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章 七窍玲珑心
七日后巳时,本该高悬中天的日轮被铅云层层裹住,晕染成一枚滴血的铜盘。祁立握着青铜锉的手掌沁出冷汗,指尖传来的凉意比鼎炉余温更刺骨。坊外碎石路上,凌乱的脚步声碾过蝉蜕,夹杂着铁制甲胄特有的冷硬碰撞声。
当那声压抑的咳嗽穿透热浪传来时,青铜锉“当啷”坠地,在铺满铜屑的青石板上迸出细碎火花。祁立踉跄着扶住尚未完工的鼎足,喉咙里泛起铁锈味——那刻意压低的咳嗽声,分明与比干大人每月巡视铸坊时如出一辙。可此刻这声音却混在甲胄摩擦的铿锵里,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正朝着鹿台方向渐行渐远。
岐山方向突然刮来一阵罡风,卷着黄土砂砾直扑铸鼎工坊。祁立踉跄着扶住鼎模,粗糙的陶范边缘在掌心划出渗血的痕。风势愈发诡异,云雷纹竟如活物般在陶范表面扭曲,那些大商先民精心雕刻的饕餮纹目里,隐隐泛起猩红幽光。
鹿台之巅,纣王的狞笑混着青铜酒樽碎裂的声响。比干雪白的袍角在罡风中猎猎翻飞,腰间玉珏突然迸出刺目血光——这是七窍玲珑心感应到劫数的征兆。三十六名甲士的青铜戈矛组成囚笼,却遮不住他眼中燃烧的星芒,那是《河图》密要在血脉中流转的光华。
“王叔既言圣人无心,孤倒要瞧瞧!”纣王掷出的配剑穿透虚空,比干不避不闪,任由寒芒刺入左胸。剜心的剧痛如天雷贯体,他却笑出声来,笑声震得鹿台的青铜兽首纷纷流泪。
心脏离体的刹那,时空仿佛凝固。比干捧着还在跳动的七窍玲珑心,每一个孔洞都溢出金色符文。鲜血没有滴落,而是化作三百六十五颗青铜珠,每颗珠子表面都映出殷商六百年兴衰的幻象。珠子突然迸发玄光,在空中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符文交织成“封神”二字,直冲云霄。
地面开始龟裂,涌出殷商历代先王的虚影。比干的身躯逐渐透明,化作万千流光没入青铜珠中。岐山方向传来龙吟虎啸,三百六十五座山峰同时震颤,地脉中的灵气如长河倒卷,托着青铜珠穿透云层。而鹿台在这异象中寸寸崩裂,纣王惊恐的面容,被飞溅的青铜珠划出道道血痕。
鹿台方向陡然炸开刺目红光,比干大人的怒骂声裹挟着雷霆穿云裂石。祁立瞳孔骤缩——那声音里分明夹杂着锁链崩断的铮鸣,还有万千怨灵的尖啸。三百六十五颗血珠冲破铅云,在空中凝成青铜星辰,符文流转间,竟与鼎模上未完成的铭文产生共鸣。血星拖着暗红尾焰坠落,将岐山染成修罗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每颗血珠坠地时都发出金石相击的清越之声,恍若上古神器即将现世的前奏。
“原来龟甲裂纹里藏的不是鼎纹……”祁立踉跄着扶住青铜柱,指节在冰凉的纹路间摸索。三日前比干占卜时,龟甲在火中迸裂出的“鼎”字纹路,此刻在他瞳孔里扭曲重组——那些纵横交错的裂痕竟勾勒出云气翻涌的轮廓,宛如一幅悬于九霄的长卷。
血色残阳浸透云层,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混着血珠坠地的闷响。恍惚间,元始天尊的白玉拂尘自天际扫落,九颗流转着玄光的青铜珠腾空而起,在虚空中划出星轨。每一颗珠子嵌入封神榜的刹那,便点亮一处星位,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璀璨星光中,无数英魂虚影在榜文上沉浮,化作一道道闪烁的符咒。
