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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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刚刚吃过早饭,一个提着铁皮喇叭筒的雄壮男人走上新安桥,站在最高处对着村庄大声喊话:

“全体社员注意,今天开始捉鱼了——”

随着队长的几声吆喝,新安河村躁动起来。

新安河的鱼塘分为两种,一种是生产队大塘,另一种是自留地小塘。在杭嘉湖高低不平的田野里,密密麻麻分布着许多座这种水塘,如同仙女失手摔碎了一面镜子,到处都是闪烁不定的光亮。大塘可以养几千条鱼,小塘也可以养数百条鱼。初春时节投放进鱼苗,人们便开始割青草撒谷糠,有条件的人家还要不时加些麸皮进去。鱼不像猪也不像羊,猪羊什么草都吃,鱼却很挑剔,只肯吃细长叶子的鲜嫩青草。如此宝贝似的喂养到腊月,长成个儿了,也到了过年需要花费大开销的日子。于是捕捞上来,挑到横塘镇上,或用船摇到附近一些大城市里,换取一笔不大不小的钞票,成为当地居民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

听到队长的命令,余家父子立刻各自回到房间,不到几分钟又鱼贯而出。再次出来的余家人把正在收拾碗筷的端木槿吓了一跳。进去的时候个个衣帽整齐清清爽爽,出来却成了三堆不堪入目的立体垃圾。她从来没有见过破到这种程度的穿着,补丁摞补丁不说,还青蓝黄黑紫各种颜色的碎片都有,好像随便抓起一块就可以往上贴补,根本不管歪不歪斜不斜,也不管原本是蓝还是绿。那种感觉就像到了上海的第一夜,眼睁睁地看着母亲把条好好的被子嗖一声变成了烂棉絮。这是有米有鱼的新安河村,不是穷得连公厕都上不起的烟纸店呀,怎么好端端的几个人眨眼间全成了沿街行乞的叫花子?

鹑衣百结的余家父子却丝毫没在意端木槿的诧异,从容自若地在廊檐下换上草鞋,挑起竹筐扛起渔网,兴奋地大踏步走了。

端木槿追到门外,看到各条廊檐下都在有人走出来,也都穿着千补百缀的破衣,汇成一条颇具声势的队伍,朝着新安桥走去。像一群刚从深山老林里杀出来的东北抗日联军,筚路蓝缕地奔赴他们的战场。

她明白了,原来这里的人们也并非无限富有,远没有到达按需分配应有尽有的共产主义。他们身上的新衣,饭桌上的丰盛,衣袋里掏出来的人民币,都是有限的。就像余家阿妈抹在鬓发上的头油一样,纯属表面光华,赏心悦目,却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支撑它内在的真实。于是不得不足蹬草鞋,身披破衣去田间劳动。他们真正拥有的,也许只是囤里已知的稻谷和尚在塘中未知的鱼儿。母亲前日带走的六十块钱,说不定是余家向多少人借来的,就像母亲厚着脸皮三斤两斤与别人淘换粮票。她一个外地的丫头,无亲无故一无所有来到这里,还吃得那么多,会不会也成为余家一只硕大的臭虫?

想到这里,端木槿明亮的眼睛灰蒙了,罩上一层深深的忧郁。

她的黯然失色没有逃过余家阿妈无时不在的观察,但余家阿妈的理解却在朝向另一个方向。她不会去考虑人们的服装,穿破衣下田和穿毛料走亲戚同纯属正常,大家都是这样,约定俗成。而是猜想山东来的女孩会不会怕下田做生活?她不知道山东离新安河有多远,感觉遥远得在天的另一边。那里的女孩子大概不做田里的生活,所以看到别人下田心中害怕。而在新安河,别说这么大的姑娘,就是五六岁的孩子也要拿着镰刀去河边割草了。既然做了新安河的人,就必须学做新安河的事,谁也不能成为银样镴枪头,这是新安河人更是余家阿妈坚定不移的生存原则。

于是她把一套衣服塞给了端木槿。

“阿囡,我们也去捉鱼。”

她还没有养成叫“木槿”的习惯,虽然那是她昨天刚刚亲口起下的名字。

端木槿看着那套衣裤,虽然没有男人们的那么破旧,但也补缀着几块补丁。这倒没什么,自己从小也没穿过好衣服。下塘就下塘,捉鱼就捉鱼,别人能干的她就能干,尽管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水。于是收拾起满腹的惆怅,跟在余家阿妈后面第一次走出那道高大的廊檐。

