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苏联文艺学中的艺术时间研究

第一节　艺术时间研究的两个阶段

20世纪的苏联科学界对时间问题产生浓厚的兴趣。原因是在时间中凝聚了哲学、心理学、文学和物理学的一切流派，是20世纪的一个中心问题，因为“在时间、时间的本质以及它在生活中的作用之外，便不可能提出任何严肃的任务，无论在精密科学还是在人文科学中，没有这些问题，文学和文艺学的发展是不可想象的。”[64]苏联文艺学界，也就是基于对时间的如此认识，才掀起了这种为世界文艺学界所罕见的轰轰烈烈的研究时间的局面。

纵观苏联文艺学对艺术时间的研究，我认为，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从20年代始至50年代末为第一阶段。这一阶段的特点是只局限于对个别作家作品的时间进行研究，因而，这种研究是分散的，属于艺海拾贝式的。而从60年代开始到80年代末为第二阶段（而进入90年代，苏联解体，经济建设一落千丈，与此同时，文化也停滞不前。明显可见的是，各种定期刊物停止发行，如十分有影响力的《文学问题》，一年里也出不了一二期，遑论艺术时间这一重要阵地了。90年代，几乎没有这方面的著作问世。进入新世纪后，随着俄罗斯经济的发展，文学研究有些起色，而对艺术时间的研究，也寥若晨星。因此，本文的研究，由于资料关系，就定格在苏联解体之前这一时期，至于进入俄罗斯阶段的情况，恐怕要留待后人去评说）。这一阶段不但已经范围扩大了，并把艺术时间问题作为独立的理论问题来思考，也就是说，艺术时间成为小说理论中一个独立的、系统的问题来进行研究。这一研究的标志性事件是60年代艺术创作综合研究会的成立。这个研究会是苏联科学院世界文化史学术委员会的一个下属机构。

20世纪20年代末，A.采特林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长篇小说中的时间》（1928）一文，可以看作是苏联文艺学对艺术时间作专门性研究中较早的一篇。同年，B.维诺格拉多夫在《黑桃皇后的风格》一书中对普希金这一中篇小说的时间作了分析。M.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问题》（1929）一书中对时间作了论述。他指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全部主人公聚集在一起，是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就像无限中的两个生物”。这从本质上说明陀思妥耶夫斯基对待作品中的人物不太严格受客观真实时空的制约，时空自由度比较大。在20年代的出版物中，还应提一下B.什克洛夫斯基的《散文理论》（1929）一书。此书把艺术作为手法来对待，因此，他要求运用奇异化、延宕、重复、台阶式及对称（心理对称、同义词对称）等手法，这无非也是在时间上下功夫。还有一本是诗人马雅可夫斯基的《怎样作诗？》（1926）。他提出应把“组织时间”作为基本规则放到一切诗歌的教科书里去。同时，他还提出处理时间的方法：“用地方变换来代替时间的缓进”，用目前流行的术语，即是时间的“空间化”手法。这一手法已成为当代长篇小说扩大内部空间以及内涵的有效手段。

30年代的苏联文艺学界仍然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作为时空研究的重点。Г.沃洛申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时间和空间》（1932）中对其作品的结构作了分析，并得出在他那里“行动特别迅速，他把大量人物安排在十分有限的空间里的技巧，是十分惊人的”这一结论。同时，他还详细地拟定了研究《罪与罚》《白痴》《卡拉马佐夫兄弟》等著作的时间和节奏的提纲。30年代也是巴赫金在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时提出著名的时空理论“赫罗诺托普”（时空体、时空簇）的时期。他在《长篇小说中的时间和时空形式》（1937—1938）这一独特著作中，把时间和空间作为艺术画面的基本坐标来对待，把时空看成一个“功能场”，小说的事件、人物均受这一场的制约。他说：“体裁和体裁变体正是由赫罗诺托普决定的，……赫罗诺托普作为形式内容范畴，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文学中人的形象：这一形象本质上说总是时空化了的。”[65]

