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朽舟破浪向云行，大道裁山映旧藤。
小小的画舫在一片划水声中继续前行，虽然卢明月下手极有分寸只掀了顶盖没有伤着船梆，可这一路行来数不清的暗礁碎石，早就伤了底舱龙骨，说不定这趟远行结束便是它寿终正寝的时候。
天龙大阵消散的当口这天地间便敞亮了起来，两岸崇山峻岭依旧，水道却是逼仄了许多，宛若小溪潺潺在这山岭间梭巡，岸边尽是些四五人合抱粗的古松，爬满了三四指粗细的老藤，离得近了还能看到苍翠松枝和碧绿苔藓上的点点露水，星罗棋布的山石可大可小、似锐似秃点缀其中，抬头望去半山腰上一片苍茫云雾、似聚还散。
正是：小船吱呀轻轻摆，青山无语影重重。
…………
木剑入手温润，便好似煨得半烫的卵石，柔滑细腻，揉捏着剑柄，置身在这如画般的山川景致中，石伢子不知怎地突然心思惆怅起来。
王家岭地处偏野穷乡，村里孩童们的把玩之物都是由自家长辈拾掇而成，无非也就是些木刀、木枪一类，乡下孩子的玩具哪里会有打磨抛光一说，毛刺飞边数不胜数，往往一场大战下来，刀断枪折尚是小事，痛的是左右两个手掌上的木刺扎肉，第二日上床时都是圆圆鼓鼓肿胀得如馒头一般。
等石伢子长到能够舞刀弄枪的年纪，他爹早已故去，又是被邻里孩童们取笑的对象，别人战得酣畅淋漓之时，他便只有远远观望的分，有时候运气好些，拾到半片残刀，将刀身用拇指食指捏住了，他也能手腕翻转，甩出一片凌凌虚影，口中呵呵哈嘿，独自一人杀得好不热闹，只是后来被人窥见了，一群孩子先是嘲笑了一番，随后便是一顿拳脚相加将残刀夺了回去。
自此之后又因着家务繁琐，对这嬉闹玩乐的物什，心思自然越发得淡了。
…………
经历了“迷魂醉心”的痛彻心扉，这不过是逾年前的近事，竟已是飘渺模糊好似前世梦幻一般，那些曾让他无比愤慨的满怀了恶念的乡邻同岁，在如今石伢子的眼中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不明事理、不通大体的顽童。
坦荡仙途近在咫尺，石伢子却是有些等不及要修行那“御剑”、“引泉”之流的仙家道术，“定要好好修炼，万不可辜负了师兄一番美意，母亲一腔期盼。”
沉思良久石伢子方才一口浊气吐出，抬起头却发现另外三人正盯着自己的手掌目光灼灼，见到石伢子抬头顿时一个个眼神躲闪了起来，尤其是李进，一张小脸就像是做那鸡鸣狗盗的勾当被抓个现行，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石伢子见了心头一愣，继而却有些好笑，李进与自己身份相当，估摸着也不曾有过烂漫童年，可王德第与徐望峰却是不同了，尤其是徐望峰，詹州府首富家的独苗，莫说是这普通的木剑了，便是金子做山、堆银成海为徐少爷准备一场过家家的游戏想来也是极易的事情，怎么一柄小小的木剑就成了稀罕物了？
石伢子却没想过，纵是人间巨富，又有几人曾亲睹天仙真颜？这普普通通的木剑经过了陈清风的一番雕琢，便是在琳琅满目的都宝斋里也够得上“仙器”二字了。
石伢子刚想与李进说“你若喜欢便拿去”，却又想到这是大师兄见面之礼，若是莽莽然给了李进说不得要惹到师兄不悦，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只要李进喜欢再送与他无妨。
四个娃娃心思各异地翻看着各自手中的刀枪剑戟，另一边被冷落了许久的卢明月亦是自有一番计较。
“这次出行前师尊虽未明言，可既然让我们二人分做两途收拢虎子，而师尊又专心闭关，这代师授徒的职责自然也是落到了我们二人的头上，若是那《伏虎经》真个如师尊所言那般神奇，我有石伢子与徐望峰在手已然胜券在握，到时候师尊不问诸事，开阳峰上还不是我一家独大？！
