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边蟋蟀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3章

他的装束极其古怪——已经过时很久很久了,穿着一身褐色的衣裤。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根粗大的褐色的棍棒,或者说是手杖,他把它往地上一敲,它便分散开变成一把椅子,他坐在上面,样子十分泰然自若。

“瞧!”运货工转身对妻子说,“我遇见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他呆呆地坐在路旁,直挺挺地就像一块石头的里程碑,而且像里程碑一样的聋。”

“坐在露天,约翰!”

“是在露天里。”送货工回答,“那正是天快黑的时分。‘给你车钱,’他说,然后给了我十八便士。接着他就上了车,一直坐到这里。”

“我想,他是要走了,约翰!”

“决不会的,他只是想说话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留在这儿,直到有人来叫我。”陌生人温和地说,“你们不必管我。”

说完,他从一只很大的口袋里摸出一副眼镜,从另一只口袋掏出一本书,然后便开始悠然自得地看起书来。对波瑟他毫不理会,就好像它只是这家人家养的一只小羊!

运货工和他的妻子带着困惑不解的目光相互对视着。陌生人抬起头来,对着他俩打量了一番,说:

“是你的女儿吗,我的好朋友?”

“是妻子。”约翰回答。

“侄女?”陌生人说。

“妻子!”约翰吼了起来。

“是吗?”陌生人评论道,“确实,很年轻吧?”

他安静地翻过一页书,又继续阅读了。但是,他看了还不到两行字,便又放下书本说道:

“这孩子,你们的?”

约翰极其用力地冲他点了点头,相当于通过喇叭筒而发出的一个肯定的回答。

“女孩吗?”

“男孩!”约翰高声叫道。

“也很小吧,嗯?”

皮瑞宾格尔太太立刻插进来,说:“两个月零三天了!六个星期前种的牛痘!反应很好!医生认为他是个非常漂亮的娃娃!和普通的五个月的娃娃一般大!了不起地懂事呢!说出来你会觉得不可能,可是他已经会站啦!”

这气喘吁吁的年轻母亲对着老人的耳朵,尖声叫喊出这一连串的短小句子来,直到她美丽的脸涨得通红为止;说着,她把孩子抱到老人面前,借以证明她说的一切都是无可辩驳的、足以洋洋得意的事实。与此同时,蒂里·斯洛博伊发出一阵音调悦耳的“凯切,凯切”的喊声,听来像是什么不明不白的字眼,又像是在打喷嚏,而且,她还围绕着那一无所知的婴儿,像一只小牛似的来回蹦跳着。

“听!有人来找他了,肯定是。”约翰说,“门口有人,快去开门,蒂里!”

可是,还没等她走到门前,那门已经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因为这是一扇非常简陋的门,上面装着一个任何人都可以开启的门闩,只要那人想这么干的话。我要说,真有不少人这样干过,因为所有的邻居们都喜欢和运货工快活地聊上几句,尽管他并不是个谈锋雄健的人。门开了,一个身材瘦小,心事重重,面色黝黑的人走了进来。那人穿着的大衣好像是用罩旧箱子的麻袋布缝制成的,因为当他转身关门,不让寒气进到屋里的时候,大衣的背部便露出“G&T”的黑色大写字母,另外还有两个粗粗的黑体字“玻璃”。

“晚上好,约翰!”瘦小的男人说,“晚上好,太太。晚上好,蒂里。晚上好,陌生的客人。娃娃好吗,太太?我想波瑟也过得不坏吧?”

“一切都好,凯里卜。”多特回答说,“我相信,你只需看一眼这小宝贝,就可知道一切都有多么好了。”

“我相信,我只需再看看你。”凯里卜说。

然而,他并没有看她:因为他的目光总是那么迷惘而又若有所思,不管他在说些什么,那目光似乎总是停滞在别的什么时间和地点;同样,我们也可以用这些话来形容他的谈吐。

“或许,再看看约翰。”凯里卜说,“就此而言,或看看蒂里。当然啰,还得看看波瑟。”

“这阵很忙吗,凯里卜?”运货工问。

“唔,正经很忙呢,约翰。”他回答说,他显得心神烦乱,至少像一个正在寻觅点金石的人,“真是不可开交。眼下诺亚方舟[6]那玩意儿销路正广,我很想把船上那一家子人造得更精巧些,可我不知道照目前这个卖价,我该怎么去改进。要使人们更清楚地认出哪个是谢姆,哪个是汉姆,哪个又是他们的女人,这才能叫人满意。还有,你知道,和大象比起来,苍蝇的大小比例也不对劲儿。噢,对了!有我的包裹吗,约翰?”

运货工把手伸进刚脱下的外衣的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纸头和青苔精心包裹着的小花盆。

“你看!”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花扶正,“连一片叶子也没有碰坏,满是花骨朵呢!”