40—50年代是苏联文艺学艺术时间研究的低潮期（主要是战争之故），有关这方面的文章所见不多。自60年代后，情况突变，苏联文艺学对时间的研究，步入了新的发展期，也就是我们说的第二个发展时期，即由单独的分散的向集体的、运用各学科的力量和知识全力进行研究的时期。

这一发展时期之帷幕是由B.什克洛夫斯基开启的。1961年，他在《艺术散文·思考和分析》一书中的有关章节详细地分析了菲尔丁、斯特恩等人小说的情节时间，得出“长篇小说几乎从不在精确事件序列中发展”的结论。

1963年，在圣彼得堡（当时称列宁格勒）召开了首届全苏综合研究艺术创作研讨会。参加这次研讨会的有来自苏联科学院各个研究所、高等院校以及创作组织的代表：文学理论家、艺术理论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语言学家，还有物理学家、控制论专家、数学家等等。在这次大会上，艺术时间和空间问题被作为一个综合研究艺术创作的问题提了出来。同年，B.谢尔宾纳在《列宁与文学》一书中提出了自己对艺术时间的看法。他肯定了时间的重要性，认为它“对艺术进一步发展的道路问题，艺术如何组织物质生活的特点、情节结构、性格发展等因素有直接关系”。值得注意的是，他把现代艺术的不合逻辑性、离散性以及内外无联系，归因于它“抛弃了时间的客观性”。在这里，笔者认为，如前所述，时间的“质”与“量”，时间的A-序列与B-序列，都是时间的客观属性。他的观点过于传统了。

1966年，文学理论家T.莫特廖娃提出真实时间与长篇小说时间的不同，并阐明这一不同是由叙事本质决定的。她认为，“叙事的本质就是对感受事件的浓缩”，而浓缩并不意味着对时间的破坏，即使在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的作品中，也“保持着一定的事件序列”，尽管它以凌乱的、破碎的形式出现，其时间表针终究是向前的，尽管弯弯曲曲，有停顿。她认为这完全是因为“长篇小说时间是从属于由体裁特征生发出来的规律”。

T.莫特廖娃对普鲁斯特等人的长篇小说时间的理解是正确的，她不像某些文艺学家那样，把艺术时间看作是“中介物质，没有方向性、没有不可避免性，本身没有意义”（A.豪泽：《现代艺术和科学中的时间》）的那种极端性理解。

然而，要求把艺术时间作为一个独立的理论问题来思考，则是由苏联科学院院士Д.C.利哈乔夫在《古俄罗斯文学的诗学》（1967）和H.盖伊的《话语艺术·论文学的艺术性》（1967）来奠定。前者在此书及其他多篇文章中论及艺术时间问题，并对俄国十九世纪以前的文学作品的艺术时间和空间作了较为系统而详尽的研究。

为了对世界上这一最复杂的问题的把握，看来仅仅单一文艺学科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自60年代起，把艺术时间作为一个重大问题包括在艺术创作综合研究之内而展开研究。这是研究艺术时间问题的史无前例的最大特色。

这一创意的缘起，除了以列宁反映论在艺术学中的运用及艺术自身规律的发展外，恐怕与下面这一事实有关：1966年在美国纽约科学院召开了一次国际性会议。大会经弗莱泽（G.T.Fraser）提议，批准成立了多学科研究时间的国际组织（该组织把这一学科称为“时间学”），威特罗（G.J.Whitrow）被选为第一任主席，推选弗莱泽为秘书长。此后，每隔3年便举行一次研讨会，并定期出版英文著作。而苏联也紧随其后，在1968年成立了艺术创作综合研究所，该研究所隶属于苏联科学院世界文化史学术委员会，并于1970年，举行了有关文学艺术中的节奏、艺术时间和空间等问题座谈会。之后，他们把艺术创作放在各学科，即历史学、美学、语言学、民族学等学科的交叉点上，利用自然科学和数学的手段来对它进行综合的系统研究，并取得了重大成果。随后出版了一些专题研究集，如，《艺术接受》（1971），《艺术创作和科学创作》（1972），《文学和艺术中的节奏、空间和时间》（1974），《科学之人》（1974），《创作过程和艺术接受》（1978），《艺术的相互作用和综合》（1978），《科技革命和艺术创作的发展》（1980），《艺术创作过程心理学》（1980）等等。这里，必须提一下与我们的研究有直接关系的《文学和艺术中的节奏、空间和时间》一书。此书按苏联文艺学家切列德尼琴科的话说，是“苏联科学界在研究这一最复杂问题中所取得的成就的有力证据”。我们将在下面作一介绍。