新安河拉网式捉鱼行动正式开始了。

一群年轻力壮的男人们从水塘的一端慢慢地下了网,然后沿着岸边一点一点往前拉,筛子一般过滤着这池清清的塘水。很快便看到成群的鱼儿在网的推力下向前游动,像被用鞭子赶动着的大批羊群。鱼儿开始跳跃了,那是在水中感到了拥挤。跳鱼儿越来越多,扑通扑通不绝于耳,在阳光下拍打出连续不断的水花。塘面像口被大火烧着的水锅,由小动到大动,渐渐趋向沸腾。岸上的人都在跟着网走,两眼盯着水里的情形越来越兴奋,大声呼叫着频频替换拉网的人。拉到离岸还有两丈余远的时候,实在拉不动了。精壮的男人们纷纷跳了下去,直接用手捉鱼。捉住了便往岸上甩扔。岸上人欢呼着争抢,抢到第一条鱼的人如同抢到了奥运金牌,举在空中高声炫耀。被抓住的鱼放进竹筐并迅速送往泊在附近的船舱,尽可能地保持新鲜。更多的鱼被抛上来了,岸上和岸下形成接力。鱼儿都很大,最小的也有二三斤,尾巴甩起来啪啪的很有力气。什么鱼都有,鲤鱼、鲫鱼、草鱼、鲢鱼、胖头鱼。胖头鱼模样十分可笑,一只大大的头能占去身体的五分之二,据说城里人特别爱吃,鱼贩们会把头剁下来专门出售。捡鱼的大多是妇女孩子,没有男人们那样的力气,往往好容易抱住一条又被它逃脱了。人们尖叫着奔跑着相互碰撞着,乱马交枪,人鱼混战,热闹极了。

端木槿刚才一路走来的时候,不停地告诫自己:要收敛,要矜持,要学着做出稳重的样子。她不是初中生不是小女孩也不是人家真正的女儿,她是来干活找饭吃的工人,一定要让人感到她是个能干可靠的人。她知道自己有一根筋的毛病,特别情绪化,一高兴或一激动就忘乎所以。所以一路低着头闭着嘴巴不开口,自然也就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她是那种矜持得住的斯文女生吗?她是跑马卖解出身的小闺女啊,睡着了都会打二皮蹬脚。来到现场一看,立刻热血沸腾了。这么热闹,江南的狂欢节呀!一条肥硕的大鱼抛落在她的脚下,她立刻弯腰去捉。刚捉在手里又窜了出去,好滑溜哟,才不信捉不住你呢。在上海窝憋了这么长久,骨头缝里都生锈了,终于得到大展身手的机会。一个箭步扑上去再捉,费了九牛二虎之劲,终于抱在了怀里。那种感觉像抱住了一个可爱的胖娃娃。什么收敛什么稳重什么矜持,什么什么都没有了。瞧准满地的鱼儿,一扑一条,一按一条,一抱一条,抓了这条抓那条,成了一只灵敏的大狸猫。越抓越有经验,越抓越有精神。终于本相大露,连跑带蹦,展挪腾跃,口中也大呼小叫起来,亢奋得像上了赛场的运动员。在密集的人群里,别人碰撞着她她也碰撞着别人。几次撞得歪歪趔趔甚至仰面朝天,谁也不在乎,哈哈笑着爬起来再跑。也有人发现了这张新面孔,但那阵太忙乱了,谁都没工夫理会她究竟是谁。

只有余家阿妈边忙活边偷眼瞧着乐,真是个能干的丫头!

一条足有十多斤的草鱼出来了,个头比会走路的孩子都大,是条隔年的漏网鱼,说不定有三岁了。不少人向它扑去,反被它巨掌一样的尾巴打了开去。太有劲儿了,像安装了强力弹簧,平地里跳起好高。人们几番冲锋都逮它不住,简直是条鱼王。眼看着跳到了塘边上,再抓不住就又要回到塘里去了。“捉牢它!捉牢它!”响起一片呼叫声。几条敏捷的身影几乎同时扑了过去,用身体硬硬地压住了它,然后艰难地合抱起来,终于放进一只最大的竹筐,并奋力扣上了筐盖。扣上筐盖也不敢松手,里边还在噼噼啪啪呢。几双手就在那里死死地按着,一个穿花棉袄的女孩索性坐了上去,鱼王终于跳不起来了。

