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章
横塘镇,杭嘉湖平原上的小城。
列车到达横塘的时间是凌晨四点三十分,两个男子等候在出站口,一望而知是本地种田人。年长者叫季洪兴,年少人叫余细毛。即便在四周无人的情况下,余细毛也会自觉站在季洪兴的稍后以示尊卑。新安河大队的社员谁都不会横到村支书的前面去,就像儿子不能横到爷娘前面,更不要说余细毛这样性情懦弱的小青年。他们眼巴巴地朝大门里瞅望着,火车开走了,人快走光了,还不见要接的客人。两人不禁焦急起来,恨不得眼里生出钩子,把人从里面钩出来。直到快要绝望的时候,昏黄的灯光下终于出现了三个人影。“来了!”季洪兴高兴地叫出了声,紧着几步迎了上去。走在前面的是张海老婆,张海老婆一反马路工的邋遢模样打扮得像贵妇,神态也像贵妇,矜持地站住,叫道:“季洪兴,老朋友你好!”季洪兴也像城市人那样伸出了双手,握了手又拥抱,十分亲热。两人确实是老朋友,季洪兴做生姜小贩的时候投靠过张海,直到解放时张海出了事才回到老家横塘,后来又以见过大世面的资格当上了村支书。不过季洪兴毕竟没有彻底摆脱乡巴佬的根底,没有彻底学会交际场中的深层小技巧,想不到客人会故意在里面停顿一会儿,以突显她们的高贵和从容。
苏桂英却一眼盯上了余细毛,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样子,体格健壮衣着簇新,憨憨的一张黑脸,笑都不太会笑。只把厚厚的嘴唇咧了两咧,像硬拉动的洋片,勉强发出蚊子哼哼似的一声“姨娘”。有了这声“姨娘”,便证明不是哑巴。烟纸店老板娘接着审视他的五官,人的福禄寿全在五官之中。人中主寿命,嘴阔吃四方,耳朵最能表现贫穷和富有。耳小唇细的人不是命短就是福薄,只有帝王才两耳垂肩嘛。这个年轻人还算好,嘴巴厚厚耳也不算薄,没有大福大贵,但一生吃喝不愁。至于脸型如何皮肤如何无所谓,不缺胳膊少腿就行了。苏桂英职业性的验货眼神让余细毛更加紧张,躲在季洪兴后面再也不敢靠前。一阵寒暄之后,大家便以苏桂英为中心簇拥着向外走。老板娘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当主角的感觉了,心中十分受用。不由得嗓门儿高高,边走边问一些别人听来高深莫测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话。端木槿跟在最后面,没有人搭讪她也没有人介绍她,像个无谓的小随从。只是奇怪母亲哪来这么多的废话,如果是做作文,肯定被老师用红笔唰唰地抹掉一大片。余细毛在转身的当儿用眼角偷偷瞅了一下端木槿,只瞅了一眼,不敢再瞅第二眼。这个还没有长成的女孩儿有两道闪电似的雪亮的目光,碰一眼便会让人感到某种威慑的力量,令生性怯懦的余细毛很是有些惧怕。
一行人离开车站,走在横塘镇的街道上。
黎明前的横塘镇像座古城堡,黑黝黝地矗立在河流如网的浙东地带,笼罩着这个区域特有的湿重的潮气。城堡中两排木结构楼房隔街相望,镶嵌着精致的木雕轩窗和整齐划一的长条门板。有的门上还高挑着旗幌,彰显着商贾世家的古老风貌。此时夜色尚浓,沿街大门未开,却有许多人影在街中晃动。或挎着竹篮或挑着筐担,都是邻近村庄上的农人。挎竹篮的一概老年男子,直奔熟悉的茶馆,坐在抹得光光如洗的方桌旁要一份五分钱的茶水。无须杯盏,捧着小小的宜兴紫砂壶口对口呷着,边呷边海阔天空地说闲话。说到天亮时分渐次起身去买小菜,然后各自回家。这种人被称作“当家人”,所挎的竹篮回家之后便高高挂起不再作其他用途,亦称作“当家篮”。另一类挑担人则清一色青壮汉子,挑着要出售的各种农副产品,占好地脚,也要在天亮时分基本处理完毕,然后两只空筐摞在一起,高挑在肩膀头上回家做生活。街道很窄,铺着碎石,不知被人踩踏了几千几百年,已经打磨得光光溜溜如一湖彩色的鹅卵。鹅卵的最中间还有着一道又窄又长但十分平整光洁的石板,专供挑担负重人行走。石料相当讲究,镶嵌得也相当讲究,像一条飘逸的青色缎带,随着道路的弯度轻盈柔和地舒展开去,使得整座小城都生动优雅起来。
从火车站出来的一行人笃笃有声地走在小街中央。
