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章 再顾州府 听雨知画
到了徐州城门,岑念景给守城的将士递了父亲给的拜帖,求见徐州牧顾邵。
等了许久,才有人来通报放行。
一路上眼见徐州井然有序,岑念景也对州牧的治理之道深感佩服,竟能让这样一个边境小城也富庶繁华。
州牧府亦是富丽堂皇,两人走进花厅便见顾邵站在堂前,一袭紫衣,姿容清冷,轻启薄唇道,
“忠烈将军,裴参军,二位有何要事?”
裴允并不知何事,只知道是跟来跑腿的,一路上问岑念景也不说。
现在只听她道,“久闻徐州繁华,今日一见果然大开眼界。州牧大人一向以民为重,我等有一利民计策想献上,因此才来叨扰大人。”
顾邵狭长的双眼紧盯着眼前侃侃而谈的少女,他自然忘不了这位差点要了他的命的年少英雄。
岑念景见他不语,倒也不怕,接着道,“《汉书》有言,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所谓货通,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如今的徐州仓满廪实,如果能与我朝开放互市,那便能让百姓更加富足。而且今年江东等地受旱情影响比较缺粮,互市一开,两地便可各取所需,大人如何看?”
“互市一开,各州府人口流通量剧增,如何管制?”顾邵拿起桌上的一杯茶,轻啜一口。
“可在城外划定市场区域,例如于徐州城外十里至广陵郡城外十里,两城各自派兵把手各自城池关口。这样便可保证没有外城人趁机混入城中。”岑念景不慌不忙,沉着应对。
“若在市场发生官司,要依哪朝律法?”顾邵又问。
“为公平起见,若被告的是南国人,则依北国律法处置,若被告的是北国人,则依南国律法处置,如何?”
......
顾邵又问了几个问题,少女皆对答如流,想必已做了万全准备,便也不再问了,只是轻轻一笑道,“将军有心,不过南北两地无互市已久,依我看也无必要为此大动干戈。我还有事,就不送两位了。”说完便起身离去。
两人从州牧府出来后,裴允立刻道,“你怎么一开始就说了江东的旱情?这不是把底子都亮给他看了吗?”
“他说话开门见山,不喜欢绕弯子。我要是不直接了当地说明白,倒要让他起疑,后面才难做生意呢。”岑念景翻了个白眼,一边指了指路旁的酒家。
“可你说了那么久,他不是不为所动嘛。”裴允跟着走进了酒家。
“那是因为他要回去查一查,看江东的情况是不是和我说的一样。”岑念景说着便坐下了,小二一来,便听她说:“准备一间客房,再来几碟好菜,一壶好茶。”
“你还打算去见顾邵?”裴允挑起眉头。
少女点点头,“不过你得回建康了,长姐的事拖不了,赶紧回去查查沈家怎么回事。”
裴允这才明白岑念景带他出来的原因,犹豫了片刻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也放心不下啊。”
“怎么,徐州牧还能让南国的忠烈将军在此被害吗?”少女机灵地转了转眼珠悄悄道,“吃完饭你就走。回了建康可找南烟帮你。”
裴允点头,他一向听从岑念景的安排。
而少女吃完饭便到客房换了常服,又出门四处溜达了一番。一个下午让她打探到了许多坊间关于顾邵被赶到徐州的传言。
有人说是顾邵为人暴虐豪奢,于家中大宴时让艳婢为汝南王顾厉劝酒,顾厉不喝,便斩杀婢女,如此连斩十个婢女,被北帝知道了龙颜大怒;有人说顾邵和海盗勾结,收受贿赂,犯叛国罪的。同时还有种种关于顾邵的不堪传言,说他有龙阳之癖,在民间搜集年轻男子,这些男子一入府便如人间蒸发。
不过听来听去,徐州人均认为顾邵和汝南王顾厉之间水火不容,如此一来,岑念景还可以为借粮一事找到更好的筹码。虽然上一世是顾邵得了北帝之位,但如果南国在他与顾厉之间选择与后者结盟,那这一切也可能被颠覆。
走了一下午她也口渴极了,便被一个雅致的茶楼吸引了去,见男男女女皆可入室,也走了过去。
“听雨茶室。”青衣少女嘴角上扬,想起了建康的暮雨斋,与沈焕等人在茶室品茗论政仿佛还历历在目。
她刚走进茶室见到左边挂着一副她极为熟悉的字画,走近一看,心一沉。
坐在一旁的茶桌上的也有人正在议论此画。
“这是顾雅之的《枇杷山鸟图》。”
“是真迹吗?”
