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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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深夜中的凤鸣中学,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儿响动。除了树上的干棒偶尔落地的轻微声,偌大一座学校沉沉入睡了。

西边的老墙上突然探出一颗人头,随后冒出小半截身子。身子勇敢地一纵,落到了地下,看体形是个还未发育成熟的女孩。

双脚落地时发出“扑通”一声。

这声“扑通”肯定不会太响,但在越墙者耳中却如一声巨雷,端木槿顿时吓得委身在地。天不怕地不怕,就是不敢违犯学校纪律,她是肩佩三道杠的少先队大队长啊。

与此同时,墙上刚刚冒出的两颗人头也嗖一下缩了回去。

那两个自然是秦越和王凤华。

墙内就是一排女生宿舍,宿舍里睡着二百多名女生,任何一个听见了都会掀起狂风巨浪。所以端木槿和秦越再怎么胆大包天,也不敢制造出半点动静。

三人一动不动,全身僵硬,像中了炸雷的树疙瘩,连呼吸都给吓忘了。偏这时月亮从厚一层薄一层的云雾中闪现出来,如同日伪时期突然亮起的探照灯,从上到下把这段人迹罕至的老墙照得清清楚楚。于是这行人便成了正在穿越封锁线的偷渡者,形迹暴露无遗。

初冬的平原一片苍凉,天地间蕴含着无限的肃杀。如果在白天,人们能清楚地看到这道老墙的凶险。三十多年前的砖土结构,又高又长,随着地势的起伏蜿蜒而去,像残破的长城,又像老而不僵的巨蛇,匍匐在那里喘息。喘息的感觉是由中间一道凹槽产生的,鲁西的土质松软多碱,久远的风化和扫硝人年复一年的刮扫,使砖土之间出现了一道刀痕似的深沟。深沟里不时有细碎的土屑在簌簌滚落,像极动物鼓动着肚皮,老墙便成了活物一般。沟上承载着更大一截厚厚的土墙,头重脚轻摇摇欲坠,瞧一眼都会让人胆战心惊。但它却坚持挺立了许多年没有倒下来,顽强地守护着里面千余名师生。

此地的凶险还不仅仅在于危墙高大,更在于墙外的水坑。那是凤鸣镇最大最深的坑,从南到北一直傍着院墙。活过百岁的人都不曾见过它干涸,好像通着几十里外的黄河,便有了种种精怪夜叉淹死鬼之类的传说。女人们吓唬孩子时会说:“别哭了,再哭扔你到大坑里去!”孩子便怔怔地不哭了,比说“老猫猴子”“红眼绿鼻子”管用多了。孩子们没见过老猫猴子红眼绿鼻子,但见过吓人的大水坑。

初冬的坑面结了冰,月光下这儿或那儿不时闪动着神秘的光圈,像即将要蹿出夜叉水怪的前兆。墙与坑之间有条鞋带子似的小路,勉强容得下一人紧贴着墙根行走。如此这般天然形成悬崖峭壁之势,除却扫硝人,即便大白天没有爹死火上房十万火急的事情,也决计不会有人前来遛上一遭。

墙上墙下三个女生蜷伏着久久没有直起身来,她们的耳朵全被无限度地拉长了,拉到校园内的甬道和广场上去了。学校但凡发生了重大事件,师生们便会从甬道跑向广场,在那里相互传递信息,或者听从教导处祝主任的统一指挥。三人不仅一动不动地捕捉着校园内的声音,眼前还幻化着就要出现的情景:人们朝这个方向跑来了,冲在最前边的是她们的班主任刘老师。

想到刘老师,端木槿心中很是有些不舍,刘老师太好了,今下午还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问题,为什么总是愁眉不展。她当然不会讲实话,讲了实话就走不掉了。翻墙逃跑是种什么性质的错误她们不知道,但肯定是最严重的错误。别说翻墙出逃,就是早晨出操也不允许早退一分钟呀。