路面亮晶晶的,是水。小城的街道永远水湿淋淋,不水湿淋淋就不是江南了。还有着薄薄的雾气,雾气和不甚明亮的灯光让小城如梦如幻,行人便如穿越在云遮雾缭的虚幻之中。前面终于有了一片特别明亮的地方,走近了看清是家面馆。因为有火车站,这家面馆便二十四小时营业。季洪兴带头走进去,拣一个漂亮的圆桌让大家坐下,然后高声大气地呼叫服务员,看得出他是这儿的常客。不一会儿有人一路吆喝着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面条。碗是蓝花细瓷碗,面是竹笋肉丝面,盈盈的汤水中露出千丝菊似的一朵,不像面食倒像艺术品。大家谦让了一下便开始动箸。端木槿长这么大没用过这么高级的饭碗更没喝过这样讲究的面条,只可惜那朵菊花不经吃,一筷子下去就捞尽了。她控制不住地两手捧起碗来把汤喝了个底朝天,已经很久没吃过饱饭了,再来一碗就好了。
但主人没有“再来一碗”的意思,稍坐片刻,便起身继续赶路。
这次一直穿过整座小城,走到田野里去了。
江南的冬季也有着许多绿色,浅绿的是油菜,深绿的是蚕豆,嫩绿的是红花草,自然还有小麦。不过它们不在一个平面上,而是突兀在一小块一小块的高地上,远远望去不像农田倒像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当然也有大田地,此处的大田地也不是北方的那种一马平川,而像上海棋子格粮票似的,被纵横不尽的田塍小路划割成一块块规整的小田,大概就是稻田吧。冬季的稻田里没有水,也没有苗,干干的浅褐色,极像拿过来就可以食用的五香豆腐干。端木槿自嘲地笑了,成了猪了,怎么净想着吃啊?她咂吧咂吧嘴,嘴里还留有面条的余香,那碗竹笋肉丝面太好吃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吃得到。不过,她毕竟是个性情开朗且有着一定文化程度的女学生,很快又被新的景物所吸引。路边出现一个小小凉亭,擎立着四根圆圆的柱子,飞翘着四只精巧的檐角,横着三根长长的石凳。不用说,是供路人歇息的,这也是江南的特色,北方见不到这样秀气的亭子。亭柱上还题有楹联,很流畅的书法。端木槿本能地想看看是什么诗句,但大人们一步不停地往前走,她也只好往前走了。但心里还在想:梁祝草桥结拜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凉亭?还说不定就是这个地方呢,因为这儿离杭州不远了。
眼帘里又闪进一座小山,孤零零的没有余脉,显得很突兀,望去擎天独立且郁郁葱葱,让她忽然想起梁山。当然肯定不是梁山,梁山是个大葫芦形,中间有凹腰的,而这座山像个大馒头,圆圆的一个。唉,又想到吃上去了,真是饿得一点儿风度也没有了。后来知道那叫孤山。山上种满了梅树,花开时节香飘十里遍山烂漫,是当地赏景游玩的好去处。端木槿心中赞美着,同时思索着这究竟是种什么地貌。始终没有想出名字来,地理课本上好像没有描述,如果有她肯定记得,权且把它叫作丘陵吧。他们沿着山脚,走上了一道高高的堤坝,堤坝上的路有些狭窄,人们不得不扯成一条单线。冬季里水流缓慢,平静如镜的河面上清晰地映出了行人的身影。人在岸上走,影在河里走,煞是有趣。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写的就是这种风光啊。还有首元曲怎么说的?古道西风瘦马,小桥流水人家——该有小桥了吧?抬头一望,真的就是一座小桥。弯月似的石拱桥,亭亭妙妙地搭在河面上,上下成形,相映成趣。看看天,湛蓝如洗;看看地,满目新奇。东方还有一片火红的彩霞,幕布一样慢慢拉开,逐渐成为宏大的背景,简直就是一幅巨大的图画。更巧的是一只扎着篷子的小船从桥底下慢悠悠驶将出来,就像从洞子里钻出来的一般,让整个画面生动起来。船夫摇着橹唱着歌,听不懂词,但声调清越悠扬。这是桃花源啊——“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端木槿竟随着悠扬的旋律轻声朗诵起来。她喜欢唱歌啊,小学时候史老师会唱歌,中学时候班主任刘老师会唱歌,把她熏陶得听到歌声便嗓子发痒。
她看呆了,忘记了前行,所有读过的关于江南美景的诗文都在脑子里争相翻腾。
“走啊,站在那里干什么?”