“那当然了,听说是从南边传过来的。”
“听说这《枇杷山鸟图》共有两幅,一模一样的,有一副失传好久了。不知是不是这副?”
...
岑念景没说什么,默默坐在一边,要了一壶龙井绿茶,静看好戏。
最后一位华服男子以三千金的高价买走了这副名画。
见他走出茶室,岑念景快步跟上,在他坐上马车前叫住了他。
“公子留步,请问公子购买此画是收藏还是赠人?”
华服男子回头一看,是一位清秀女子问话,便也停下来向她作揖行礼,才答道,“赠人。”
“公子借一步说话。”岑念景走近那人,自然地取过他手中的卷轴,走到一旁便展开道,“公子请看。”
华服男子一手扶着画卷,见女子指向枇杷树的一道黑影,却看不出什么不妥,便面露疑色。
“枇杷叶深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少女读出卷上诗词,接着道,“顾雅之所说的‘虫’便是蝉,他本在这颗枇杷树上画了一只蝉,只是画作保存不当,沾了水,这处被晕染开了,看似有一片黑影。有画艺高超者临摹此画,虽然看似雷同,可这细节处,若不是见过原画的,还是会出纰漏。”
华服男子瞪大了双眼,忙道,“多谢小姐指教。不知小姐师从何人?竟对画作如此了解。”
少女淡然一笑道,“我也是碰巧见过这副原作,听人说起,才知道这其中缘由。”
若不是那日在大爱敬寺听沈焕讲解,她也不知道这枇杷山鸟图上的诗句是如此意思。
“敢问这副原画现在何处?”男子又问道。
“在南国一个名叫沈焕的人手中。”岑念景道。
“平洲才子沈焕。”那男子脱口而出,两人相视一笑,知道讲的是同一个人,男子接着道,“今日多谢小姐,在下汝南姜氏,还未请教名姓。”
青衣少女行礼道,“姜公子,我姓岑。”
男子停顿片刻道,“岑小姐好。”他抬眼细细打量了眼前的女子一番,才道,“今日还有急事,就不相请小姐了,后会有期。”
岑念景亦点头微笑道,“后会有期。”便转身离开。背对着男子时,她的目光黯淡,浮现出平常的清冷,那句“汝南姜氏”提醒着她眼前人归属于北国的一大阵营,应是顾厉的人。
喝饱了茶,少女倒也没胃口吃晚饭了,随便逛了逛,又绕回了州牧府附近的酒楼,走进房间已觉屋内有人,但她面不改色,走到榻前便脱鞋躺下。
夜凉秋风阵阵从窗外吹来,突然屋内烛火被一阵疾风所灭。两个黑影也从窗外跳进屋内,未等少女起身,那两人便被屋内一人一刀毙命。
此时,岑念景再将烛火点亮,见到一个青年灰衫男子,背着一个包裹,面色冷峻,站在血泊之中似乎也是惯常之事。他抬眼看了少女一眼,便移开视线,打开自己所带的麻袋,开始清理地上的尸首和血迹。
“你是谁呀?”少女走到他跟前,也不帮忙,只是直盯盯地看着他。
男子一开始不吭声,被少女盯得久了,才猛地抬头,又冷冷看了她一眼道,“秦穆。”
岑念景依稀记得这个名字,秦穆,北国大将,是上一世顾邵每次出征都带在身边的左膀右臂,原来也曾是这样一个沉默寡语的年轻人。
“辛苦你了。不过我不用麻...”少女的“烦”字还没说出口,数只银针从窗外飞来,两人都是一个快速的转身,才勉强躲过。
此次出行,岑念景并未携带平日用的长柄刀,只有身上两柄短刀。她急急用掌风灭了烛火,又听耳边嗖嗖的暗器声传来,一掌掀起茶桌立于自己和秦穆面前,挡住了一片飞镖。
“我们分头走。”岑念景侧身经过秦穆时道,男子便见她轻盈地从另一窗户飞了出去,正要跟出去,门已被撞开,五个黑衣人闯了进来,又听到人说“她跑了。”
秦穆少见地皱了一下眉,知道岑念景不想拖累他,所以想引开这群杀手。
他往那扇少女飞出去的窗户一瞥,便见四五人正朝她的方向追去,要追上她必须解决眼前的几个杀手。
而另一边,岑念景轻轻一跃,便翻墙进了隔壁的州牧府。追他的黑衣人也没停下,跟着跳进了州牧府。这个动静立刻引来了府中的官兵,但黑衣人使的是暗器,因此刚追过来的官兵立刻倒了一排。