“这哪里是铸鼎……”祁立喉间泛起腥甜,指尖触到怀中发烫的玉简,上面“代天封神”四个朱砂字正渗出幽光,与天际的异象遥相呼应。
岐山脚下,晨雾裹挟着艾草的苦香在祭坛间盘旋。姜子牙身披星纹道袍,枯瘦的手指捏着三炷青香,看着袅袅青烟笔直升入虚空。突然,云层深处传来金铁相击之声,血色珠粒如暴雨倾盆,在他脚下凝成蜿蜒的血河。卦盘上的龟甲纹路开始渗血,乾三连坤六断的卦象轰然炸裂,碎片如箭镞般钉入身后的古柏。
他踉跄着扶住青铜鼎,袖中泛黄的封神榜无风自动,未刻完的篆文泛着幽蓝微光。比干那枚温润的玉珏在掌心发烫,恍惚间又看见朝歌城中,那位忠良王叔剜心前平静的面容。
“比干公,”他对着虚空作揖,指尖抚过封神榜末尾空缺的神位,“殷商气数已尽,唯有借您的七窍玲珑心作引,方能成就三百六十五路正神的血契。这等大功德,却要先生受此锥心之痛......”话音未落,岐山突然震颤,地底传来万鬼呜咽,仿佛在为即将献祭的忠魂哀鸣。
祭坛四周的烛火同时爆开,飞溅的火星在空中勾勒出殷商太庙的轮廓,姜子牙望着幻象中比干的身影,再次重重叩首,额角在青石上磕出血痕。
祁立瘫坐在尚未完工的青铜鼎旁,指节深深陷进鼎身冰冷的云雷纹里。正午的日头悬在鹿台之巅,却照不暖那渗出的细密血珠——暗红的液体顺着饕餮纹蜿蜒而下,在日光折射下泛着妖异的虹彩,仿佛无数双将死之人的眼睛在开合。他颤抖着捧起比干丞相临终托付的《河图》密要,竹简未触掌心便无风自动,陈旧的龟甲片发出骨裂般的轻响。
泛黄的简牍上,朱砂写就的卦辞如活物般扭动,渐渐浮现出全新的字迹:“心祭封神,鼎镇八荒,天道循环,自有定数。”祁立忽然想起铸炉开模那夜,熔炉里跃动的不是寻常火焰,而是千万条纠缠的赤蛇。此刻鼎身蒸腾的血气裹着柏木焦香,竟与那日冲天而起的异象如出一辙。他喉头泛起铁锈味,终于看清陶范缝隙里凝结的哪里是铜液,分明是殷商六百载国运正在凝固。这尊未完成的青铜鼎,原是连通人神两界的祭坛,而自己不过是天道棋盘上,执刀刻下最后一道纹路的棋子。
蝉鸣突然歇止,祁立抬头望向阴云骤聚的天际,恍惚看见姜子牙的杏黄旗在云端招展。
暮色四合时,祁立将最后一块陶范嵌入鼎模。潮湿的黏土在他掌心沁出冷汗,混着山间特有的朱砂,在陶范接缝处晕染出妖异的暗红。青铜鼎在血色残阳中缓缓成型,鼎耳上的饕餮纹仿佛活了过来,利爪穿透铜壁,正贪婪地吞噬着天边最后一缕霞光。祁立望着鼎身浮现的古老符文,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血书——“此鼎九窍通幽冥,每吞一日月精华,便会生出一道裂缝“。此刻鼎腹深处传来细微的嗡鸣,那些被封印的青铜珠正顺着地脉流向岐山深处,三百六十五颗珠玉如同沉睡的星辰,等待着某个月圆之夜,借由人间至纯至邪的执念,重新绽放出改写三界的光芒。
山风掠过断崖,卷起他染血的衣角,祁立握紧腰间刻满咒文的青铜剑。远处传来狼群的哀嚎,却比不过鼎中传来的低语清晰——那是千万冤魂在祈求解脱,也是远古神魔在等待苏醒。他俯身将最后一捧玄铁倒入熔炉,铁水沸腾时竟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响,而大山深处的青铜珠突然同时亮起,在黑暗中连成一条蜿蜒的光河,直通天际。
“我以后要怎么办,去往哪里,之后何处是我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