她的妈回头叫她,大人们已经开始上桥了。
端木槿急急追了过去,醒悟过来她不是武陵捕鱼人,而是来做工的女中学生。
桥头有块石桩,刻着“新安河”。桥下有座小小的村庄,依河而名叫新安河村。简便起见,当地人把它也叫作新安河。村里住着几十户人家,与附近的几个村庄同属新安河大队。前去车站迎接客人的季洪兴就是这个大队的支部书记。
目的地到达了,距离横塘镇大概八里路。
这里的人家一概粉墙青瓦,屋脊高耸。但没有院落,一条长长的廊檐下排列着四五对高大的木门,每对门里面就是一户人家。进门是厅,厅后是厨房,厨房后是大小不一数量不等的卧室,卧室后是猪圈和羊圈,猪羊圈旁是后门。后门开在隐蔽处,只用来往里运送青草和往外清理圈粪。厅房、厨房、卧室、猪羊圈之间都有一道可以开启的腰门,整个格局酷似一列火车,依次排布着硬座、卧铺、餐厅和行李房。而这家和那家之间却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从木板的缝隙中几乎可以窥视到隔壁人家。木板上有一个小小的广播匣子,是公社免费给社员安装的,两家共用。门外长长的廊檐和廊前宽平的露天走道也是村人们的公共场所,称之为“道头”。
新安河村有着好几个这样的长廊,分布在村子的各个方位,每个长廊下居住着不同宗族姓氏的人。在其中一座廊檐下的木门前,三位上海客人受到了热情隆重的欢迎。
首先迎出门来的是这家的女主人,一个风韵犹存的乡村半老徐娘。头发梳得溜光,两鬓蓬松油亮,脑后挽着一个大大的红心发髻。腰间系条蓝粗布短裙,裙边绣有精致的花饰。带子系得紧紧,有着说不尽的干练和漂亮。这就是余细毛的母亲,人们管她叫余家阿妈。余家阿妈两只透着无限精明的细长眼睛首先盯上了端木槿,就像苏桂英一眼盯上了余细毛。不过她这一眼之后似乎有些失望,她看到的不是白嫩可爱的上海小姑娘,而是个黄皮寡瘦面无表情一身破衣的小叫花子。除了头上的两根长辫全身几无可取之处。余家阿妈旁边是余家阿爸,一个长得和大儿子一模一样性情也一模一样的中年汉子,古铜色的脸,只会憨憨地笑,一句话说不出。再后面是细毛的弟弟细根和小妹洪仙。余细根只比哥哥小一岁,长得酷似母亲,清秀高拔,透着和母亲一样地精明强干。九岁的小囡洪仙则灵灵透透地从人缝里挤过来,用酥酥糯糯的横塘话叫了一声“阿姊”,拉住端木槿再不肯松手。
回到家后的余细毛变得活泛起来,动作也从容麻利起来,抹桌子搬板凳端茶倒水。也会开口说话了,向母亲询问着有关事项。一桌饭菜很快上桌,丰盛得一层放不下,又摆上了第二层。原来下车时吃的那碗面只是点心,现在才正式吃饭。下车先吃碗点心,回家再正式开宴,属新安河接待外来客人的最高规格。
余家阿妈殷勤地给每个人布菜,先给季洪兴。新安河最大的领导怠慢不得,什么事都依靠他给当家做主呢。再给苏桂英和张海老婆,最后才是端木槿。那一刻的端木槿什么都不管了,只管埋头吞饭。她不是来做客的,她是来做工的,做工的人不用与谁讲客气。这些天因为吃不饱,走路都没劲儿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再说,饥肠辘辘的少年人怎能抵挡得住一桌子好饭好菜的诱惑呢?肚子里像有个抽风机,开动马力地往下抽,想慢点吞咽都不可能。只是江南人太过秀气,茶盅没有北方的酒盅大,饭碗没有北方的茶碗大,盛起来甚是有些麻烦。她毫不掩饰大大咧咧的本性,吃得鼻尖冒汗。也不用主人动手,碗空了就掠一掠垂下来的头发去自己盛。还在已经满了的碗上再按上一勺,为的是减少盛碗的次数。反正母亲说了,这里有的是米,不用担心铲子会刮得锅底吱吱响,之后给他们卖力干活就是了。这一切都瞧在余家阿妈眼睛里,瞧得余家阿妈直皱眉头:怎么弄来这么个傻丫头,长相很一般,吃相更难看。
吃过饭,所有的人相约去了里面的房间,连小囡洪仙也跟了进去,客厅里只剩下端木槿。端木槿打个气嗝,摸摸肚子,又鼓又硬,终于吃饱了。想起凤鸣镇上曾有人因为大吃了一顿豆饼,又喝了些水被胀死了,担心自己别被胀死才好。所以虽然很是口渴却不敢再喝水。既然吃饱了,就该干活儿了。可是人都走光了,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在从小就是当班长的,专会找活儿干。她迅速打量了一下这座客厅,面积很大,差不多赶得上她们的教室。可是饭后的情景一片狼藉,相连的厨房里也没有人。好吧,先整理卫生吧。搞卫生太有经验了,一眼望去心中便有了统筹规划。先收拾上面再收拾下面,一抱一摞碗,一走一阵风,十指齐动,风卷残云,其速度不亚于吃饭的速度,想慢都慢不下来。她妈总挂在嘴上说她“笨得来”,那是没有给她表现的机会,而且人在烟纸店也没有积极性。现在不同了,现在有责任有义务必须把活儿干好。眨眼桌面灶面收拾完毕,最后打扫地面。她在门后找到一把扫帚,从最角落里扫起,一路顺手整理着杂物:大凳子靠桌小凳子靠边,该竖的竖直,该横的横平,横平竖直,齐齐整整,一点儿斜弯不许有,就像学生们列队集合。只是苦于找不着簸箕,怎么把一堆垃圾弄出去呢?