她们伏在那里,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的等待,发现校园里并没有传出异常动静,更没有人群出现,自然也没有跑来班主任刘老师和教导处祝主任,大家这才慢慢还了魂。墙外的端木槿悄悄站了起来,墙上的二位也慢慢探出了头。墙里有一株属于垒墙时没有砍掉的上个世纪的老槐树,不知是被风刮的还是被墙外的水坑沤断了树根,斜斜地从墙里探出身来,成了三个女生翻越墙头的天然阶梯。冬季的老树没有了一片叶子,几枝黝黑而粗大的秃枝各自斜伸向夜空,活脱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让这个本就神秘莫测的夜晚显得更加诡谲可怖。

“端木,怎么样?”墙上人小声问。

“没事儿,上!”

端木在墙下舞动起双手,短促地小声回答。

“好,上!”

墙上人低低回应了一声。

这是三人小团伙的行动口头禅,不管上还是下,都会喊“上”。

秦越是个标准的半吊子,天底下没有她不敢的事情,比端木槿二杆子多了。端木槿做事之前起码还要稍微想一想,而她任何念头只要在脑子里一闪,立马便可以上房揭瓦。以她的学习成绩,考清水城里的一中也绰绰有余,但在县里当干部的爸爸为了约束她的性情,才狠心让她考到乡下的中学来。王凤华自然不如那二位大胆,如果只有一个人,她大白天也不敢到这种地方来。可她偏又事事不肯落下,整天跟在二位“山大王”后面担惊受怕,同时享受着友谊和快乐。端木槿不停地朝墙上招手,意思是此地不可久留,让她们速速动作。秦越从老槐树上抬起了腿,试探着踏上墙头。墙头上很不平整,几十年的风雨早把它弄变了形,踏上去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她暗暗吃惊,也不敢像端木那样一跃而下,没练过那种功夫啊,只能不太潇洒地翻身向里两手扒拉着墙壁紧贴着滑下,落地的时候还由端木扶了一把。墙上只剩下王凤华了,王凤华怯懦地望着下面,腿像断了骨头似的站不上墙头。但也没有退缩,只是速度慢了一些,哆哆嗦嗦挪上墙头好容易掉转身去又好容易垂放下一条腿来,抖抖地叫:“伙计伙计,你俩接着我,接好,啊,我要下了。”

她也不像秦越那样硬充英雄不说软话,该投降时就投降,该求人时就求人,还求得特别恳切,因为特别需要。

第二天,镇上沸沸扬扬传说着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三个女学生半夜翻墙逃跑了。

这条新闻当然不准确,逃跑的只有端木槿。让人更奇怪的是,出走的这天晚上,学校进行了一场文艺演出,三个女生还同台表演了一场独幕话剧。剧名叫作《一出没有演完的戏》,演得很成功很出色,谁也没有看出端倪。许多年之后,三人回忆起这个夜晚都会无限感慨:“一出没有演完的戏啊……”

而这个冬季里的深夜,三个初中女生正经历着生命中第一次惊心动魄的冒险大行动。越过墙头后片刻不敢停留,沿着小道快速前进。她们都穿着那个时代的大裆棉裤,梳两根细细长长的辫子。从身形上辨,秦越稍微高一点儿,凤华居中,端木最矮。端木槿这两年虽然猛蹿了个儿,但毕竟年龄小了两岁。她们贴着墙根噌噌地往前走着,咳嗽都不敢发出一声。如果这时被人发现了,毫无疑问会被当作一伙小偷。

就要走完小路踏进大街了,危险区域终于过去,大家不由得放松下来,望着眼前宽大的街道喘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有彻底喘完,镇上的狗却突然大叫起来。狗的耳朵比人的耳朵灵敏多了,一只叫十只动,十只动百只随,很快吠成一片汪洋大海,波涛汹涌地追逐着夜行人。乡村里的狗是自由动物,主人们不限制它们的任何活动。虽然连年的饥馑把它们饿得耸腰吊皮甚至大量减员,但禀性不移,无论多么寒冷的夜晚还是坚守在黑洞洞的门口为主人站岗放哨。这种情况出乎女生们的意料,却有着最基本的常识,三人紧紧挨在一起,不能奔跑,再害怕也得慢慢地挪着走。要知道被老师抓回去最多挨顿批评写两页检查,可是被饿绿了眼的狗们咬着可就不是小事了,她们才不愿意自己白嫩的皮肉成为狗嘴里的点心呢。