花棉袄女孩叫农花,新安河里十分能干也十分泼辣的姑娘。和农花同时扑上去的是香仙和文妹,几个都跌倒在了筐边。这时,发现筐边还趴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姑娘,同是协力捕捉这条大鱼的人,谁也不认识她。只知道撞在一起的时候大家碰着了脑袋,也不知道是谁碰的谁,几个女孩子按住自己的战利品开心大笑了。

一塘鱼终于清光,下面开始分鱼。队长扛来一杆大秤,指派两个男劳动力抬筐,然后由他从口袋里往外抽签,抽到谁家是谁家。这是多年来的分配方式,也属约定俗成,谁都没有意见,只是盼望早点轮到自家。会计三十岁出头四十岁不到,一副勤勤恳恳认真负责的态度。可是账算得很慢,坐在一个土台上,钢笔叼在嘴巴里,一手拿账本,一手拨算盘,半天算不出一家,瞧上去不像个会计倒像个脑筋不太灵光的木匠。已是下午,人们还都没有吃饭,眼巴巴地等着。万一轮到自己,必须马上采取措施把它们用各种容器存放起来,以保证出售时的鲜活。端木槿想起昨天洗澡的木盆,还有一口置放在厨房里的特大水缸,看来都是多功能用品。她肚子饿得厉害,一上午活动量太大了。余家人都在那里站着,她也只好站着。可她实在没有长时间呆站的习惯,很想到会计那儿瞧瞧,想知道他为什么老是算不出账来。如果在课堂上爬黑板,这种学生早被老师用教鞭敲着脑袋赶下台去了。她努力坚持了半个小时,再也坚持不住,主要是替会计着急。便悄悄地凑到了旁边,斜眼瞧着账本。会计皱着眉头眨巴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些数字,累得满头大汗,却像骨头卡在了喉咙里念不出最后结果。端木槿瞧清了账本,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

“刘阿七,一百九十八斤。”

所有的人都听见了,会计也抬了下头。但是没有人听她的,会计垂下眼继续拨拉他的算盘珠子。拨拉了一阵,竟鹦鹉学舌似的叫了一声:

“刘阿七,一百九十八斤。”

抬筐的忙把扁担插进绳套,队长急急地扶秤,叫刘阿七的人很快乐呵呵地挑着自家的鱼走了。

会计继续苦苦演算,端木槿很快又叫了。

“黄有山,二百六十八斤四两!”

这次大家很认真地看了看她,但是更应该相信会计。又等了一阵,会计终于抬头,有些沮丧地说:“二百六十八斤四两!”

所有的人张大了眼睛,人高马大的队长望着这个半大姑娘十分困惑。

“这是谁家的客人呀?”

“我们家的阿囡,叫木槿。”

余家阿妈在人群中骄傲地高声回答。

会计奇怪极了,从地上站起来,把头伸到小姑娘面前。

“你是怎么算出来的?你上过学?认得字?”

端木槿倒是更奇怪,他一个当会计的怎么连这么容易的算术题都不会?全村三百六十五口人,按照每家的人口和工分多少,分别算出应得的数量,再两两相加,口算就能得出结果。她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便学过珠算,如果让她用算盘,速度会比这更快。

她哪里知道,在这个历史上没有设立过学校的小村庄里,会计同样没有进过学堂。只是为了当会计,才勉强自学了几个字,最拎不清爽的事情就是百分比计算法。

接下来的进程变得十分流畅,会计只负责在账上记数,队长只负责摸签和扶秤,人们轮流抬筐,余家那个叫作木槿的女孩噼里啪啦打算盘。按照她频频报出的数目,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大家便欢天喜地地把鱼分完了。

当然,为了保险,会计和队长连夜又把账目细细演算了一遍。如有差池,下一塘捕捞时还可以找补回来。两人算到东方欲晓,最后相对傻笑,白熬了一个晚上。公平起见,他们给余家这天增加了五个工分。