凯里卜那呆滞的眼睛闪着光芒,他伸手接过花盆,嘴里连声道谢。

“很贵的,凯里卜。”送货工说,“在这时节,花儿可贵了。”

“管它呢,不管它是个什么价,我总觉得挺便宜的。”瘦小的人回答,“还有什么东西吗,约翰?”

“还有个小盒子。”送货工答道,“在这儿,给!”

“‘凯里卜·普鲁默收’。”瘦小的人一字一句地读着收件人的地址姓名,“‘小心现金’。现金么,约翰?我想这不是寄给我的。”

“是‘小心轻放’。”送货工比他高出一头多,从他肩后看看盒子,回答说,“你怎么看成现金这个字了呀?”

“啊,千真万确!”凯里卜说,“对了,是‘小心轻放’!不错,不错,是我的。的确,如果我那个在黄金遍地的南美洲的亲爱的儿子还活着的话,包裹里也许会有现金的,约翰。你曾经像爱自己的儿子一样爱他,是吗?你不必回答,我心里都知道。‘凯里卜·普鲁默收。小心轻放。’对,对,一点也不错。这是一盒布娃娃的眼睛,我女儿做活计时要用的。我真希望,这盒子里装的是她自己的眼睛呢,约翰。”

“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送货工叫道。

“谢谢你。”瘦小的人说,“你说的话真叫人感动。想想吧,她永远看不到那些布娃娃,而布娃娃却整天那么大胆地盯着她!这真是叫人伤心啊。运费多少,约翰?”

“你要问运费的话,我可就要对你不客气了。”约翰说,“多特!是这样吗?”

“哎!你总是这么说。”瘦小的男人说,“你总是这么善良慷慨。让我再想想,我想我没有别的什么事情要办了。”

“我可不这么想。”送货工说,“再想想看。”

“有什么东西要给我们老板捎去,嗯?”凯里卜思忖片刻后说道,“说真的,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来的,可我的脑袋总是在想着那些方舟啊什么的!他没上这儿来过吗?”

“他可不会来,”送货工回答,“他太忙了,忙着谈情说爱呢。”

“可是他会来这儿的。”凯里卜说,“因为他让我回家时沿着路的左侧走,这样十有八九他能把我带上车。我最好还是上路吧,顺便问一句——你能允许我捏一下波瑟的尾巴吗,太太?”

“怎么啦,凯里卜!这话怎么讲啊?”

“噢,别介意,太太。”瘦小的人说,“它也许不会喜欢。最近有一小批订货,要的是会叫唤的小狗。哪怕它只能卖六个便士,我也希望把那玩具做得尽可能的逼真。就是这原因。别介意,太太。”

事也凑巧,波瑟还未等凯里卜上前来捏它,便已经开始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因为这种情形意味着一个新的客人的来临,凯里卜只得将他的研究推迟到以后的某一更方便的时间,于是他扛起圆蛋糕盒,便匆忙告辞了。也许他本可以使自己免去这些麻烦,因为就在门槛那儿他碰见了这位客人。

“啊,是你,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带你回家。约翰·皮瑞宾格尔,我愿为你效劳;我更愿为你美丽的妻子效劳。祝她一天比一天更漂亮!如果可能,祝她好上加好!还祝她更加年轻,”那人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那可就真神了。”

“若不是你即将大喜临门,你这样夸奖我,真会叫我惊讶万分呢,泰克尔顿先生。”多特说,脸上没有一点和悦的气色。

“这么说,你全知道了?”

“我力图使自己相信了。”多特说。

“我想,一定让你费尽思索吧?”

“不错。”