少女见又连累了许多人受伤,赶紧停下,挥手扔出短刀打下飞来的一排银针,另一柄短刀握在她手上,直直冲向一个黑衣人。不过多时,官兵已将几人团团围住。这几个黑衣人的武功显然在官兵之上,因此一时之间人多势众的州府官兵也未占上风。
岑念景与两个黑衣人缠斗许久,才刺伤一人,脱出身来全力击打剩下的一个。因为武器不力落了下风,她又要躲避对方抛来的数个飞镖,一个转身没站稳就要后仰倒地,顾邵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脚轻点地,伸手扶住她,一个侧身出剑,长剑烁烁,刀光剑影间便倒下了一个黑衣人。
此时,秦穆也从屋顶飞来,三人各自对阵一个杀手,这才将这些高手全都剿灭。
“殿下。”
闻言,岑念景见秦穆疾步走到顾邵身边,面露忧色,她转眼看向顾邵,才见他面色发白,似乎内伤发作。
顾邵感受到她的目光,只是用余光看了少女一眼,冷冷道“请岑将军进来。”
岑念景默默跟着两人进入厅堂,顾邵坐下后,秦穆站在一旁。
“大人,您的处境实在堪忧。”少女站在堂中,浑然不觉堂上之人一直手握短刃,随时准备杀她,依然拱手低头道,“今时今日,就算您早已离开朝堂中心,对您虎视眈眈者还是有如过江之鲫。我不过是一个南国驻边的将士,就有这么多高手想要我的命,以此挑起战端,威胁您的命。如果您还想继续偏安一隅,还会有更多欲加之罪,杀身之祸,接踵而至。”
今日她特意选了州府附近的客栈,便是料到会有人要对她下手,方便逃生。毕竟顾邵是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能以他的过错挑起南北战乱,便能叫他永无翻身之日。
没想到顾邵早就派人在屋内守着她,更没想到来人一批又一批,还来了这么多高手。如果不是秦穆和顾邵在,说不定以自己的花拳绣腿,早就成了飞镖下的亡魂了。
“那你有何高见?”少女此时没有抬头,因此没看到顾邵脸上阴冷的笑意。
“和我江东军结盟。”岑念景字字掷地有声。
就是站在一旁的秦穆听到这句话也难免讶异。
自己忠于顾邵是因为顾邵的母亲秦氏正是自己父亲的堂妹,顾邵又曾在战场上救过自己的性命,无论顾邵身处高位,或是倍受冷落,他都定会相随。可如今局势,顾邵被冠以叛国罪、暴虐罪逐出大都,直贬到边城,就是原来相近的秦氏世族也多有疏远,眼前这个瘦弱女子到底有何居心?
顾邵开口道,“是谁派你来的?”
“这重要吗?”岑念景拿出她所掌的江东军虎符,“江东军见此符,如见我本人。”
“你想要什么?”顾邵问道。
这次少女抬头,目光坚定道,“我要粮食三千石,徐州与广陵郡开互市。”
顾邵这才收了手上的短刃,秦穆闻言亦有些忍俊不禁。“你用虎符换三千石粮食?”顾邵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岑念景摇了摇头,笑道,“我换的是与未来北帝的同盟。”她坦荡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个既定的事实。
顾邵仿佛又看到了当日战场上那个不顾一切向前冲的软甲少女,在箭羽中扔掉自己最后一件兵器的她,会为什么相信自己是未来的北帝?
屋子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秋风轻轻从窗外吹来,带进一丝丝血腥气。
一个官兵在门外报道,“大人,院外已清理干净。”
“知道了。”顾邵的目光没有从少女身上移开,“开仓拨粮三千石,直送广陵郡江东军。你送她回去。”
顾邵看向秦穆,见他抿嘴似有忧色,又道,“我没事。今日晚了,明日再出发。请岑将军在府里住一晚。”说完他先起身离去了。
岑念景跟着秦穆去厢房的路上,问道“顾大人是受了什么伤吗?”
“嗯,旧伤。”秦穆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