这当儿,腰门开了,余家阿妈第一个走了出来。余家阿妈一眼就看到端木槿手拿着扫帚,微微吃了一惊。又看到从厨房到客厅整个儿变了模样,灶台擦得水洗过一般,桌子抹得闪闪发亮。连桌子底下都干干净净一点儿秽物没有,四根桌腿好像都擦拭过了。大小家具井井有条,整个客厅都似乎宽敞了许多,有种通彻的清爽,干净又漂亮。她十分奇怪,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就是她亲自做也做不到这么迅速,更做不到这么彻底。她哪里知道端木槿从小就是打扫卫生的行家,专业得很哪。但是余家阿妈自有余家阿妈的精明,丝毫没有把惊喜摆在脸上,而是朝门外一指,说:“簸箕在外面。”
端木槿立即跑到大门外,果然有一个安着竹把的大簸箕。她拿了回来,头也不抬把垃圾扫了进去。又按照余家阿妈的指点提出去倒进一片小竹林。并在竹林里拍了几拍磕了几磕,拍磕尽余渣,然后步履轻捷地走回来放归到原处。这一连串动作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的,像看节目表演一样。大家以为她应该坐下来没事了,谁想她又站在余家阿妈面前,用清脆好听的普通话和十分礼貌的姿势问:“大婶,请问我需要再做什么?”
她不再说鲁西土话,鲁西土话人家听不懂。
余家阿妈忍不住笑了,拉她坐了下来。她坐了下来,腰板挺直两腿并拢,双手放在胸前,姿势有模有样十分好看。余家阿妈几乎乐出了声——新安河没有学校,哪里知道这只是学生们标准的上课姿势。
余家阿妈不再在乎她的破衣和黄瘦,细细地打量着她,好像刚才没看清这个女孩似的。忽然觉得她嘴巴鼻子长得挺好看,特别是一对眼珠子又黑又亮,闪闪发光,不羞怯不躲藏,一副能吃能干能当家的精气神。余家阿妈禁不住欢喜起来,拉过她两根黑油油的长辫子,轻轻地抚摸着。
“会自己梳头吗?”
“会。”
“会做针线吗?”
“会。”
“会纺纱织布吗?”
“不会。”
端木槿觉得女主人的问题很可笑,都这么大了还不会梳头?自然也会针线,九岁的时候在大妮二妮的指导下就做了一双鞋,鞋尖上还绣了一朵小莲花。尽管那双鞋歪鼻扯耳穿出去人人笑话,但并不妨碍她骄傲地告诉别人:我会做鞋了。考上初中住进集体宿舍,便和比她大好几岁的女生一起学雷锋做好事,给男生缝补衣服、被子还有臭袜子,比她们的针线还要好。至于纺纱织布,真的不会。不会就是不会,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她诚实的态度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些“会”与“不会”,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余家阿妈身旁正好有个针线筐,筐里有件缝制中的活儿,她拿起来递给端木槿。
“阿囡,做几针我看看。”
端木槿拿了起来,是条短裤,上面还有根带线的针,正在进行的是种比较复杂的针法,缝一遍再包一遍。她没有犹豫,先用指甲使劲勒一勒布边,勒出一道细细的折痕,拈起针就缝。才缝了几针,便被余家阿妈拿过去了。
“你到底多大了?”
余家阿妈睁大了眼。
她刚要回答,她的妈却抢在了前面。
“十四岁了。”
“现在还不到,过了年才十四岁。”
她认真地纠正,是多大就是多大,当童工也不能谎报岁数。
所有人都笑起来,已经快进腊月,就要过年了。
除了刚才那一句,烟纸店老板娘一直没有多说话,异常冷静地把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刚才在里边余家人还表示不太满意,但现在情势急转直下。她自己也纳闷儿,之前怎么就没有发现她的小女儿这么能干呢?
余家阿妈笑盈盈地把脸转向了她。
“大姐,侬把这个阿囡教养得真好,我们没有意见了。”
苏桂英把女儿拉到跟前,露出从未有过的温和。
“孩子,你看这个地方怎么样?”
端木槿却不习惯妈妈的温情,把手抽出来,并退开去一步。她的本意是不想亲近母亲,但在别人看来却是一种可贵的成熟。若问对这个地方的看法,端木槿只能说刚才这几个小时的感觉。感觉不错呀,景色很好,主人很热情,比上海强多了。上海虽然有高楼大厦,但那些高楼大厦连门都进不去。上海虽然有个家,但在那个家里她是个外皮加臭虫。自从离开凤鸣镇到现在,今天是心情最舒畅的一天,能吃饱饭能看到笑脸还不被叫作“乡下人”。她转过身去,对余家人深深鞠了一躬。
“我吃得很饱,谢谢你们。”
一屋子人又都笑了起来。
“乖女儿,吃得多力气大,阿妈喜欢。”
余家阿妈笑得最响亮。
端木槿一阵迷糊:还真的做女儿来了?
