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呸!家是什么?”泰克尔顿喊道,“还不是四堵墙壁再加一层天花板?(你为什么不把那只蟋蟀弄死?要是我,早就弄死它们了。我总是这样做的,我讨厌它们的叫声。)我家同样有四面墙壁和一层天花板。上我那儿去吧。”
“你弄死你的蟋蟀,嗯!”约翰说。
“我蹍死它们。”泰克尔顿回答,说着还使劲地把脚往地板上一跺,“你答应一定来吧?要知道,如果女人家能互相劝勉,说她们对现状心满意足,生活简直再好不过了,那么,这对于你我是同样有好处的。我懂得她们的心思。不管一个女人说了些什么,另一个总会随声附和。她们之中存在着一种竞争精神。先生,如果你的夫人对我的夫人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我的他啊,就是世界上顶呱呱的丈夫。我是多么多么爱他呀!’那么,我的太太也会对你太太说上这么一番话,也许说得还要多一些,然后她自己差不多也就相信这些话了。”
“你是说,她实际上并不……?”运货工问。
“并不!”泰克尔顿叫道,同时发出一声短促的尖笑,“并不什么呀?”
运货工隐隐约约想说“爱你”。可是,当约翰的目光恰巧和那只半闭的眼睛碰在一起的时候——那眼睛从斗篷的翻起的领子上向他眨巴着,差不多要被那衣领挤了出来——约翰立刻感到这绝不是什么值得一爱的东西的主要部分。于是,他改口说:“她并不相信吗?”
“啊,你这狗,你在开玩笑。”泰克尔顿说。
可是运货工却无法迅速理解对方这席话的全部含义,他非常严肃地凝视着泰克尔顿,使得他不得不再做一些解释。
“我有兴致,”泰克尔顿说;他举起左手的指头,轻轻敲着食指,好像在表示:“这便是本人——泰克尔顿。”“我有兴致,先生,娶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个美貌的妻子。”说到这儿,他又敲了敲小指,表示那就是新娘;他做这个动作时,没有一点怜爱的意味,相反,他神态严厉,带着一种凌人的气势,“我完全能够、而且已经满足了我的兴致。这便是我的怪念头。可是——你看!”
他用手指着多特坐着的地方:她若有所思地坐在炉火前,一手托着她那带笑窝的面颊,眼睛凝望着明亮的火苗儿。运货工看看多特,又看看泰克尔顿,然后再次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他。
“你知道,她既恭敬又柔顺,这毫无疑义。”泰克尔顿说,“这一点,对于我这个感情并不十分丰富的人来说,已经是足够了。可是,你认为在这件事上还有更多的一点什么吗?”
“我认为,”运货工说,“如果有什么人说没有了的话,我准会把他扔到窗户外头去。”
“正是那样!”泰克尔顿极其欣喜地表示赞同,“千真万确!无疑你会把他抛出去的。当然,我非常相信这点。一夜平安。祝你做一场美梦!”
善良的运货工感到困惑不解,他感到很不自在,手足无措。他不由自主地把这副窘态暴露在自己的举止中。
“一夜平安,我亲爱的朋友!”泰克尔顿满怀怜悯地说,“我走了。实际上我俩的情况完全相同,我明白。你明晚不能来吗?算了,我知道后天你们要外出访友。我到那儿去会你们吧,我还要带上我未来的妻子。那对她大有裨益。你同意了?谢谢!啊,那是怎么回事?”
那是运货工的妻子发出一声高叫。这叫声又高又尖,来得那么猝不及防,使屋子像一件玻璃器皿似的轰鸣着。她已经从她的座椅上立起身来,像一个由于恐怖和惊骇而呆滞麻木的人,她木然站立着。那个陌生人已走到炉火跟前烤起火来。他在离多特的椅子仅一步之远的地方站着,可样子十分沉静。
“多特!”运货工叫着,“玛丽!亲爱的!你怎么了?”
一时,他们都围拢来。一直在蛋糕盒旁打着瞌睡的凯里卜突然惊醒,睡意蒙眬之中,他慌乱地一把抓住斯洛博伊的头发,可紧接着又连声道歉。
“玛丽!”运货工惊叫着,把多特抱在怀中,“你病了吗?这是怎么回事?告诉我,亲爱的!”
她只是拍着两手,接着又发出一阵狂笑。然后,她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坐到地上,她用围裙捂着脸,痛苦地哭泣起来。再后来,她又笑了,笑了一阵又哭了起来。接着,她说天气实在太冷,并要约翰把她扶到火炉前。到那里,她便又像先前一样地坐下了。那老人和刚才一样,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我好些了,约翰。”她说,“现在我已经很好了——我——”
“约翰!”可是约翰是站在她的另一边。为什么她朝着那位陌生的老人转过头去,就好像在对他说话一般!她精神错乱了吗?