凤鸣镇是鲁西平原上的千年古镇,有着“二清水”之称。中国地名文化悠久,“镇”为战略要地,“市”则为贸易之处。经过漫长的历史演变,战略要地和经济活动渐渐融合在一起,但凡称得起“市”或“镇”的,都是一方政治经济的高度集中处。所以凤鸣镇就是凤鸣公社的驻地,自然也是本公社政治文化的中心。镇上的人称乡里人为“小乡鳖子”,乡里人则称镇上人为“大集滑子”,属于两种阶层。但有一点完全相同:都是人民公社社员。凤鸣镇的主要街道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大道,能行驶马车、牛车、地排车及独轮车。此时三个初中女生步履维艰地挪移在这条大街上,平时一口气就能蹿过去的大街变得无限漫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而且路面不平,大概几百年没有人对它修整了,夜间走来更显得高岗下洼步步坎坷,一不小心就可能跌倒。满街的狗们却无所谓,蹿蹦着跳跃着越来越多,全镇的狗族似乎都加入了战斗序列,前堵后追,国民党五次大围剿似的。三个女生既不能停步又不敢大动,几乎陷入了绝境。

忽然,街道的另一端传来隐隐可闻的唱戏声,唱腔在夜色中渐行渐近,委婉美妙如泣如诉,不消几分钟,已听得清唱词:

羞答答情怯怯心意彷徨

百感交集叙衷肠

慧娘我得遇知己喜过望

愿效犬马伴君旁……

啊,魔道全!

魔道全姓李,本名李玉全,本镇人氏。自幼得助于在天津上班的叔叔提携,入戏校进梨园,扮相好嗓子好,十四岁登台一唱成名,成了一家京剧团的当家男旦。本来演员干得好好的,可是一出鬼戏《李慧娘》把一切唱砸了。《李慧娘》被批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所有主创人员都戴上了“反党分子”的帽子。该关的关该锁的锁,编剧立马作为“监督改造”对象被送往河南安阳。凡是移植了此剧的其他地方剧团也一概追究查问,李玉全就碰上了这桩倒霉事。但因为只演了一场,人也只有十八岁,主管人员心一软,不再另行处理,打发他回原籍劳动改造算了。李玉全五岁学戏,庄稼活儿全不通门,哪是苗哪是草都分不清,生产队为了照顾他才给他一个妇女劳力的半工分。他原来在剧团里有一个相好,是个女小生,两人在台上眉目传情假戏真做。可是谁肯嫁给一个回了乡的右派呀,二话没说立马撤伙。李玉全一下子魔道了。李家就这么一个儿,原指望他光耀门庭呢,没想到成了魔道。爹娘愁得不到一年双双埋进了老林,只留给他一座破院两口旧屋。也不知这个李玉全是怎么活着的,反正没饿死,还能唱戏。白天在老屋里睡,夜里就出来唱,一如有锣鼓点敲着走台,点点不差。他做着没有人看的曼妙身段,抖动着并不存在的水袖,踏着一步三回首的婀娜舞步,每夜都在大街上往返三趟。凤鸣镇的人就像听到生产队敲钟上工一样,到点就会说“魔道全该唱了”。然后在他哀婉凄楚的唱腔中入睡。万一哪天到了点还没有开唱,就会喃喃自语:“魔道全饿趴了。”