不过很快又被她的亲妈拉转过去。
“如果对这里没有意见,你同意留下来吗?”
“同意。”
“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她肯定地回答。她已经暂时放下了上学的事情,毕竟填饱肚子不挨饿最重要。有活儿干有饭吃,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那好吧,”苏桂英把脸转向了新安河人,“事情就这样定了,你们能对她好,我也就放心了。”
端木槿也放心了。只是鼻子有点莫名的酸楚,感觉自己是条被好心人收留的流浪狗。
这时,苏桂英在张海老婆耳边嘀咕了几句什么,两人神色凝重起来。张海老婆点点头,清了一下嗓子,像有重要事情发布。
“大家都满意我们就皆大欢喜。你们看铜钿怎么算?”
主人们的脸上有些怔怔,包括季洪兴,好像这事不在计划预定之内。而上海的两个女人却在严肃地等待着回答。
一阵沉默之后,余家阿妈略显紧张地说:“铜钿我们可以给一点儿的,不晓得要多少?”
张海老婆和苏桂英又开始耳语,然后说:“一百块洋钿。”
人们吃了一惊,四五双眼睛一齐看向端木槿,好像在审量这件货物值不值这个价格。端木槿却纳闷儿地看向她的母亲,还没有劳动呢怎么就向人家要钱?而且是一百块!
“多了些吧?我们一年的分红才两百块。”余家阿妈期期艾艾地说,说完又意识到了什么,急忙加以修正,“当然,我们还有自留地里的甘蔗和鱼塘里的鱼。”
老板娘苏桂英露出不屑的神气:“你以为是想要你们几张钞票吗?我们上海人什么没有见过?金戒指金项链我们都戴过,见过的金银珠宝不知道有多少。”说到这儿,叉开手指在人们面前晃了晃。她的手指上没有一颗金戒指,而且因为没有进行过保养而显得粗糙不堪。“凡事都要讲规矩,有规矩才能做成事。我们是讲规矩的人,孩子送来了,有来就要有往,你们讲对不对?”
端木槿想起来了,父亲的确说过她的母亲有金银珠宝,一小箱子呢,都用去放高利贷了。上海快解放的时候物价飞涨,一小箱珠宝换来了两大箱金元券,买根油条也要装上一口袋钞票。而放高利贷的事情也成为父亲向人民法院告发母亲的一大罪状。她很为母亲感到不好意思,特别是当那五根并不好看的手指伸到大家面前连连晃动的时候。
一时没了人说话。季洪兴的眉头越蹙越紧,站起来摆摆手,那是让人到里面去的指示,余家人听话地全体起立走进去了。
张海老婆望了一眼关闭中的腰门,小声说:“太多了吧?别把事情搞僵了。”
苏桂英呷一口茶,胸有成竹,“笃定没问题,侬不懂。侬没有做过生意,不会看行情。”
张海老婆的确没有做过生意,不过拉皮条还是很在行的。
“还是稳妥一点好,我们来一趟不容易。”
端木槿一点儿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反正人家已经收留她了。此刻需要关心的是即将开始的生活。从此她不再是学生,不再是鲁西平原上调皮捣蛋的小闺女,也不再是烟纸店里的大臭虫,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了。认真想想,其实从三四岁开始就在自己养活自己了。那些打场子卖膏药的日子,那些从车后座上掉下来摔得死去活来的日子,不就是一种谋生吗?而且是最艰辛最不堪的谋生。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差点喂了狗的重病,说不定现在还在街头路边耍着单刀双刀三节棍呢。小时候尚能如此,现在又何惧之有?人要坚强,要勇敢,要勤劳,要独立。“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到了该用行动实践《国际歌》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心中充满了悲壮和激昂,两片嘴唇抿了又抿,抿成一道撬不开的焊缝。
腰门又一次打开,男男女女走了出来,一个个神情庄重。
季洪兴亲手给两位上海女人换了茶,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到对面,从神态到口气,已是一副标准的支部书记的工作架势。
“这几年,到我们新安河来的女孩有五六个了,都是为了让孩子有口饭吃,没有要铜钿的,最多赠送个盘缠。你们是上海人,肯定知道国家法律不允许。所以提这样的要求,让我这个支部书记很为难,我不能犯法呀。”
苏桂英和张海老婆一时发了呆,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张海老婆不愧为皮条大王,急急地打圆场。
“我们也没有讲别的呀,就按你们说的赠送路费,稍微多给一点点就好了嘛。”
端木槿满面羞红,这个女人真可恨,什么时候都没有好主意,人家又不欠她们工钱。
季洪兴打一个响嗓,越发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既然你们提了出来,多给一点路费不是不可以,但一百块铜钿太多了。”
“你们想给多少?”