除了这一论文集外，70年代的各大报刊发表了大量的研究艺术时间和空间方面的文章。仅举几例便足以说明：C.A.巴布什金的《文学中的空间和时间》《艺术形象的空间和时间》，H.盖伊的《作品结构中的时间和空间》，苏罗夫采夫的《长篇小说结构中的时间》，H.焦哈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美学论艺术中的艺术时间》，罗德尼亚斯卡娅的《艺术时间和艺术空间》，格列切涅夫的《文学作品中的时间范畴》，沃罗京的《艺术时间的特性》等等。这一时期的著作，除了继续分析研究长篇小说及其他艺术门类的时间特点外，对艺术时间和空间的本质和特性的界定，是其重要特色。

自80年代以来，研究艺术时间的势头有增无减。这一时期的特点是对理论方法论研究的加强。艺术时间的特殊性，艺术时间的功能，艺术时间与其他时间的关系，知觉时间的机制，时间、空间和节奏之间的关系等等作了探讨。这些问题在H.焦哈泽的《论艺术和审美中时间问题研究方法论》、潘克维奇的《艺术中的时空关系》、马尔金的《艺术时间在史诗作品中的体裁分析功能》、斯列布霍夫的《艺术作品的时空机制》、B.切列特尼琴科的《文学作品中研究时间的几个方面》《论文学作品中时间、空间和节奏的相互关系》《论诗歌中艺术时间与非艺术时间的界线》、齐切林的《形象的节奏》、伊凡诺娃的《世界文学中的时间—范畴》、洛特曼的《果戈理作品中的艺术空间》中均有涉及，还有苏联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的《空间和时间》一书，其中有巴布什金写的有关形象的时间和空间一文，值得一读。这是他长期而专门性地研究文学形象的时间和空间的成果，文章独具特色。这一时期还出版了几本论文集，对文学和艺术中的时间和空间的理论问题、对作家作品中的时间和空间的特点，作了全面的进一步探讨，几乎涉及20世纪年间的重要的作家作品。例如，阿拉木图出版的《艺术作品中节奏、空间和时间》（1984），由苏联著名文艺理论家主编的两本论文集：《文学和艺术中的空间和时间—文学理论方法论资料》（1984）、《文学和艺术中的空间和时间—理论问题：古典文学、文学理论方法论资料》（1987）、《文学和艺术中的空间和时间—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作品分析》（1987）。这些论文集讨论这一时期的诗歌、散文和戏剧，没有专门涉及理论方面的研究。还有列宁格勒大学的《艺术中的空间和时间》（1988）一书，乌克兰基辅出版的《空间和时间》（1984）等等，几乎全苏高校学术研究界都投入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工作。与此同时，他们对国外的时间研究也十分关注，翻译了不少有关时间研究的创新性、基础性著作，如威特罗、莱亨巴赫等人的研究时间的著作。

总之，解体前的苏联文艺学界的艺术时间和空间研究，是相当广泛和深入透彻的，在世界文艺理论中是独树一帜的。由于苏联的解体，研究工作也受到毁灭性的冲击，各种出版物处于停刊状态，艺术时间和空间的研究也难以幸免。整个90年代，几乎难见这方面的著作或文章了。因此，限于资料，本研究也只能以苏联解体前为界。纵观苏联解体前的艺术时间理论以及艺术作品中的时间研究，我们认为，其对艺术时间的本质特征作出了深刻的认识和把握。现在我们来具体地分析一下那一时期的艺术时间的一些重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