魔道全唱的还是大毒草《李慧娘》。山高皇帝远的凤鸣镇这两年只忙于抗灾救荒少饿死几个人,阶级斗争搞不了那么严格。再说人已经魔道了,还能把他怎么着?唱就唱去吧,权当是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唱声越来越近,已经看得见人影,正向这边款款移来。满街的大狗小狗半大狗一个也不咬他,太熟悉了,熟悉得像挨门的邻居。甚至有的会摇着尾巴跟着走上一段,充当一下他的龙套。学校里的女生都害怕这个年轻的男魔道,虽然他不打人也不理人,但觉得他的唱像鬼哭一样瘆人。三人急忙躲到一边,由远及近看着那个做着舞蹈状的身影从面前走过,直到走远了,才怯怯地重新移动脚跟。没承想一条大狗突然斜刺里扑了过来,带着一股腥臭直扑到脚下,几乎咬着了王凤华的棉裤。王凤华吓得“嗷”一声坐到地上,端木槿飞起一脚踢中了狗下巴,小时候几年武术不是白练的。但毕竟狗太大人还小,没能彻底解决问题。狗退开了一些,但不走,一蹿一蹿继续做上扑状。三人不敢再稍有动作,拉起王凤华挨在一起僵立不动。她们不动,狗也不再往近前蹿动,只是越发狂烈地吠叫。她们紧张地扫视四周,发现没有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连半头砖都没有一块,更不要说木棍树枝之类。只好就那样挤在一起,赤手空拳和那只凶暴的黑狗对峙,直至魔道全又折唱回来。

魔道全依然载歌载舞自我陶醉在艺术之中,对街心群雕似的女生视而不见,擦着身子走过她们旁边。三人用胳膊互相暗示了一下,立刻随在魔道全的身后,跟着他一步三停地走,边走边观察敌情。狗们倒真的没有再扑上来,只是跟着一路狂吠。那段行程留给她们的记忆是野狼谷中一次冒险大穿越,同时把魔道全悲凄万状的唱腔一字不落地记在了心里。

终于走出了凤鸣镇。

又经过一片冬季里荒败的田野和一丛黝黑的小树林,前面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了。站上公路后全都一屁股瘫坐下去。

“妈呀,吓死我了。”

秦越高叫着抹擦额头,额头上湿漉漉一片,弄湿了两只手,只好再用袖子接着擦,极度的紧张之后,她也顾不得再冒充天下第一好汉了。

“亲娘哎,才吓死我了呢。”

王凤华不喊“妈”而喊“娘”,她的爹娘是公社社员。她喊完“亲娘”就伸手摸刚才被狗咬过的地方。幸好裤子没被咬出洞,不然准被她娘骂个半死。为了给她做这条棉裤两个弟弟妹妹都没有裤子穿,最小的妹妹两岁半已经会唤鸡了,还光溜溜地被摁在被窝里。端木槿却只顾捶胸顿足地使劲咳嗽,这两天有些感冒,嗓子里早就发痒,憋得不能喘气了。咳完顾不上说话先摸胯间的书包。还好,书包安然无恙,那是她的重中之重。

“我们胜利了!”

她站起来大叫。

她有副穿透力极强的嗓子,无论多少人都压不住她的高音,这点出生后的第一声啼哭就有了充分证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像红军战士穿越了雪山草地一般挥着两手高呼:“胜利了,我们胜利了!”

少女们的情绪就是这般易变,瞬间可以由大悲到大喜由大惊到大乐,墙头上的紧张和街道上的惊恐已经成为历史,三双手臂搭连在一起,跳跃着大叫:“没事了,伙计们,上!”

都是跟电影上学的,十三四岁的年纪有着极强的模仿力。

身影很快分开,三人挺直了腰身,整理好各自的衣裤继续出发,土公路上响起沙沙的少年人特有的轻捷脚步声。

端木槿边走边抬头看月亮,她们所走的方向正迎着月亮。今天是农历的十月十三,此刻天空中的云片少去了许多,月亮呈大半个扁圆形,像被人摁了一巴掌的白面团,但是很清亮,就像她们这个年龄的少女,天真调皮又俏丽。而且她第一次发现明月当头的天空是纯净的深蓝而不是黝黑的黛色,十分后悔在一篇作文中写了句“月亮挂在黛色的天幕上”。而那篇作文还被当作范文在课堂上进行了讲读,曾为这句话的文采骄傲。现在脸红了,这种常识性的错误太不应该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再多看一眼吧,明天就不在这块土地上了。