“六十。”
苏桂英把茶杯重重放回桌上,咚一声响,水都溅了出来。
“拦腰砍啊?你们真会生意经。我女儿要身段有身段,要面孔有面孔,聪明伶俐,百里挑一,你们都是看到了的。介好一个女儿送给你们,肚子疼的钞票也不止六十块吧?做人勿要介小气!”
老板娘一脸怒气,大有“生意不成两拉倒”的架势。新安河人还真的被镇住了,一个个说不出话来。余家阿妈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看了又看端木槿,最后下定决心似的朝季洪兴使眼色。季洪兴会意,一群人又走进腰门里去了。
苏桂英在外面呼噜呼噜地喝茶,鼻子里发出大为不满的哼叽声。端木槿突然感到自己成了烟纸店柜台里那摞黄皮草纸,被人讨价还价地交易着。并且不明白什么叫“肚子疼的钞票”,就像当年不明白大妈说的“脱不了喂狗”。谁肚子疼?肯定不是余家肚子疼。那么肚子疼不疼和余家有什么关系?
里面的人终于走了出来,余家阿妈满脸堆笑,吩咐大儿子给客人添茶,自己坐到老板娘身边,气氛缓和多了。
季洪兴也回到原来的位置,提起高高的大白茶壶自斟自饮。这半天忙里忙外,他连茶都没顾得喝上一杯。
“一百块就一百块,余家人同意了。可是孩子现在没有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办法参加生产队劳动,不劳动就不能分红,以后的事情也不好办。这道理你们肯定也懂,所以现在需要尽快把户口迁过来。”
苏桂英点点头,没有户口是很麻烦的。
支部书记继续讲话。
“先给你六十块钱,等迁来户口,再一块儿补齐。这是生意经,对不对?”
“去迁户口可以,可是户口在山东呢,车马费怎么讲?”
苏桂英的账是算得很快的。
“车马费我们出,不算在那些钱里面。”
余家阿妈急忙插话,在这个家里她是当家人,她似乎急于要办成这桩事情。
“真的假的?”
苏桂英还在迟疑,季洪兴有些不耐烦了。
“都说到这个光景了,大姐你怎么还不放心?我来做担保好了,拿不到钞票我给你报销!”
支部书记的话完全可以信任,共产党向来说到做到,事情终于谈妥。
季洪兴的工作效率相当高,当即去公社开来了户口准入证。苏桂英把六十块钱和准入证一起放进口袋,第二天就和张海老婆离开了横塘。余细毛挑着一对重重的竹筐去车站送行,两个女人一人一份礼物,有鱼有油有米还有笋干和芋头。一路上扁担都在有节奏地咯吱咯吱地响,像小儿童唱着简单的歌。
丰硕的成果让上海的女人们喜笑颜开。
临别,苏桂英把女儿拉到一旁,神情似乎有些不舍。她揉了揉眼角,不知是有泪还是眼睛发痒,郑重地说出一番话来。
“孩子,妈把你送到这里,你不要怪妈。不是妈不疼你,是妈实在没有办法。妈就是想让你能有口饭吃,能活下去,能不再回山东,如果回了山东一辈子就回不来了。你在这里,好好地听人家的话,讨人家喜欢,人家喜欢了你才有好日子。别再想着上学,上学是没有用的,我们没那个条件,你在这里好好住下去就是上帝保佑了。”
苏桂英用基督徒的方式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快步走进车门。
端木槿望着她的母亲,没有难过,没有流泪,感觉很是麻木。
在新安河长长的火车厢式的房屋里,端木槿分得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就像分得了一个独立的包厢。房顶上有块天窗,射下的光线照亮了整座房间。靠墙有张竹榻,榻上有被子,扯起来反正瞧瞧,有里有表有棉花,货真价实的棉被,不是上海那种虚有表面的破棉絮。空气中有种不太好闻的气味,是从后面的猪羊圈中传过来的。但她已经万分满足了,终于有个属于自己的独立床铺,不再男女混杂地睡阁楼板了。
她抱着书包坐在榻上,紧紧地抱着。从此不再上学,书包却依然是心中的至宝。从山东到上海,从上海到新安河,唯一的行囊就是这只书包。她认真地算了算,从来到走,在上海统共住了三十五天。她的娘收留了她三十五天,然后把她从一个优秀的鲁西中学生变成了江南农民家的童工。
传来敲门声,她奔过去打开,是余家阿妈和余家阿爸。一个抱着一摞衣服,一个端着只大木盆,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余家阿爸憨憨地不开口,只由余家阿妈说话。