五个工分是妇女劳力的最高标准。

队长和会计摆弄账簿的时候,农花、香仙和文妹一齐来到余家,和端木槿手拉手成了好朋友。余家阿妈破天荒炒了一盘蚕豆招待她们,甚至做了几只糖煮鸡蛋,热乎乎地端上来,像招待贵宾。几个女孩受宠若惊不知所措,要知道,余家阿妈是新安河最小气巴拉的人。谁也没有吃过她们家丁点儿东西,她们家的一根鸡毛都比孔雀尾巴金贵。心高气傲的余家阿妈称得上是新安河的精神贵族,瞧谁都瞧不上眼,人家也瞧不上她,很少有人到他们家白相。今天来的这几个女孩,也不是平常女孩,论能力论模样绝对是新安河这一拨姑娘中的优秀代表。新安河是个传统的自给自足的地方,肥水不流外人田,姑娘一般不会外嫁。将来的新安河是她们的天下,所以那些有儿子的人家都宝贝似的瞄着了她们。而今天,她们像突然发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的发现了端木槿,端木槿也像发现金沙矿藏一样发现了她们。见面相互摸摸头,看有没有人起包,捉鱼王那一下撞得很重。谁起的包最大,谁就最可笑。嘻嘻哈哈一笑,叽叽嘎嘎一闹,一群半大姑娘就闹到一块儿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人们如果发现了其中一个,另外三个便会很快出现。只要有她们的地方,也总会有歌声和笑声。

这天上午,四人相约去河边洗衣。

这天的太阳大大的,是个晴好的天气。高高的新安桥穹起在清清的河面之上,像条正在奋力跃起的大鱼——抓了十几天鱼,看什么都像鱼了,古朴的新安桥便像定格了的鱼跃龙门。不时有人提着竹篮挑着竹担从上面走过,发出打击乐一样的空咚声。她们离开村庄,来到离桥不远的地方,沿着陡峭的石阶往下走。最下边有几块突出水面的石板,专供人们汲水和洗衣。村里有一眼井,但是没有人用,说井水是各处的脏水流到那儿的死水。河水是活的,有脏东西也流走了。端木槿虽然不敢苟同这种看法,但入乡随俗,也就和新安村所有人一样吃用于这条河了。冬季里的新安河还是像往常那样缓缓地流淌着,闪动着碎银似的光斑。不远处的穹桥和更远处的孤山都可以在水中找到倒影,随着波纹的摇动荡来荡去像拉洋片。处于拔节期的四个女孩,一分钟都不可能安静,人还没有走下来,就已经把水面搅动了。

河上有只小船摇了过来,船上是本村的几个少年后生。若在平时,女孩还不敢太招惹他们,因为他们也不是肯吃亏的。但现在他们在水上,机会来了,农花用胳膊碰一碰香仙,香仙嘻嘻一笑,捡起一枚石子扔了过去。船上有人“哎呀”一声,击中了!不用担心受伤,石子很小的,最多有点儿疼。船上人苦于无法还手只好高声笑骂。听到笑骂几个人一齐动手,瞄准了打击。少年们也把捡到的石子扔回来,但人站在船上脚下不稳,准头总没有那么好。弹药也不充足,只是嘴巴不肯吃亏,边骂边加速了划船,想快点逃离这个危险区。端木槿笑得肚子疼,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和男生打架。她和男生打架的时候真的很生气,有几次简直拼了命,把人家的豆角架都打倒了。而眼前的少男少女们却只能算作闹着玩,扔几粒砸不疼人的小石子,骂几句情窦初开的乡村野话。譬如“一辈子讨不到老婆”“嫁不出去的死丫头”之类,他们就是在这种乡野文化中长大的。

端木槿站在那里没有参战,初中阶段的女学生还远没有涉及这门人生课程。

“木槿,你怎么不玩?”

香仙笑问。四人中她最多嘴多舌,像个叫起来没完没了的鹧鸪鸟,当然有着一大半的废话。农花是最有主意的人,也是做生活最快当的人,割草割得最快,织布织得最好,连个子也数她长得最高。端木槿没有到来之前,她是这个小团伙的自然领袖。但现在,不知不觉中心转移,端木槿好像比她更有能力。不过端木槿自己没有这方面的意识,刚来新安河没几天,能够加入一个亲密的团队足以令人高兴了。

“是呀,你怎么不玩呢?”