呀,糊涂了,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弄反个儿了,上海才是故乡,上海才是自己的家呢。她不是离开家,而是要回家了。

关于家的印象几乎是张白纸,她只在《51号兵站》和《永不消逝的电波》中看到过上海。那儿有电车,有高楼,电车上挂两根长长的小辫,高楼是灰色的,很威严。对了,还有《七十二家房客》,那是香港片,属于英帝国主义的东西,内地禁演,跟着秦越混进去看的。秦越的父亲那个高高大大面孔严肃的大叔,在同学们眼中是位最高最高的高干,谁都不敢直接和他照面,但尾随在他身后溜进小放映室偷看电影却是件极有趣的事情。这种好事以后不会再有了,她要回到真的上海去了,真的上海肯定比电影中还要好。因为电影里演的全是旧社会,而今却是解放了十多年后的新中国。《霓虹灯下的哨兵》也已经开映,但还没有看过,据说很棒。有新中国的解放军在南京路上站岗放哨,上海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好最幸福的地方。

关于上海的家,搜尽回忆也只有一幢大大的轮廓模糊的房子,房子中间有道紫色的屏风,隔开了前厅和后室。除此再无其他,如同关于奶奶的记忆只有坐在纺车里张开手臂拉一根长长的棉线。

但这一点就足够向往的了,那幢房子里有她的亲娘亲姐亲哥还有亲弟弟。她又想起那年母亲带来的掌了底的袜子,一双袜子兄弟姐妹都可以共穿,他们的关系多么亲密啊。那里会有歌声笑声欢乐声,只有相亲相爱,没有歧视仇恨,他们才是同枝连根的一家人。每次到秦越和凤华两家去的最深感受,就是她们被家人宠爱着,宠得可以任性撒娇胡乱发脾气,甚至可以捏着嗓子发出小女童一样话都说不清楚的娇嫩声。她多么羡慕啊,羡慕得有些妒忌,几乎也要扑到人家娘怀里,娇声娇气喊几声“娘”。如今她也即将有亲娘了,人们再也不会像看野孩子一样看她,再也不用听那种鄙夷的嘲笑:“瞧,那个就是上海小三妮。”也彻底告别了“狗皮膏药小闺女”——尽管已经没有人当面这样叫她,但实际上还是卖狗皮膏药的小闺女呀。她要去做真正的上海人,拥有自己真正的家,从而结束漫长的吉卜赛式的流浪生活了。

于是,她用一种轻松的愉悦的心情来观赏此时鲁西平原上的夜景。以前并没有意识到这儿有什么好,可是要走了,却觉得什么都变得美好起来。平原的田野一马平川,是那样地宽广辽阔。黄河从这里滚滚流过,挥洒着“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浩瀚之气。水浒更是流传着千载不变的好汉遗风,处处都有拉架子的耍狮子的,战鼓咚咚敲得人热血沸腾。更不用说他们的学校,千余人哪,她每天都站在旗杆下带领全体少先队员行队礼、升国旗,一颗颗易感的少年心伴随着鲜红的旗帜冉冉上升,充满了庄严和神圣。想到这儿,她眼角湿了,那种情形以后还会再有吗?会有的,一定会有的。上海是中国第一大城市,学校会比凤鸣更好,广场会比凤鸣更大。旗杆大概不可以更高,那是有规定的,但队旗会一样地鲜红,国歌会一样地响亮。她只不过换了个场地,而那个场地要比凤鸣强出无数倍,那是伟大的上海,那是她亲爱的家乡。

此时的她似乎感到那座城市正在张开手臂迎接她,她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人,她是新上海的女儿,女儿终于回来了。要回家的人心情是激动的,眼泪流了下来,脸上却在笑。

“端木,你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王凤华的声音打断了她滚滚的思绪。王凤华哭唧唧的,就像又有人把豆虫放进了她的脖子。都到现在了她还不相信端木真的要走,一切都像是在梦中。

“当然走了。”

端木槿抹了一把泪,昂然回答。

“可是伙计,你不想我们吗?我可舍不得你离开我们呀,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哪?”