“阿囡,洗洗澡吧。这几件是我的衣服,先凑合穿一下,过几天咱们去做新的。”
放下木盆和衣服,夫妻俩轻轻走了出去,又轻轻带上了房门。
端木槿十分惊愕,主人亲自端水让她洗澡,她是公主吗?长这么大没有享受过这种优待啊。亲娘都没有这样的举动,在上海三十五天没让她洗过一次澡。凤鸣中学的女生也是不洗澡的,没地方洗。还是夏天的时候,一位女老师领她们去了一次水坑,再不洗洗大家身上要生蛆了。人多坑小,水成了浑汤了,谁也没有认真地洗,只顾打水仗,你泼我我泼你叽叽嘎嘎闹成一片,直到穿衣服的时候很多人后背上还有着黑黑的污垢。她蹲下去摸摸,水热热的,盆很大,大半盆水呢。她快乐起来,赶紧脱了衣服坐进去。半个身子泡在热水里,连腿带脚都能盘进去。江南的冬天也能洗澡,一阵阵舒散筋骨的麻酥感觉真好啊。北方可没有这么大的木盆,北方只有和面的大瓦盆。她想起大妮二妮帮她洗膏药味儿,离开那儿的时候大妮二妮在后面追了二三里路。一起生活了三年,她们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伙。但是她必须转到别的学校读高小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所谓洗不净的膏药味儿,早就明白那仅是一种臆想。但是,眼下洗澡的事情是真的吗?好像也不太真实。她望望明亮的天窗、油黄的竹榻、簇新的棉被,还有那摞干干净净的衣服。又看看扔在一旁的破衣烂裤和花蛇一样的腰带,这不会也是幻觉吧?她从来没有到过江南,想象也想象不出这番情景。这段时间她最为得意的行为就是扒下了刘兰的裤衩和编结了这根绳子腰带,不然白天出不了门,晚上脱不了裤。想不到一夜之间有饭吃了,有地方住了,有被子盖了,甚至有了替换的衣服。倒霉透顶的她会碰上这样的好事吗?她再次去摸木盆,摸着了粗粗的铁箍,盆是真的;搅搅水,水是热的,有哗哗的响声;再搓两下脖子,哎哟,下手太重,皮被搓疼了。她笑了,这种皮肉疼的感觉绝对不是幻觉。她又遇到好人了,她遇到过的好人已经不少了:书摊爷爷、大妮二妮、思想启蒙的史老师、班主任刘老师,更有给补钱买车票的李老师。他们教育她怎样做人,帮助她健康成长,不然她哪来那么多的知识和那么多的思想?人生在世,有仇必报有恩也必报,只是不知怎么样才能报答得了大家的恩情。既然来到了这里,做帮佣也罢,做娘姨也罢,做女儿也罢,都好好地做吧。不要让人家失望,不要让母亲白拿走六十块钱,还有那两筐雪白的大米、金黄的菜油和活蹦乱跳的大草鱼!
她一把一把地往下搓着泥垢,搓得忘了出水。
门又被轻轻敲响了,传来余家阿妈亲切的声音。
“阿囡,水凉了吧?热水放在门口,你自己拿进去。当心,不要烫着了。”
好幸福好感人啊,端木槿眼泪都要下来了。
是夜,又梦见了那个令她心悸的刻着深色花纹飞速旋转着的椭圆形物体。好像那是个法器,会把她整个儿吸进去,醒了之后心还在怦怦直跳。已经平安了,怎么还做这种不祥的梦呢?是不是有个魔咒把她咒住了,走到哪儿都休想脱逃?书摊爷爷给她讲的灵怪故事太多了,她的想象力也太过于丰富了。不过梦是反的,不要理会它罢了,就像不要理会人家说她身上有膏药味儿。
再次醒来的时候,天窗上一片亮光。端木槿一骨碌爬起来,农民日出而作,该干活去了。
房子里静悄悄的,好像都还没有起床。她不敢有大动静,顺着走道蹑手蹑脚走向最前面的客厅,想看看有没有可做的事情。走出腰门的时候,发现余家阿妈已经在那里梳头。
大门开着,冲门横着一根长凳,凳上放着镜子、梳子和一只盛着黄色油液的小碟子,碟子里还有一块小小的油毡。余家阿妈坐在矮竹椅上,面对镜子正盘弄她黑黑的发髻。她捏起油毡小心地往梳成蝉羽般的发鬓上涂油。两鬓顿时明溜溜地闪出光亮来,看上去滑顺得苍蝇也站不住脚。真是“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啊。这种发式在北方是看不到的,江南女子竟还保留着古典风范,完全想象得出这个女人年轻时候有着怎样的美貌。她大概快有四十岁了吧?还额头光洁眼睛明亮,腮上一抹残红如淡淡的胭脂。端木槿被她的美丽深深折服了。
余家阿妈也从镜子里看到了她,回头笑道:“阿囡,不要起这么早,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大婶,不能再睡了,我做什么事情?”