玩具商泰克尔顿,通常被大伙儿称作格拉夫·泰克尔顿。因为“格拉夫和泰克尔顿”是这家公司的字号,尽管格拉夫的产权早就被别人买下;现在,只有他的名字还被沿用着,另外,正如一些人所说,根据字典中对“格拉夫”[7]这个词的解释,他的天性至今仍然保留在这个行业中。玩具商泰克尔顿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禀性完全被他的父母和保护人所误解;如果他们将他造就成一个放债人,一个精明厉害的律师,一个郡长手下的官员或是一名中间商,那么,他或许会在青年时代播下他那贪得无厌的种子,然后在胡作非为,经历种种罪恶交易之后,或许仅仅是出于新鲜好奇,也会最终变得和蔼仁慈一些。但是,在四平八稳的玩具制造业中,他感到压抑,他焦躁不安,于是,他便成了一个囚困在家牢中的恶鬼。他一生都靠吮吸儿童们的血过活,是他们不共戴天的敌人。他厌恶所有的玩具,无论如何不会买下一件。出于恶意,他喜欢把一些狰狞的表情刻画在那些黄皮纸做的赶着肥猪去赶集的农夫们的脸上,描绘在宣告败诉律师的悔悟的打钟人、可以活动的缝补长袜或切糕饼的老太婆以及他经销的诸如此类的各种玩具的脸上。他制造出许许多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具:木匣子中那些面目可憎、披着长毛的红眼睛玩偶;蝙蝠风筝;身子老是向前冲着的、瞪着眼睛能把孩子们吓得魂不附体的凶神恶煞般的不倒翁。在这些玩具身上,他的灵魂得到极大的满足;它们是他唯一的安慰,是他借以发泄自己卑劣情感的渠道。在这一类发明上,他是出类拔萃的。对一切可以叫人联想起一场小小噩梦的东西,他都感到兴味无穷。他甚至不惜亏本,为幻灯机绘制了不少画着牛鬼蛇神的幻灯片(他本人对这玩具非常钟爱),那些幻灯片上,黑暗之神被描绘成一种长着人头的、稀奇古怪的贝壳。为了把那些魔鬼巨人制作得更加生动逼真,他曾投下一笔可观的资本;尽管他本人不是画家,他却可以手拿粉笔,向他的工匠们发号施令,并使那些怪物的脸上都具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眼神儿。这种眼神足可以把任何一个六岁到十一岁的小先生搅扰得心神不定,使他在整个圣诞节或暑假期间惶惶不安。

他在玩具上的好恶,也同样(像大多数人一样)表现在其他事物上。因此,你或许会很容易地猜想,在那件直拖到他小腿部的肥大的绿色斗篷中,那个把纽扣紧紧地扣到下巴的人是个非常有趣的汉子;并且,你还会猜想,这脚蹬着一双红木色鞋面、牛头形长靴的人,是个很高雅的人物和十分可亲的伙伴呢。

不管怎么说,玩具商泰克尔顿就要结婚了。不管他为人如何,他就要结婚了,而且他要娶的是一个年轻的妻子,一个妩媚而又年轻的妻子。

此刻,他站在运货工的厨房里。他干瘪的面孔扭曲着,身子呈螺旋形,帽子压在他鼻梁上方,他把双手直插到衣袋底部。他那全部的辛辣邪恶的心地,从一只小眼的眼角上透露出来,就像集中了几只乌鸦的罪恶的精髓。他这副神情一点儿也不像新郎,可是他偏偏就要当上新郎了。

“三天以后,也就是星期四,今年头一个月的最后一天,那就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泰克尔顿说。

他一只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另一只眼却差不多总是紧闭着,而那只几乎总是闭着的眼睛却又总是富于表情的。我曾经说过这些话吗?我想我没有这样交代过。

“那就是我举行婚礼的日子。”泰克尔顿说着,一边把他的钱币弄得叮当作响。

“啊,那也是我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呢!”运货工惊叫起来。

“哈哈!”泰克尔顿放声大笑,“怪啦!你们正好也是那样的一对儿。正正好好!”

听到这放肆的话语,多特的愤怒简直难以形容。接下去他还要说些什么?或许,他正想入非非,憧憬着自己也可能有那么一个宝宝的前景呢。这人真是疯了。

“来,有两句话要对你说。”泰克尔顿喃喃地说。他用肘部轻轻推了推运货工,把他带到离别人稍远一点的地方,“你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吧?你知道,你我的处境可是彼此彼此的呀。”

“怎么叫彼此彼此呢?”运货工问。

“我俩的婚姻都有一点不相匹配的地方,你知道。”泰克尔顿说,又轻轻推了送货工一下,“那么,事先来和我们消磨一个晚上吧。”

“为什么?”约翰问,对方这种咄咄逼人的殷勤使他十分诧异。

“为什么?”泰克尔顿回答说,“这可是接受邀请的一种新方式啊!为什么,为了痛快,为了交际,你知道,就是为了这些!”

“我以为你从来就是不爱交际的。”约翰说道,表现出他那直率朴实的天性。

“咳!我明白了,和你吞吞吐吐可不中用。”泰克尔顿说,“唔,那么事情的真相是,你们俩具有一种喝茶人所说的宜人的外表,你和你的妻子。我们很明白,你晓得,但是——”

“不,我们一点也不明白,”约翰插嘴说,“你这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呀?”

“好吧,那么就算我们不很明白,”泰克尔顿说,“我们同意,我们并不明白,随你的便,那又有什么关系?可我刚才要说的是,正因为你们具备那种宜人的外表,你们的光临将会在未来的泰克尔顿夫人身上产生一种良好的影响。尽管我知道你的太太对我并不怎么友好,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仍不免最终同意我的看法,因为,她那种娇小可亲、安逸娴雅的风采,即便是对一件她漠不关心的事情,也总会产生一些效果。你答应我,你们来吧。”

“我们早已商定好,要在家里度过每一个结婚纪念日。”约翰说,“六个月来,我们一直对自己许下这样的诺言。我们觉得,你看,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