王凤华真的哭起来,她真的不知道没有了端木该怎么办?最起码俩人几年来都打通腿,明天就只剩她一个人了,该怎么在被窝里睡觉?还有吃饭,端木好歹有个卖膏药的爹,能吃上菜伙,每顿分得的半碗菜里有着她的一半,两双筷子一只碗,就像吃自己的一样心安理得。更重要的是,有人欺负她怎么办?不要说别人,秦越都会经常欺负她。端木跑过江湖但她半点儿不像响马,秦越倒像个真响马,个子又高嘴巴又快,动不动就来粗的。端木走了她就一点儿依靠没有了,想到这儿,越发难过起来,哭得呜呜咽咽,不住地擤鼻涕。擤完鼻涕在衣角上抹手,衣角长年累月被抹得硬邦邦的,女生们谁都没有手绢。

端木槿叹了口气,她也舍不得她们啊。王凤华虽然是个胆小鬼,但对她忠心耿耿,连今天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毫不退缩,她们算得上真正的三剑客。

“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走。”

“那就别走了呗?咱们在一起多好啊?”

王凤华又燃起一丝希望。

“不走可不行。”端木槿扭头看了她一眼,十分认真,“我是回家,你们都有家,我没有家,我得去找家。”

这是个不容驳斥的理由,王凤华不吱声了。王凤华想起了自己的家,家中有亲爱的爹娘和亲爱的弟弟妹妹,如果让她没有了家,她会一天也活不下去的。

秦越想的可不是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高干子女天然的优越性让她瞧不起凤鸣中学的所有女生,唯独瞧得起端木槿。因为她俩都是冒险家,是经过戏台子战争长期考验的。此时的她赞同甚至钦佩端木出走的壮举,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担忧。

“端木,你到了上海干什么呢?”

“到上海继续读书,课本我都拿上了,所有的学习用品也都带上了。明年咱们就初中毕业,然后上高中,高中毕业上大学。刘老师说我们将来都能够考上中国最好的大学,我们就一定都去上那所大学。”

端木槿胸有成竹,此话并非吹牛,她们的学习成绩非常出色。刘老师常说自己班里有三个才女,如果她们考不上大学,整个凤鸣中学再没人考得上。也曾有人告状这几个女生在一块搞小集团,刘老师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们当然走得近,因为她们属于优秀的一群。”所以端木槿并不为在上海考不上大学而担忧。

“可是,”秦越却十分表示怀疑,朝端木槿扭了一下头,认真地说,“我听说大城市里不让随便上学呢。”

“不能吧?”端木槿怔住了,眼睛张得比从墙头上跳下来的时候还要大,以至于脚下都忘记了走路。那块三道杠都被放到书包里了,准备着到了上海还要再用呢。从一年级就当班长,哪会想到还有不让上学的地方?

“那是我的家,人在家里还能不让上学?”她大声争辩。

“是家可能也不行,得有户口。城市里要户口,你没有上海户口。”

秦越根据自己的知识,说出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户口啊,”端木槿松了一口气,“让我妈来迁就是了。”

她三岁回凤鸣并没有带来户口,直到八岁不知何故母亲把她爷儿俩的户口一齐迁了出来,落在了原籍凤鸣镇。此事还成为父亲安在母亲头上的又一罪状:把他俩彻底扫地出门了。但此时她想,当年能从上海迁来,自然也能再迁回去。户口不就是一个人的影子吗?走到哪儿自然跟到哪儿。再说从一年级到初三换了那么多学校,没有一处向她索要户口,清水的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户口这回事。现在回家了,难道说家里还能向她要户口吗?

王凤华却在这时大叫了一声,她想起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

“你不是路费还不够吗?路费不够你怎么能到上海?”

