘,我也要去县城投奔我舅了。”

老刘抬起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点了点头道:“连你也要走了,意外,但也不意外。你是一个人,还是全家都过去?”

阿华叹了口气:“就我一个人,我自己要求去县城读书的。不过学校也不是特别好,据说经常有人打架。”

老刘沉默了片刻:“那你照顾好自己,不要被人欺负了。”

阿华抬起头,说:“不会。我不去惹事,我想别人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欺负人。如果真有人要欺负过来,那就算拼着受伤,我也让对方掉一层皮,大不了两败俱伤。”

老刘失笑道:“这不像你的风格,你不是从不打架吗。”

阿华眼神中带着调侃:“阿东的事迹听多了,受影响了。”

老刘点了点头:“出去也好,这边有点闭塞了。”

阿华声音中带着一丝惆怅:“是有点。感觉自己从前是一条小鱼,这里就是一片池塘,在这里怎么游都行,现在成了大鱼,池塘就游不开了,所以就想去更大的湖,以后去更大的江。”顿了顿,又说:“听说你前几天跟林老师出去了?”

老刘沉默了片刻,说:“你听说了?”沉默了一会,说:“我准备报中专了,打算考到省城或者珠三角去。”

阿华眼神中透着鼓励:“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努力,你一定可以的。”

老刘腆笑道:“谢谢。”

“好好加油!”

两人坐在仓库旁,夕阳的余晖慢慢的西斜下去,光影从地板移到了墙上。他们走到荒废的机器旁,从漏斗里倒出了几颗石子,不知是哪家的孩子在这里藏起来的宝藏。望着这些小玩意儿,他们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他们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充满欢声笑语的童年。那些日子,虽然已经远去,但就如同他们的身份,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夏天过去了,阿华转学来到了县城的初中,开启了全新的学习生活。初到这片陌生的校园,有憧憬,也有不安,他开始熟悉这里的一切——新的校园、新的同学,还有新的挑战。

第一个星期,阿华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变化。

以前在厂里的学校,一个年级只有一个班,而这里,一个年级竟有七个班,每个班至少有60人,没有哪个班的人数低于这个数字的。一个年级的人数,就相当于从前一所学校的全体人数,太壮观了。他想起第一次进校园,是在暑假去见校领导面试,那时校园空旷无人,四周静悄悄的。第二次进来,已是正式入学。生活变化太快,阿华心里没底,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大型的、热闹的校园,既期待又害怕。

入学后,阿华面临诸多挑战。一方面,他要小心翼翼地应对可能的麻烦,尽量避免卷入“江湖”事件。他选择低调做人,努力让自己“隐身”,不被那些可能的“重点分子”盯上。好在校园那么大,天知道谁是谁,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别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个“小虾米”。幸运的是,暂时没有人注意他。如果真被盯上了,阿华打算先搬出校长的名字来震慑对方。要是还不行,就抬出舅舅的名头,毕竟舅舅是本地人,希望能有用。另一方面,为了融入这个全新的集体,他还要努力记住同学们的名字。为了这个目标,阿华想出了一个笨办法。这来源于他的一个发现:这里的值日安排有讲究——班干部会提前把值日同学的名字工工整整地抄在黑板上,这样一来,谁负责哪部分任务一目了然,也避免了有人偷懒。所以每天值日时,他会仔细观察那一组同学的面孔,再对照黑板上的名字,借此记住同学的名字。就这样,一个月后,他把全班同学的名字都记了下来。

“隐身”策略生效了。这里没有人在意他,除了点名和收作业,班干部才会想起他的名字,其他时候,他就是个透明人。他在校园里平稳地度过了适应期。当他知道这里的转学生很普遍时,已是半年后了。

这里的学生比厂里的学生见识广,他们被灌输的思想大多是:好好学习,考进重点学校的重点班。这不,入学第一天,他们又被提醒,不要学隔壁班的飞仔,否则将来只能在街边混日子。