“只是一种幻觉,约翰,亲爱的——一种震惊——一件什么东西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它是什么。现在没有了,完全没有了。”
“我真高兴它不再搅扰你了。”泰克尔顿喃喃地说,那只富于表情的眼睛扫视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我奇怪它究竟上哪儿去了,它到底又是什么玩意儿?嘿,凯里卜,上这儿来!那个白头发的人是谁呀?”
“我不知道,先生。”凯里卜轻声答道,“我以前从没见过他。他那漂亮的身材倒真像一把胡桃钳子,而且还是一种新的样式呢。再往他的背心上插上一把螺丝钳,他就更妙了。”
“不够丑。”泰克尔顿说。
“或者说,他还很像一只火柴盒呢!”凯里卜苦思冥想着说,“一个多好的模型啊!把他的脑袋像拧螺丝钉似的拧下来,把火柴装进去,再把他的脚跟翻上来擦火,就像他站着的姿势,那才真是一个可以放到哪位老爷家壁炉台上的绝妙的火柴盒呢!”
“那还远远不够丑的,”泰克尔顿说,“他简直一无是处。来吧,扛起那盒子!你全好了吧,我希望?”
“唔,完全好了!完全好了!”那娇小的妇人说,挥着手让他快走,“一夜平安!”
“一夜平安!”泰克尔顿说,“再见,约翰·皮瑞宾格尔!你提着盒子的时候可要当心,凯里卜。要是它掉下来,我可要你的命!啊呀,一片漆黑,天气更坏了,是不是?再见!”
于是,泰克尔顿那锐利的目光又在屋子里扫了一遍,接着他便走出门去。凯里卜头顶那盒结婚蛋糕,跟在他身后。
多特刚才的发作令运货工惊愕不已,他一直忙于安慰照料他娇小的妻子,几乎忘却了那陌生人的存在。直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那人仍然站在那儿,已经成为他们唯一的客人了。
“你瞧,他不是来找他们的。”约翰说,“我得暗示一下好叫他走。”
“请你原谅,朋友。”老先生走上前对约翰说,“更要请你原谅的是,我恐怕你的夫人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可是,我的仆人还没有到,”他摸着耳朵直摇头,“我年迈体衰,实在离不开仆人,我担心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了。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有你的货车给我挡风避寒本来已算很好了(老天保佑,我不要再遇上更破的车了!),可我总觉得受不了。你能行行好,允许我搭铺在这儿住上一宿吗?”
“可以,可以。”多特说,“可以,当然可以!”
“噢!”运货工说道,多特如此迅速地满口答应使他感到奇怪,“这个,我并不反对;不过,我仍然有点不放心,他——”
“别作声!”她插嘴说,“亲爱的约翰!”
“没事儿,他完全聋了。”约翰连忙说。
“我知道他耳聋,可是——是的,先生!完全可以。是的!当然可以!我这就去给他搭床,约翰。”
说罢,她便匆匆忙忙地去准备床铺了。她那惶恐不安的神情和焦躁慌张的举止是那么异常,运货工站着呆呆地注视着她,全然不知所措了。
“那么娃娃的妈妈们要去搭一张床们了吗?”斯洛博伊小姐对着婴孩嚷道,“帽儿们摘掉后,他的头发长成金黄色了吗,变得卷曲了吗;可吓了他一大跳哇,这个小宝贝儿们,坐在炉火旁呀!”