的确,为路费的事情她已经努力积蓄了两三个月,不然早走了。她卖掉了自己所有的馍票和菜票,卖掉了一件大棉袄,棉鞋都卖掉了。上海暖和不用穿厚衣,那年母亲和弟弟来山东就没有穿大棉袄。可那些东西都不值钱,一件破旧的棉袄只有两块钱,已经没有潜力可挖了,凤华和秦越在这事上帮不上任何忙。凑不够也要上路了,她已经归心似箭。

“我去找李老师,李老师走的时候给我留了地址,他一定能帮助我。”

这点毫无疑问,李印堂老师是位热心的让人尊敬的好老师,他已退休回家,他的家正好在去往上海的路上。

于是,一切都没有了问题,在少女们的心中,世界是美术课上的纸与笔,画什么便是什么,只要认真地画。

端木槿又一次端正了书包,像行进中的战士整理武装带。书包鼓鼓囊囊有点沉,很容易滑到一边。

“反正,无论如何我要走了,不再回来了。将来你们去找我,咱们要上学就一块儿上学,要工作就一块儿工作。我先走,把一切弄好了便写信告诉你们!”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呢?”

秦越王凤华现在只剩下恋恋不舍了。

“会见面的,肯定会再见面的。等咱们都长大了,我一定回来看你们。”端木槿一边握住一人的手,望着头上的月亮信心满满。“我会给你们写信,一月一封,你们也要给我写信,咱们都一月一封。”

三人并成一排,手挽手肩并肩,一齐开步向前走,像极了当年义无反顾奔赴延安的热血青年,每一步都踏在通往光明的道路上。

“咱们唱歌吧!”

班主任刘老师是艺术科班出身,她们是老师的好学生。于是歌声响起来了——

我们走在大路上

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

披荆斩棘奔向前方

向前进 向前进

革命气势不可阻挡

向前进 向前进

朝着胜利的方向

……

县城里的街道上没有乱窜的狗,连猫都没有一只,无人区一般寂静,歌声自然停住了。也没有路灯,清水县还没有使用电,感觉就像进入了一座古老的夜间城堡。不过路径熟悉,她们七拐八拐穿过明一阵暗一阵的大街小巷,哪儿都没有停留,朝着城南的一处所在走去。那里是师范附中,刘兰上学期转到那里去了。

月光下,师范附中的大门紧闭,半明半暗让人想起教导处祝主任严肃的大长脸。她们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又恢复了紧张状态。一番紧急磋商之后,便围着院墙绕起圈来。三个小时前惊险万状地从一堵墙内翻爬出来,而今又千方百计地要跳进另一堵墙。这墙没有那墙高,也没有那墙长,但想凭空翻进去也绝不可能。墙外是野地,荒草野棵荆棘丛生,冬季里没了柔软的叶子只剩下铁钎似的荆杆,千针万刺扯挂着她们的鞋袜和裤腿。所幸不久就发现了一处倒塌的豁口,只有二尺多高,抬腿就过去了,原来城里也有破旧的院子。

院内空旷而深幽,除了笔直的甬道还有干涸了的水池和算得上玲珑的小桥。几株夏日里绿丝飘飘的垂柳,此时蓬松着干枯的黑色枝条,摇摇摆摆就像披头散发的巫婆,其阴沉可怖堪与凤鸣中学那株张牙舞爪的老槐相比。她们靠近了一口房屋,屋内自然也黑洞洞的没有亮光。但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那个时代中原地带的学校差不多都是这种格局,几排教室之后就是宿舍,宿舍里木床一张紧挨一张,连成车马店一样的大通铺。床下码着一溜齁臭的棉鞋,床头码着一溜黑黑的脑袋。门轴轻微的吱呀声没有惊醒任何人,端木槿来过这儿几次,径直靠近一张床头,准确无误地摸着了一个有着柔软头发的脑袋。

“刘兰,刘兰,醒醒。”

那颗脑袋动了一下,又不动了。

“快醒醒,我是端木,秦越和凤华也来了。”