文妹也奇怪地问。文妹年龄最小,甚至说话还带着一点儿童音,是跟在大家屁股后面的小铃铛。虽然不能冲锋陷阵,但什么事也不会落下,关键时刻还很聪明。

端木槿笑笑,没有回答问题。不是她不想玩,而是这种玩法实在玩不了。

船划远了,洗衣开始。各有一大堆又腥又臭的脏衣,捕捞运动全部结束,这是最后的一道清理工序。石板是天然的搓衣板,姑娘们全在用力地揉搓,搓出一片唰唰的声响。捉鱼是快乐的,洗衣是累人的,新安河的姑娘都十分勤劳。无论多么劳累,嘴巴永远不会闲着。

“木槿,讲故事吧,昨天讲的‘长发妹’真好听。”

“‘柳姑娘’更好听,再讲一遍吧。”

端木槿已经给她们讲了好几个故事,都是小人书上的民间传说。黄继光啊董存瑞呀这些英雄事迹她们不太感兴趣,连赵一曼是谁都不知道,倒是对民间故事如痴如迷。民间故事情节简单思想浅显,最容易被人接受。可是今天端木槿不想讲故事了,连续地讲,讲厌了。面对美丽的河景她想唱歌,她对唱歌的兴趣一向高于讲故事。

“我们唱歌吧。”

“唱什么歌?”

“《我的祖国》,也叫《一条大河》。”

“我们不会。”

“我唱给你们听。”

“好听吗?”

“好听。”

于是歌声响起来了。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端木槿好久好久没有唱歌了,上次唱歌还是在夜半相送的路上。终于有了安身之处,终于不用再度漂泊,终于能顿顿吃饱大米白饭了。少女的心是那样容易满足,她充满激情地唱着,好像眼前这条小河就是祖国波浪滚滚的长江大河,两岸的田野很快会开出无边的稻花,而她们就是那些花一样的姑娘。那三位听得忘了洗衣,小喇叭里唱过这支歌,却没有见过真人唱,也不知道歌名叫《我的祖国》或《一条大河》。听得她们嘴巴连连翕动,极想跟着唱却始终找不着调门。刚才划走的那只小船又回来了,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河心。船上的少年们原本打算再玩一次水仗的,手里掂着石子却呆呆地站在船头忘记要干什么了。

歌声停了,水上岸上一齐鼓起掌来。

“好!”

“好!”

对岸也突然响起一声热烈的喊好声:

“唱得好!”

人们抬头望去,对岸堤坝上站着个年轻人。胯下一辆自行车,一只脚点地另只脚踏在蹬上,正朝着这边使劲地鼓掌。

连路人都被歌声吸引住了,端木槿很是兴奋,站在那儿准备再唱一支。

河那岸的人两手握成喇叭筒。

“唱歌的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端木槿——”

端木槿回答得热情奔放。

路人朝她们挥挥手,骑车走了。

“再会。”

“再会。”

姑娘们也朝他挥挥手。这里民风淳朴,无须认不认识,只要开心。于是接下来的节目,便成了端木槿一句一句地教大家唱《一条大河》。

又过了几天,鱼儿变成了钱,余家阿妈带着端木槿和洪仙,兴致勃勃地去横塘镇置办年货去了。

洪仙真是个小可人儿,才九岁,扎着两根细细长长的小辫,尾巴似的跟在端木槿身后赶都赶不开,连上马桶都要站在跟前等着递送草纸,“阿姊阿姊”叫得像亲姐。她会在饭桌上大声报告:“姆妈,那块大肉是要给阿姊吃的,细根夹了去了!”她不管哥哥们叫阿哥而直呼其名。于是细根赶紧不好意思地把那块诱人的红烧肉夹到端木槿碗里,而比他大一岁的细毛则会不声不响地把另一块肉夹进弟弟碗里。这类事情频频发生,端木槿心中感慨万千:人家这也是弟兄姐妹!在她的心中,已把余细毛当成了大哥,余细根当成了二哥。

余家阿妈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把两个女孩尽可能地收拾干净,一手拉着一个,走在路上像亲娘儿仨。短短十几天的工夫,端木槿明显变了模样,脸蛋上透露出含苞待放的红润来,特别是两根长辫子飘带一样凌空甩起的时候,在余家阿妈眼里简直有说不尽的风光。一遍遍暗自庆幸:幸亏没让她走。

横塘镇窄窄的街道上挤满了人,新年快到了,一派热烈的繁忙景象。娘儿三个挤来挤去终于挤进一家最大的布店。所有女性都喜爱美丽的色彩,这娘儿仨也不例外,挨着柜台看,看得花了眼。

“木槿,你要做两件罩衫,自己看看哪样好我们就买哪样。”