当一个人陷入疑虑和惶惑之中时,他的注意力时常会令人费解地被一些琐碎的小事所吸引,运货工正是如此。他缓缓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发现自己竟正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斯洛博伊的那些荒唐可笑的话语。
他重复默念了许多遍,因此已把这些话记得滚瓜烂熟,可是他仍然翻来覆去地念着,就好像他是在背诵一篇课文。这时,蒂里不断地用手使劲地摩擦着宝宝那小小的光脑袋,直到她认为(根据护士们的习惯做法)已收到了健儿效益后才罢休。然后,她又给宝宝戴上了帽子。
“可吓了他一大跳呀,一个小宝贝们,坐在炉火旁呀。可是究竟是什么吓了多特一大跳呢,我真不知道!”运货工一边来回走着,一边苦苦地思索。
他在内心揣摩着那玩具商人的言外之意,可是那些话带给他的只是一种模糊的、难以名状的不安。因为泰克尔顿是机灵而又狡诈的,而他却痛苦地感到自己是个理解力愚钝的人,任何一点支离破碎的暗示总要叫他忧心忡忡。当然,他绝对无意将泰克尔顿所说的话与他妻子异乎寻常的行为联系起来;但是,这两股思绪一起钻进他的头脑,他实在无法将它们分开。
不多会儿,多特就把床安置妥当了。陌生的客人谢绝了消夜的点心,只喝了一杯茶后便去睡了。于是,多特说道:“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她为丈夫把那张大椅子安放在壁炉边上,把烟斗装满烟叶后递给他,然后,她像往常一样,在火炉旁紧挨着他的那张小凳上坐了下来。
她几乎总爱坐在这张小凳上;我想,她一定认为那是一张用甜言蜜语向她逢迎的小凳。
我应当说一下,说她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装烟斗的人,她真是当之无愧的。你看吧:她先把那丰腴的小手伸进烟斗里,然后对着烟管使劲吹着,以保证烟管的清洁畅通。她这样吹过之后,总还要设想那烟管里还有些什么渣子,于是便又吹了十一二次。然后,她把她那漂亮的小脸蛋极其动人地歪着,再把烟斗拿到眼睛前,像看望远镜似的对着它细看着……当你看到这一切时,你一定会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事情。对于烟叶,她也是一名精通的行家里手;而她点烟的手法更是高明——运货工把烟斗衔在嘴上,她拿着个点燃的纸捻儿那么贴近他的鼻子,可是总也不会烧到它,这是一门艺术啊,先生,一门绝妙的艺术。
真的,那蟋蟀与水壶此刻又活跃了起来,它们承认那是艺术!那光亮的火苗儿又炽烈地燃烧了起来,它承认那是艺术!座钟上那个割草匠默默无声地干着活,他承认那是艺术!当然,最乐于承认这点的,还是那额头舒展平和、面容和蔼可亲的运货工啰。
当他安详从容、若有所思地吸着烟斗的时候,当那只荷兰钟滴滴答答发出声响、那通红的火苗儿闪闪发光的时候,当那只蟋蟀又唧唧吟唱的时候,他那火炉和家宅的守护神(那蟋蟀便是这样一个守护神)以天仙的姿态在屋子里出现了,并且在他周围唤出各式各样的“家”来。不同年龄、不同体态的多特顿时充满了整个屋子。孩提时代的欢快的多特出现在他面前,她飞跑着,摘采着鲜花;当他求爱时,站在他粗壮的身躯前的多特,她半推半就,腼腆娇羞;新婚的多特,在房前跨下马车,惊讶地拿起那一串家门的钥匙;做了母亲的娇小的多特,在假想的斯洛博伊陪伴下,抱着孩子去受洗礼;当了主妇但依然年轻,依然花容月貌的多特,望着女儿们在乡村舞会上婀娜起舞;身子发胖了的多特,被玫瑰花般的孙儿们团团围住的多特;枯萎了的、拄着拐杖蹒跚而行的多特……那时,年迈的运货工也出现了,瞎了眼睛的老波瑟躺在他的脚边;接着,是年轻的车夫赶出簇新的货车,车篷上写着“皮瑞宾格尔兄弟公司”的字样;还有就是风烛残年、病魔缠身的运货工,他受到最温柔的人们的护理;最终出现的,是墓地中那故去的、被人遗忘的老运货工的坟墓,上边覆盖着萋萋的青草。尽管他的目光一直盯在火苗儿上,可当那蟋蟀把这一切展现在他眼前时,他非常真切地看到了它们。运货工的心情变得轻松愉快了,他用整个身心感谢他的家神,而且和你一样,再不去理会那个格拉夫·泰克尔顿了。
可是,那个身材像青年男子一般的人究竟是谁呢?同样是这只蟋蟀仙子把他安置在离多特的小凳极近的地方。他停在那里,显得那么孤独。为什么他拖延着不肯离去,靠她那么近,而且把胳膊搭在壁炉台上,还不断地唠叨“结婚了!可不是和我!”呢?
啊,多特!令人失望的多特啊!在你丈夫的整个心灵中,是没有一点留给它的位置的;可为什么它的阴影偏偏笼罩着他的家呢?
注释
[1]欧几里得,古希腊数学家。他的第一定理,即两点决定一条直线。
[2]“皇家乔治号”,英国军舰名。
[3]Dot,意为“小圆点”“一点点大的东西”,“多特”为“Dot”的音译。
[4]这里原文为“a dot and carry”,是算术加法用语。此处系约翰开玩笑的话。
[5]据传说,古时有七个基督教徒为避迫害,逃至山中,长眠约二百年之久。
[6]据《旧约·创世记》记载,上帝见世人行恶,降洪水灭世,命义人诺亚造方舟,全家避入,使他们得救。后文中“谢姆”及“汉姆”均为诺亚之子。
[7]格拉夫的原文为“Gruff”,作“粗暴”“乖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