多年以后,面对母校礼堂里那些年轻而稚嫩的面孔,阿飞会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路过7班的后门时,曾经和一个少年相隔只有90公分,那时,7班的老师正在给同学们开思想班会,他偶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同学们真正认识阿华,是在一次早读课。

英语早读课上,课代表小和尚站在讲台上,环视着教室。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让同学们背单词。然而,同学们似乎都默契地用目光婉拒了他的“邀请”,被他目光锁定的同学,也纷纷用各种表情传递着“求放过”的信号。小和尚的目光在教室里扫来扫去,最终落在了新同学阿华身上。他这才想起,班里还有一位新面孔。

他翻开《花名册》,清了清嗓子,指着阿华说:“那个,你来背一下单词吧。”

阿华微微睁大眼睛,很快恢复如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小和尚开始报单词,阿华不慌不忙,对答如流,一个接一个,连说了五个。小和尚有些惊讶,又加了三个单词,阿华依然轻松答出。他不甘心,干脆把第三课的单词一股脑儿报了出来。阿华依然对答如流,没有丝毫卡顿。小和尚心里暗暗佩服,但还是想再试探一下。他灵机一动,从还没学的第四课单词表里随便挑了一个单词,报了出来。阿华稍作思索,竟然又答对了!

“这个单词好像还没学吧!”讲台下,有同学发现了新大陆,忍不住提出了抗议。

不一会,台下的同学们也反应过来,纷纷点头附和:“对哦!”“是啊!”一时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私语声。

小和尚尴尬地笑了笑,晒笑道:“呵呵,呵呵,我刚才看错了。”他赶紧转移话题,对阿华说:“新同学厉害!”

阿华的脸微微一热,谦虚地说:“没有啦,刚好复习到了。”

“那也太巧了,英语课代表都不一定有复习到。”角落里传来一声起哄。

“哪有的事!”小和尚急着反驳了一句,笑了笑,然后再次转移话题,对阿华说:“新同学来了这么久,我还没完全认识你,今天才算是认识了。那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知道,你是万某某。”阿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小和尚的名字。

“哇……”教室里瞬间响起了一片惊叹声。

“他还有个名字叫‘小和尚’。”角落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哄”的一下,教室里笑作一团。

小和尚早就见怪不怪,他熟练的开始维持秩序。就这样,阿华和同学们算是正式认识了。

李宁转学到了市区的学校,很快发现,这里的学习和厂里有着云泥之别。比如,市里孩子很多从小就在校外学外语,而他转学后才开始接触外语,起步晚了许多。为了追赶同学们的进度,他开始参加校外的辅导班。不是他愿不愿意,而是他不得不这样做。然而,学习效果并不理想,每次辅导课结束后,他总是带着满心的疲惫和失落回到家中。明知差距必然存在,但又不甘心就此放弃。

他对绘画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每天放学后,关上门,将自己沉浸在绘画的世界里,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书桌上堆满了各种绘画工具,铅笔、钢笔、彩笔,这些都是他的工具。他时而对着窗外的风景,时而凭借脑海中的想象,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勒出心中的世界。从素描到临摹,从简单的线条到复杂的色彩,他画的漫画人物惟妙惟肖,仿佛随时会从纸上跃到屋子里。他的房间里,墙上挂满了他的作品,每一幅都承载着他对绘画的热爱,每一笔都记录着他的坚持。

然而,绘画这条路并不被他的父亲看好。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绘画是个爱好,不能当饭吃。你以后得考个文凭,有个稳定的出路。在外面混得不好,还能回厂里给你安排个干部,以后在市区买房还是没问题的。”父亲的话语里满是对儿子的期望。

李宁沉默了。他明白父亲的苦心,但在他内心深处,绘画早已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一次握笔,每一次下笔,他都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喻的自由。他苦苦挣扎,试图在父亲的期望和自己的热爱之间找到平衡,却又无法抗争。