端木槿有些发呆,给她做新衣?还要做两件?虽然人家让她叫了一声“姆妈”,她再缺一根筋,也不会傻到当真的程度。人家是主人,她是来干活的,用上海话说,是人家的“小娘姨”。能给她穿些遮体的旧衣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怎还敢奢望新衣?当然她也很想有新衣,哪个神经正常的女孩儿不喜欢漂亮衣服呢?但要用自己的钱买,不能让人家施舍,更不能剥削别人。这当儿,突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的娘没有和余家谈论工资,难道只管吃住不管发工资吗?虽然初衷只是为了吃上一碗饱饭,但长期没有工资也不行啊,哪怕只有一点点儿,每个月五毛钱也好啊。她已经来了那个了,最起码要买点儿私用品吧。可是这个问题她自己无论如何开不了口,这可怎么是好?她不禁在心中埋怨起娘来,自己死乞白赖要了六十块,却没有给女儿讲工钱。社会主义国家按劳分配,即便做童工也得有一点儿报酬吧?那六十块到现在也不明白什么意思,“肚子疼”钱肯定不是工钱,她需要花钱该怎么办?

她已经没有心思去看那些花红柳绿,也忘了回答余家阿妈的话,无根的青萍一样在人群中被挤得倒来倒去,很快离开了柜台。

“阿姊,阿姊,这块好看!”

洪仙高喊了两声,回头看阿姊不见了。余家阿妈霎时一身冷汗,丢了?跑了?干活干累了?拉着洪仙回身就找,边找边凄声大叫,刚叫了两声,门口那儿有了回应,原来被挤到那里去了。她冲过去,一把抱住木槿,眼泪都快下来了。

“哎呀,心肝肉呀宝贝肉呀,你吓死姆妈了!”

端木槿一半抱歉一半奇怪,离得没有三丈远,用得着大惊小怪吗?

三人又回到柜台,余家阿妈紧拉着她的手不放,好像她又会一下子不见了。

“木槿,你喜欢哪块?”

“阿姊,这块好看!”

洪仙指向一匹桃红的布,桃红的底子上布满了紫中带黄的花,鲜艳至极,做成衣服整个人都会是一枝盛开的桃花。端木槿摇摇头,又赶紧点点头。摇摇头是她真的不喜欢这么艳俗的图案,像农民贴在墙上的年画。点点头是为了赶紧安慰一下这娘儿俩,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

在洪仙的强烈要求下,余家阿妈给她们每人都扯了一件。两件布料连在一起,这样裁衣的时候可以剩下一点儿。做衣服都要剩下一些碎布的,留着将来做补丁。

“这块也挺好看,”余家阿妈看中了另一匹,“清清爽爽的,人穿上去精神。”

那是匹淡绿色的布,有着浅浅的白花,正符合端木槿的审美要求。只是已经买了一块,不能再让人家花钱。可是余家阿妈并没有再次征求她的意见,只管让售货员剪布,甚至没有问一下价格。这也不是余家阿妈的风格,这点她同烟纸店老板娘有些相似,只要买东西,半分钱也要计较的。

转眼间,一红一绿两块花布就放进余家阿妈的竹篮里了。

端木槿真的有些着急,不知道如何处理。

“姆妈,我……我……”

“哦,你还需要裤子,姆妈知道。咱们到那边去看。”

那边是单一颜色的柜台,这次余家阿妈连商量都没有商量,直接扯了两条裤料,一块蓝色的卡其,一块乳白的凡尔丁。凡尔丁是布店里最好的布料,光光滑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还冻子一样会自己抖动。

“等做好了,先穿这条蓝裤子。凡尔丁过几天再穿,我们这里天气暖热得早,正月十五以后就可以穿了。”

余家阿妈做着解释。

四块布放进去,盖上蜡染的碎花包袱,篮子有了一定重量。端木槿自觉地接了过来,接过来的时候又掀开包袱看了一下,一副非常在意的样子。这个举动让余家阿妈嘴角露出微笑,宝贝木槿对这四块布都很满意哪。端木槿却是为了记住每块布料的价格,这是她欠下的债。亲热归亲热,疼爱归疼爱,归根结底,她不是人家的女儿,她是个小童工。

