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关于《越绝书》的成书时间和作者
《越绝书》的作者究竟为谁,历来众说纷纭,难以形成共识。
(一)子贡作。在正史经籍、艺文志中,最早辑录《越绝书》的为《隋书·经籍志》,而新、旧《唐书》亦均有著录。在此三志中,此书撰者被标注为子贡。《隋书》卷三三《经籍志》云:“《越绝记》十六卷,子贡撰。”[1]《旧唐书》卷四六《经籍志上》载:“《越绝书》十六卷,子贡撰。”[2]《新唐书》卷五八《艺文志二》:“子贡《越绝书》十六卷。”[3]至《宋史》卷二〇四《艺文志三》则云:“《越绝书》十五卷,或云子贡所作。”[4]
(二)伍子胥作。《崇文总目》有关《越绝书》条目云:“《越绝书》十五卷,子贡撰或曰子胥。旧有内纪八,外传十七,今文题阙舛载二十篇,又载《春申君》疑后人窜定,世或传二十篇者非是。”[5]
(三)无名氏作。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云:“《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其书杂记吴、越事,下及秦、汉,直至建武二十八年,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6]可见,陈氏明确否认了该书为子贡所作的论断,并从该书本身的描述入手,认为该书系战国后人,但未具体确定作者究系何人,故提出“无撰人名氏”。此后,明人胡应麟和清人钱培名认同陈说。近现代学者余嘉锡在《四库提要辨证》中认为:“自来以《越绝》为子贡或子胥作者,固非其实,而如《提要》及许氏说,认为纯出于袁康、吴平之手者,亦非也。余以为战国时人所作之《越绝》,原系兵家之书,特其姓名不可考,于《汉志》不知属何家耳,要之,此书非一时一人所作。《书录题解》卷五云:‘《越绝书》十六卷,无撰人名氏,相传以为子贡者,非也。盖战国后人所为,而汉人又附益之耳。’斯言得之矣。”[7]陈桥驿亦基本认同陈振孙的看法,“《越绝书》的渊源远比《吴地传》所说的‘建武二十八年’古老,而袁康(假使确有其人)和吴平的工作,无非是把一部战国人的著作,加以记录增删而已”。[8]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谈及鉴别伪书时则认为该书非但非子贡所作,且并非汉时所著,“其书题某人撰,而书中所载事迹在本人后者,则其书或全伪或一部分伪。例如《越绝书》,《隋志》始著录,题子贡撰;然其书既未见《汉志》,且书中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故知其书不惟非子贡撰,且并非汉时所有也”,[9]《越绝书》在《吴地传》部分谈及吴地地理沿革时延至东汉建武二十八年即公元52年,梁启超认为其“叙及汉以后建置沿革”不知即指这一点还是另有所指。
(四)袁康、吴平所作。最早讲到《越绝书》的作者和书名的文献是王充所著的《论衡》,王充(公元27—约97年)为东汉时人,他在《论衡》卷二十九《案书篇》中云:“东番邹伯奇,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周长生之辈,位虽不至公卿,诚能知之囊橐,文雅之英雄也。观伯奇之《元思》,太伯之《易[章]句》,文术之《咸铭》,君高之《越纽录》,长生之《洞历》,刘子政、扬子云不能过也。”[10]言及会稽人吴君高所著《越纽录》,其文雅超越刘子政、扬子云。至明朝正德嘉靖年间,杨慎在《升庵集》卷十《跋越绝》中云:
或问:“《越绝》不著作者姓名,何也?”余曰:“姓名具在书中,揽者第不深考耳,子不观其绝篇之言乎?曰‘以去为姓,得衣乃成;厥名有米,覆之以庚。禹来东征,死葬其乡;不直自斥,托类自明’;‘文属辞定,自与邦贤’;‘以口为姓,乘之以天;楚相屈原,与之同名’,此以隐语见其姓名也。去得衣,乃袁字也;米覆以庚,乃康字也;禹葬之乡,则会稽也。是乃会稽人袁康也。其曰‘不直自斥,托类自明’,厥旨昭然,欲后人知也。‘文属辞定,自与邦贤’,盖所共着,非袁一人也。以口承天,吴字也;屈原同名,平字也。与袁康共着此书者,乃吴平也。二人何时人也?余曰,东汉人也。”[11]
可见,杨慎从《越绝书》文末的隐语推断其作者为东汉时期的袁康、吴平,并根据王充所言,认为吴君高所著《越纽录》即为《越绝书》,“王充《论衡·案书篇》云:‘临淮袁太伯、袁文术,会稽吴君高’,岂即其人乎?又曰:吴君高作《越纽录》,‘纽’即‘绝’之误。书以纽名。绝字曲迂不通,而千年之误无人证之;袁康、吴平之姓名著在卷末,无人知之,盖观书者鲁莽,阅未数简已欠伸思睡而束之高阁矣。余始发其隐,然即其书以证其人,以订其名,非臆说也,博古君子必印可而乐闻之乎”?[12]在当时,杨慎的看法得到了不少学者的认同。如胡侍《珍珠船》卷三、田艺衡《留青日札》卷十七均表达了与杨氏相同的看法。明嘉靖二十六年陈垲在此书刊本卷末亦云“千载隐语,得升庵而后白……盖袁康草创,而润色之以吴平也”。[13]清人王谟、卢文弨、徐时栋等人亦认同杨说。清代官修书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完全认定杨说“此书为会稽袁康所作,同郡吴平所定也”。[14]对于杨说,明清学者即有不同意见,如明人田汝成认为《越绝书》“殆多后人附益无疑也”,清人李慈铭从隐语出发,认为袁康、吴平为作者有悖六书之旨。陈桥驿认为“有关《越绝书》及其作者的问题,并不因为从隐语中发现了袁康、吴平二人就可以完全解决。它实际上比《四库提要》还要复杂得多。作为官修的《四库提要》,竟置早已存在的论争于不顾而独崇隐语,就未免失之于轻率”。[15]