这陈清风此来又是卖弄飞剑，又是馈赠玩具，莫不是收拢的弟子太少、资质太劣，故而打起了挖墙脚的主意？！”
卢明月在心里兜兜转转推断了一番，忍不住对陈清风一阵耻笑。
“好你个笑面虎，若是这般容易被你得手，我卢明月不是白修了这几十年的道术？！”
想到这里，心里有了决断的卢明月突然前踏了一步，兀自横在了四小与陈清风的中间，说道：“师尊尝有言，玩物丧志，这些讨巧之物收着无妨却不可沉溺其中。”
肃声打断了四人的心事翻转，见到石伢子乖觉点头将木剑收回衣衬，徐望峰他们几个也是晒晒地支吾，卢明月这才转过头来目光如炬地盯着陈清风说道，“大师兄，既然师尊尚在苦等，我们还是速速动身来的妥当。”
两句话，竟是将陈清风之前的笼络热情扫去了大半。
面对卢明月无声无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陈清风依然是脸上带笑，不住地点头道，“明月师弟所言甚是，师兄我见到几位师弟一时心喜却险些误了师尊的大事。”
“既如此，这便启程吧~~”
“启程？”
石伢子他们左右环顾却有些疑惑，大树、怪石，和这一路行来的景致并无两样，评书中仙人修道都喜欢住在山巅采补天地之气，可看这紧密的树林，却是连一条向上的小径都没有，而且既然是在小船上，总得有个码头靠岸吧，可现在画舫仿若秋叶停在了水中央，水又颇深，如何能上得岸去？
眼见四人神色迟疑，陈清风哈哈一笑道，“尔等四人可有畏高？”
陈师兄话音刚落，石伢子的眼前便是一亮，徐望峰稍迟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节，笑着喊道，“未有~未有~”
“既如此，某与你们卢师兄便带你们上天一观我上都宫真容。”
只是卢明月对他早有芥蒂，见他左肩微沉露出迈腿的动作便抢先一步转身微微向右平移了半步，别小看这半步，只这半步却恰恰好好将陈清风前行的方向挡了个严严实实。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刚要抬手便觉察到右侧的天光一亮，同时一阵轻风从左侧拂过，再转头陈清风已然半蹲下身子双手将徐望峰与石伢子往腋下一夹，起身抬腿，足尖在船舷上轻轻一点，便已是离水两丈！
“云影随心？！”
“卑鄙！”
卢明月没由来的一股恶气从小腹烧起，只得夹起王德第与李进两个紧追而去。
刹那间的身影转换，四小哪里看得出两人间的龌龊，不过就算看得出石伢子此刻恐怕也没有了追问的兴致。
一股不可抗拒地升力便从紧箍着自己的胳膊上传来，拉扯着自己不断向上，头一次凌空飞行的石伢子双腿被拉得笔直，轻轻踢打了两下便不敢再动，只感觉脚下空空，一种惶恐到了极致的空虚与忐忑充塞心田，将头埋进了臂弯里，紧抓着陈清风手肘才让他稍稍心安。
“修道维艰，御剑不过其中基础，前路上清寂、苦痛者不知凡几，若是这简简单单地凌空飞行都做不到，尔等还有什么出息？！”
陈清风一改之前平易近人的和和气气，声调不高的一句评语在这高空中显得不近人情，却好似一道惊雷炸响在石伢子的耳边，震得他浑身一颤，
想起老屋中母亲开心的笑颜，还有那一句“你有出息了，你有大出息了~”一股子羞愧的燥热从心底里迸发了出来，“是啊，若是连这简单的睁眼飞行都做不到，还有什么面目留在上都宫修习仙法？”
石伢子依着大师兄的话语将头抬起，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却没料到一阵大风刮过刺得他双眼发疼，匆匆一瞥只模糊地记下了一片湛蓝，无奈寻个空当向下望去，却不想望见了一生难忘的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