出了布店又走进丝绸店,江南丝绸世界闻名,古丝绸之路通往中亚、西亚,直至希腊罗马。还有《红楼梦》中的江南织造,专为皇宫内院生产贡品,这些端木槿都是知道的。曹雪芹把各色丝制衣物描写得天花乱坠,那只是小说,看得云山雾罩半信半疑,眼前才是真实。真实比小说直观多了,真个地光华灿烂,流光溢彩啊。杭州丝绸,苏州织绣,展闪开来,有着亭台楼阁奇花异草,古色古香绚丽夺目,不像织绣物品而像观赏御花园。端木槿的眼睛张得又圆又大,北方小女孩儿哪见过这般的丝绸大观,山水建筑居然也能被织上去,简直妙不可言。伸手摸摸都不敢,怕给人家摸坏了,一颗心却恨不得钻进去了。耳边恍然听得余家阿妈说:“做件丝绸的棉袄,你自己挑。”她竟像小时候望着集市上的糖稀锅一样,情不自禁地指向一块极爱的绸缎。

“那块好!”

那块像湖水一样波光潋滟的缎子衣料很快又放进竹篮里去了。

直到这时,端木槿梦醒一样惊慌起来,疯了,怎可向人要下这般贵重的东西?

“我……姆妈,我……”

她面红耳赤,十根手指紧张地绞了起来。

“你……”余家阿妈探询地望着她,“还要什么?”

“我……我……”

余家阿妈笑了,掏出一块钱。

“还要什么,自己去买吧。”

“不,不,我……”

她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余家阿妈把钱塞进她的手中。

“我在这里等你们,你和洪仙去吧。”

那天,她们还坐在馄饨店里每人吃了一碗小馄饨。用精致的小勺一个一个舀着,噗噗地吹着热气。虽然一碗只有七只,每只也只有大纽扣那么一点儿,但味道鲜美极了。

江南什么都秀气。

天黑了,房间里亮起了灯。灯光照着小木桌,桌上并排放着五块闪闪发亮的布。余家阿妈在回来的路上就定好了裁缝,明天便来家中做工。端木槿一动不动坐在竹床上,望着那一堆宝贝发愁。欠账是要还的,谁的账都不可以白欠。欠恩更是要还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这辈子已经欠了别人许多许多,大妮二妮的,李印堂老师的,秦越她们的,连小时候史老师的好都记得清清楚楚。除了不欠自己的家人,几乎亏欠了全世界。不想再欠了,欠不起了。她一个流落异乡混饭吃的小女孩,拿什么去偿还诸多的金钱债和人情债啊?

她忽然醒悟到:人间就是大江湖,她依然还是那个打拳卖艺的小闺女。为了中午的一顿饭,不得不脱了棉袄冒着寒风拼命地打场子。

呆坐了一阵,站起来去墙上摘取书包。书包拿在手里的时候是那么地亲切又那么地伤情,她把它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自己的生命。多么想坐在教室里上课,多么想和同学们一起升国旗一起唱队歌。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听李老师的话,不肯忍耐。李老师反复叮咛要忍耐要忍耐,可就是没有忍耐。越走越远,回不去了,永远地回不去了,我的故乡,我的母校。两包晶莹的泪水从她又圆又大的眼中滚了出来,无声地滑落,一行紧接一行,扑扑簌簌,满脸都是泪光。

一无所有,只有这只书包了。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硬皮笔记本,是离开山东时秦越送给她的,颜色鲜红,像当初她们脖子上的红领巾。又摸出一支钢笔,慢慢打开笔记本,慢慢拧开了笔帽,颤抖着手指在第一页第一行写下六个变了形的字:所欠余家债务。

两颗硕大的泪珠又滚落下来,六个字中的两个字立即在泪水中洇化开去,成了淡淡的水墨。

她暂停了笔,努力控制着情绪。良久用袖子狠狠抹了几下脸,像要抹掉所有的软弱和哀伤,咬牙继续写了下去。

红花平布罩衫:2.30元

绿花平布罩衫:2.36元

卡其布裤子:2.76元

凡尔丁裤子:9.06元

缎子棉袄:18.89元

零用钱:1元

想了想,又添上一笔:

母亲肚子疼钱:60元。

总计:96.37元。

天哪,把她卖掉也不值这些钱了。

这还不包括里子和明天的裁缝费,最不应该的就是糊里糊涂要了那块缎子棉袄。

她又哭了起来,把头埋进被子,人裹在被子里滚来滚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