揆诸以上有关《越绝书》作者的四种看法,其出处均来源于《越绝记》自身记载,因此均有其一定的合理性,但又均不完全正确。要弄清该书的作者,还需仔细爬梳文中所载内容,其《外传本事》云:“绝者,绝也。谓勾践时也。当是之时,齐将伐鲁,孔子耻之,故子贡说齐以安鲁,子贡一出,乱齐、破吴、兴晋、疆越。其后贤者辩士,见夫子作《春秋》而略吴越,又见子贡与圣人相去不远,唇之于齿,表之于里。盖要其意,览史记而述其事也”;又云:“问曰:‘《越绝》谁所作?’‘吴越贤者所作也,见夫子删《书》作《春秋》、定王制,贤者嗟叹,决意览史记,成就其事。’问曰:‘作事欲以自著,今但言贤者,不言姓字,何?’曰:‘是人有大雅之才,直道一国之事,不见姓名,小之辞也。或以为子贡所作,当挟四方,不当独在吴越。其在吴越,亦有因也。此时子贡为鲁使,或至齐,或至吴。其后道事以吴越为喻,国人承述,故直在吴越也……《越绝》,小艺之文,固不能布于四方,焉有诵述先圣贤者,所作未足自称,载列姓名,直斥以身者也?一说盖是子胥所作也。夫人情,泰而不作;穷则怨恨,怨恨则作,犹诗人失职怨恨,忧嗟作诗也。子胥怀忠,不忍君沉惑于谗、社稷之倾。绝命危邦,不顾长生,切切争谏,终不见听。忧至患致,怨恨作文。不侵不差,抽印本末;明己无过,终不遗力。诚能极智,不足以身当之;嫌于求誉,是以不著姓名,直斥以身者也。后人述而说之,乃稍成中外篇焉。’”[16]可知,由《越绝书》本身的记载而言,主要阐明《越绝书》中记载了子贡的部分言行,并非认为子贡为全书的作者,该书的编纂乃是其后的“贤者辩士”“盖要其意,览史记而述其事”的结果,而编纂者并未直署名字;同时,由文中所载即可知,伍子胥也并非全书的作者,而是其言行被部分辑录进该书,由“后人述而说之”,从该书的《荆平王内传》《吴内传》《请籴内传》《外传记军气》等篇章中可看到对伍子胥见识、谋略、军事才能等方面的记述,但同时该书亦有大量对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太宰噽、范蠡、文种、计倪等人言行的描述,亦有对春申君、秦始皇、汉光武帝等伍子胥去世后的人物的记载,在《越绝德序外传记第十八》中更直接描述了伍子胥自杀之事,显见《越绝书》只是用部分篇幅辑录了伍子胥的言行,其全书的作者显然并非伍子胥。在《越绝书》的文末,再次载明说,“赐见《春秋》改文尚质,讥二名,兴素王,亦发愤记吴越,章句其篇,以喻后贤。赐之说也,鲁安,吴败,晋强,越霸,世春秋二百余年,垂象后王。赐传吴、越,□指于秦。圣人发一隅,辩士宣其辞;圣文绝于彼,辩士绝于此。故题此文,谓之《越绝》”。[17]“维子胥之述吴越也,因事类,以晓后世。著善为诚,讥恶为诚。勾践以来,至乎更始之元,五百余年,吴越相复见于今。百岁一贤,犹为比肩;记陈厥说,略有其人……明于古今,德配颜渊;时莫能与,伏窜自容;年加申酉,怀道而终。友臣不施,犹夫子得麟;览睹厥意,嗟叹其文。於乎哀哉……以口为姓,万事道也;丞之以天,德高明也;屈原同名,意相应也。百岁一贤,贤复生也。明于古今,知识宏也;德比颜渊,不可量也。时莫能用,籥口键精,深自诚也。犹子得麟,丘道穷也。姓有去,不能容也;得衣乃成,贤人衣之能章也;名有米,八政宝也;覆以庚,兵绝之也。於乎哀哉!莫肯与也。”[18]《后汉书志》载云“诸暨,《越绝》曰兴平二年,分立吴宁县”。[19]这些引文一方面再次证明《越绝书》全书的作者既非子贡,亦非伍子胥。另一方面其文末隐语阐明《越绝书》乃是几百年间多人努力的结晶,主要整理、辑录工作由东汉初期的袁康、吴平完成,但此二人亦非最后辑录者,引文文末明确记载吴平怀才不遇而死、袁康则死于兵燹战乱,因此文稿的最后完成时间应在二人去世之后,《后汉书》中所载《越绝书》逸文的“兴平二年”即公元195年,故《越绝书》最后完稿时间应不早于公元195年。那么,《越绝书》是否即为王充在《论衡》中所提到的《越纽录》、吴君高即为吴平呢?杨慎在《升庵集》中对此下了断语,但这只是杨慎的推测,并没有明显的史料支持这一点,同时《越绝书·外传本篇》中有云:“何不言《越经书记》而言《越绝》乎?”这实际上已经很明确地指出了此书书名就被称作《越绝书》,而对《越纽录》却只字未提,可见断言《越纽录》即为《越绝书》、吴君高即为吴平显然有牵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