阿东决定去学一门技术,但他的父亲却希望他能考进政法体系,成为一名公务员。父亲对他说:“公务员工作稳定,有保障,你爸就是这一行的,市里我认识很多人。”还常常强调:“有一门手艺只能在这一行吃饭,但公务员才是真正的铁饭碗。”

然而,阿东对监狱的那一套毫无兴趣。他从小就对机器充满了热情,喜欢拆拆装装,研究各种机械原理。但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阿东的成绩很普通,眼看大专无望了,于是他计划考市里的职中。然而,那所职中的名声也不好。据说,那里的学习氛围不好,毕业后大多只能在市里的工厂上班。阿东的父亲对此也有些担忧,但面对儿子的坚持,他也管不了太多。

于是,阿东开始在课余时间去厂里的车间,跟着师傅学习修理机器。他学得很快,师傅们也都很喜欢这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如果有一门文凭可以由工厂的师傅评等级,那阿东一定可以拿甲等。

老刘的成绩并不足以考大专,但他并不甘心就此放弃学业。他决定报考中专,这样毕业后至少能在厂里谋得一个干部的职位。他的父亲对此十分支持:“厂里现在正需要年轻人注入新的活力。你去学点专业知识,回来后也是一条好的出路。”老刘心里明白,这是让他子承父业。厂子的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父亲的期望和生活的压力让他没得选。于是,他开始全力以赴地备考,渴望拼尽全力冲一把。

周末,阿华总会回到厂区。路过市区时,他也会约上李宁,有一次还约上了老刘和阿东。他们一起在市区漫步,走过热闹的街道;登上了铁路天桥,看着火车从桥下呼啸而过;也去郊区爬上了芙蓉山,感受郊区的清风与宁静。他们登上了“江海楼”,凭栏远眺整个山城的水路交通。远处的山景,当仔细凝视,那层峦叠嶂的山峰,宛如用浓墨重彩勾勒出的轮廓,雄浑而壮美。山间云雾缭绕,似轻纱般飘渺,为画面增添了几分灵动与神秘。江流河畔,溪流闪烁,宛如一条银色的丝带,在阳光下熠熠发光。远处的民居点缀其间,与山林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卷。

阳光洒在山间的树林上,铺上了一层金色的地毯。微风拂面,带着淡淡的清凉,拂过他们的脸颊,让他们的心情渐渐舒缓下来。他们的谈话从天马行空的漫谈,逐渐从往昔的回忆转到了未来,落到了他们的处境上。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懂得团结,懂得坚持。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李宁这样说道,语气中带着笃定。

“可这些优势,真的能让我们在复杂的世界中立足吗?”阿东语气中带着疑惑。

“我们终究是无产者,外面的世界再精彩,我们没有退路,只能靠自己。”老刘沉默着。他是最清楚的,厂子的未来并不明朗,他只能在有限的资源中寻找自己的出路。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他知道,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负责。

阿华望着远方的山峦,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他不愿割舍过去,那些熟悉的过往如同温暖的港湾,让他不愿面对失去的现实。然而,现实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这个世界复杂而残酷,不会因为任何人停下前进的脚步。

繁华过后,回归平静,喧嚣渐渐远去,只剩下宁静与从容。

那一年,市场的浪潮悄然退去。随着经济改革的深入推进,全社会的经营权牌照政策逐渐收紧,曾经盛行的私人承包现象开始减少。与此同时,个体工商户蓬勃发展,成为改革中的一股新生力量。同一时期,阿华的父亲阿佳回到了厂里,没有继续转型为个体工商户。对于很多三线厂的“厂二代”来说,回到厂里似乎是一种坚守,也是他们那一代的夙愿。

在政策推动下,个体经济和民营经济迎来了快速发展的机遇。南巡讲话后,民营经济的合法性得到进一步确认,成为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时期,市场环境更加开放,民营经济和外资经济迅速崛起。与此同时,三线厂等传统企业面临转型压力。随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三线厂需要在市场竞争中寻找生存和发展空间,曾经的“产品包干到户”现象逐渐减少。这一阶段,经济逐渐转向竞争市场。

新的时期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