她近前一步,认真地讨要工作任务。
余家阿妈笑了。
“不要叫我大婶,大婶是你们山东人的叫法。和细毛他们一样叫我姆妈。来,阿囡,叫声姆妈。”
余家阿妈在矮椅上扭转过身来,期待地看着端木槿。端木槿愣在了那里,“姆妈”可不能随便叫的,那是对自己母亲的称呼。连父亲的大老婆冯氏也不过叫了她一声“大妈”,那声大妈相当于北方的大娘,冯氏不明就里,当作了什么伟大的称呼。而那个小放脚彭春,正因为不肯承认她是妈才闹得不可开交。就连自己的亲生母亲,说真的也没有叫她几声,到上海没几天大家就都不高兴了,“妈妈”也叫得没劲了。但是无论如何不能叫别的女人姆妈,那是很屈辱的。可是余家阿妈两只长而精明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她,好像她真的是个久盼归来的女儿,非要等到叫出一声“姆妈”来才心满意足。端木槿不由得一阵迷惘,究竟做童工来了还是真的做女儿来了?从昨天到今天,并没有人拿她当童工。二姐当娘姨累得满面锈色,戴着大袖套,拎着大篮子坠得身体歪歪趔趔。而在这里,男主人亲自为她端水洗澡,一家人围着她众星拱月,几乎达到了公主的规格。这哪里是在做帮佣,分明就是颇受娇宠的女儿嘛。端木槿十分惶恐,从记事到现在没有受到过如此高级的待遇呀,不知道如何消受。不过,她还是有着自知之明的,硬要说是女儿,充其量也只是个义女罢了。有了一个女儿再领养一个女儿,两儿两女也许是他们家庭成员的标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此地少年人都要管女性长辈叫“姆妈”,如同上海人叫女佣为“娘姨”,志愿军战士叫朝鲜老大娘为“阿妈妮”,风俗而已。此时此景不管出于哪种原因,都真的必须改口叫上一声姆妈了。
“姆……妈。”
她终于叫了。
余家阿妈顿时荡起满面的春风,站起来兴奋地把手向旁一指。
“叫他阿爸。”
细毛阿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旁边,和善地笑着,眼巴巴地望着她,好像也在期待着那声“阿爸”。
这次端木槿没有多少纠结,既然叫姆妈了,再叫声阿爸也属于词语搭配。何况余家阿爸昨天不仅给她端去了洗澡水,后来还替她端走了洗澡水。盆太大了,她端不起。端盆走的那阵儿她万分地不好意思,水被她洗得太脏了。
“阿爸。”
她真心真意地叫了一声,叫得比那声“姆妈”还要响亮。
余家阿爸立刻应了一声,竟也应得十分响亮,表现出和妻子同样的激动。
“阿囡,坐下,我来给你梳头。”
余家阿妈不由分说把端木槿按到矮竹椅上,又不由分说拆开了她的发辫。
端木槿十分惊慌,这怎么可以呢?人家是主人啊。但余家阿妈态度坚决,坚决得她不能抗拒。发辫打了开来,一头浓密的长发瀑布一般几乎垂到地下,余家阿妈开始不停地大声赞叹。
“头发真好啊,阿囡,你不像十四岁,倒像十六岁。知道为什么喜欢你吗?首先喜欢你的长辫子啊。辫子长人才好看,新安河最好看的姑娘就是我们家的阿囡了。”
这个江南妇人竟有着如此的爱美癖,而且喜好长辫子。端木槿今天的和昨天的模样也的确大变,灰姑娘眨眼成了美公主。她突然十分感激二姐的那半瓶煤油,不然现在可要出大丑了。
余家阿妈细心地梳拢着,像梳一头金丝,唯恐掉落一根。
“阿囡,你山东老家还有什么人?”
这是端木槿最不想触及的问题,但不能不作答。
“还有父亲。”
“你父亲知道你来这里吗?”
“不知道。”
“会不会来找你呀?”
“不会。”
“万一来找呢?”
“来找我也不回去。”
端木槿说得很坚定。余家阿妈放了心,等户口到来,更万无一失。
“阿囡,你父亲……”
余家阿妈还想多问些什么,端木槿却不想讨论这个话题。
“我叫端木槿,不叫阿囡,叫我端木也行。”
余家阿妈正在扎头绳的手停了下来,细长眼变成了圆圆眼。
“怎么叫端木呢?”
“端木是姓,我们家姓端木。”
“姓端木?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姓?笑死人了。”
在她们说话的当儿,全家人都已经围在了旁边,也一齐发出了笑声,哈哈地响,好像听见了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要么叫木槿,要么叫阿囡,端木多难听啊,你又不是块木头,端着它干什么?叫个像人的名字才好呀。”
站在一旁的余家二儿子余细根大声发言。他是家中最聪明的儿子,不像他木讷的哥哥,常常要发表自己的意见。余细毛没有说话,余细毛绝不会这种智能性讨论,只在用神情表示:不管叫什么我都没有意见。
“那就叫木槿吧,横塘镇上有养木槿花的,木槿花也是很好看的。大家听见没有,咱们家的阿囡叫木槿。”
余家阿妈做出了最终决定。
端木槿突然意识到这户人家可能都不识字,给不识字的人是无法解释字意的。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端木这个稀有姓氏的来源。木槿就木槿吧,从前大户人家的用人都由着主人重新起名字,木槿好歹也是原有三个字中的两个,比“阿囡”听起来舒服。
——后来知道,“阿囡”其实是对所有小女孩的昵称。初到新安河的端木槿,属于江南民俗的文盲。而她在余家,真的不是童工,而被当作亲亲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