刘兰努力从沉睡中醒过来,使劲挤巴着眼睛,翻着眼珠想看清趴在上面的那张脸。那张脸在黑夜里模糊不清,但不用看了,仅凭呼吸就知道是谁了。

“你们………”

“我要回上海了。”端木槿小声告诉她,接着又急迫地说,“我没有裤头。”

那个年代,鲁西人都不穿裤头,大人小孩全光着腚睡觉。只有秦越和刘兰这种城里人才能有上那么一条珍贵的内裤。还没有完全睁开眼睛的刘兰立刻在被窝里动作起来,很快用光溜溜的手臂递出一个软软的东西。端木槿接过来,立刻把那条还带着体温的裤头穿了进去。太冷了,一脱一穿让她打起了牙骨。但裤头是必须的,上海家里人多,有哥哥有弟弟,她不能光屁股。这当儿刘兰已经坐起来并慌手慌脚地穿好了衣服。她知道发生大事了,没吭一声,拉着几个人就走。像刚才无声无息地进入屋内一样,她们又无声无息地退出,一直退到远离宿舍的僻静处。

“你说什么?你要走?你为什么要走!”刘兰终于情绪失控,抓着端木槿使劲摇晃,叫声里迸出哭音来,“你走了到哪里去找你?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你怎么这么狠心?”

端木槿没有立刻回答。一个不能触碰的地方被碰着了,她努力地控制着就要喷涌而出的泪水。

“我……不能不走,我……”

她几乎说不下去,任凭刘兰发疯般乱摇。王凤华已经在旁边发出了嘤嘤的哭声,秦越也在很响地吸着鼻子。

“我待不下去了,是他……赶我走。”

“谁赶你走?你爹?那个老混账?”刘兰被激怒了,就像她爹手中的大扫帚一样就地旋了个圈,跳着双脚破口大骂,“我们去揍那个骚娘儿们!”

“不揍了吧,我哥哥回信让我走,上海才是我的家。我走了,再也不受这个气了。”

端木槿的眼泪终于唰唰地流了下来,像开了闸的河水,饱含着悲伤与决绝。

刘兰不叫了,一切不用再说,全都明白。但她还是抓住端木槿的胳膊不放,好像一松手这个最知心最要好的朋友就会从地球上永远地消失。

“真要走啊?”

“真走。”

刘兰像王凤华一样抽泣起来,边用力地擤着鼻子边撕开棉袄的边角,从里面抠出一个小小的东西。

“只有这些了,你拿上吧。”

那是一张叠成了方块的一元纸币。端木槿接过来看了看,紧紧攥在手心里没有推辞。

起风了,树枝开始剧烈地摇摆,并发出尖长的哨音。一块又一块黑云涌动起来,前奔后跑没完没了。有时还会堆叠成摞,一块从另一块下面匆匆掠过,像战场上争夺逃路的大队溃兵。

当月亮终于穿云破雾再一次照亮大地的时候,四条纤细的身影也又一次出现在原来的公路上。手与手紧紧相牵排成一列横队,默默地朝着来路走去。她们的面容庄重肃穆,她们的姿势勇敢坚定,连脚下的步伐都整齐划一,像听从号令的少年女兵。在那个寒冷的时而月光四射时而黑云追逐的夜色里,四个少女经历着不平凡的生离死别,也在相互祝愿着顺利平安。没有了更多的话语,没有了来时的激昂亢奋,只有最后时刻的依依惜别。终于,她们在一个村庄前停了下来,村子里传来第一声鸡鸣。这儿离县城已经五里多路,应该分手了。秦越和凤华必须尽快赶回学校,而刘兰则要把端木送上第一班长途汽车。她们站在公路中央,稍稍伫立了片刻,便面对西天的月亮齐齐跪了下去。没有插香,没有酒杯,只把头在黄土路面上重重磕了三下。

“月亮在上,我们四人结拜了。”

“从此,我们是异姓姐妹!”

“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天涯海角,永不背叛!”

村子里的鸡一齐鸣叫,伴随着她们的庄严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