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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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潼关陷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黄河故道旁一座半塌的野庙残壁上,呜呜咽咽,如鬼哭狼嚎。破败的泥胎神像在昏黄的油灯光晕里半明半暗,脸上似笑非笑,俯视着庙角避风的三人——张十三佝偻着背,用身体挡住大半风口,给蜷缩的阿禾一点暖意;柳明远裹紧了孙老丈给的旧袄,依旧冻得脸色青白,牙齿微微打颤。

脚步声踩着碎雪由远及近,一个矮壮身影掀开草帘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是王骡子,他那张圆滑市侩的脸上此刻竟也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仓皇。

“他娘的,这鬼天!”王骡子拍打着身上的雪,凑到张十三拢起的小小火堆旁,伸出粗糙的手烤着。火光映亮了他眉宇间的一丝凝重,这在向来只关心银钱货物的王骡子脸上,极不寻常。

“骡子哥,前面……有动静?”张十三声音干涩,目光锐利地钉在王骡子脸上。黄河渡口就在前方不远,能否过去,全系于这个狡黠商人身上。

王骡子没立刻答话,他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硌牙的胡饼。他掰了一块递给张十三,又犹豫了一下,分了半块给阿禾,自己才狠狠啃了一口,用力咀嚼着,仿佛要把某种情绪嚼碎咽下。

“张兄弟,”他咽下饼渣,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潼关……没了。”

“什么?!”柳明远猛地抬起头,失声叫道,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张十三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嗡嗡作响。他死死盯着王骡子:“说清楚!”

王骡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张十三那双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的眼睛:“刚碰上一大股从西边逃过来的流民,拖家带口,跟蝗虫过境似的。哭的哭,嚎的嚎,都说……都说哥舒翰大将军在灵宝中了埋伏,二十万大军,一败涂地!潼关……潼关守军降的降,死的死,关城……被叛军占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宣告世界末日般的绝望,“长安……长安怕是也悬了。”

“降了……潼关……降了?”柳明远喃喃自语,手中的半块胡饼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眼神发直,身体微微摇晃,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二十万大军……潼关天险……就这么……没了?圣人何在?朝廷何在?长安……”他猛地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完了!大唐……完了啊!”悲愤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这个文弱书生最后一点矜持,他像个孩子般蜷缩起来,肩头剧烈地抽动,发出呜咽般的哭声,在破庙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无助。

阿禾被柳明远突然爆发的情绪惊得往后一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恐惧,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张十三的胳膊。

张十三却像一尊突然被风雪冻僵的石像。王骡子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彻骨的寒意,穿透了他一路支撑的硬壳,狠狠扎进了心窝最深处。他感觉不到阿禾抓握的力道,听不清柳明远悲怆的呜咽,耳边只有黄河咆哮的风声和王骡子那句“潼关没了”在反复回响、撞击。

怀中那份紧贴着皮肉、浸染了血汗与体温的文书,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潼关陷落!长安告急!

他豁出性命,目睹驿站同袍惨死,像丧家之犬般在刀锋和风雪中挣扎奔逃,就是为了把这份来自潼关的告急文书送出去,送到太原,送到朝廷手里,让朝廷知道潼关危在旦夕,早做准备!

可现在呢?

潼关已破!

他怀里这份文书,这份用鲜血和无数条性命换来、被他视若性命般守护的东西,成了什么?一张废纸?一份迟到了不知多久、记载着早已发生的灾难的……过时记录?

“还送吗?”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幽幽响起,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嘲弄。千里亡命,九死一生,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份可能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的过时情报?为了一个或许早已不复存在的“朝廷”?为了一个连名字都可能被遗忘在驿道尘土里的、最卑微驿卒的所谓“职责”?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虚无感,如同脚下冰冷的泥地,瞬间蔓延上来,要将他彻底吞噬。他仿佛看到驿站冲天而起的火光中,驿丞那双至死都瞪着的、充满托付的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穿透时空,带着沉甸甸的质问,死死地盯着他。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每一寸筋骨。寒风卷着雪沫从破洞灌进来,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麻木。

“张兄弟?”王骡子看着张十三骤然失神、仿佛灵魂被抽走的模样,忍不住低唤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是怜悯,也有一丝如释重负。情报成了废纸,或许这烫手山芋就不用接了?

张十三没有回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僵硬的手,隔着那件早已破烂肮脏、却依旧能看出驿卒制式痕迹的号衣,紧紧按住了胸口。指尖触碰到衣襟下那个硬硬的、带着毛边的纸角。那是文书的一角,一路的奔波和汗水血水,已经让它变得脆弱不堪。

那熟悉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穿了麻木。

驿丞最后嘶哑的呼喊:“十三……送出去!一定要……”同袍们倒伏在血泊中,眼睛望向驿道方向的眼神……这些碎片猛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手指用力,几乎要将那纸角嵌入皮肉。痛楚尖锐而清晰。

职责?使命?在这天倾地覆、人命如草的洪流里,一个驿卒的职责,渺小得如同尘埃。这文书,或许真的只是一张废纸了。送与不送,对那千里之外崩塌的潼关,对那风雨飘摇的长安,又有何区别?

可……不送呢?

驿丞和那些同袍的血,就真的白流了吗?他们用命点起的最后一点烽烟,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吗?他张十三,邢州驿的张十三,就真成了这乱世里一条无根无凭、连自己名字都保不住的野狗?

庙外,风雪似乎更急了,发出凄厉的呼啸,仿佛万千鬼魂在旷野上哭号奔涌。柳明远压抑的悲泣和阿禾低低的呜咽交织在一起,构成这绝望长夜最刺耳的背景。

就在这时,一直紧紧抓着张十三胳膊的阿禾,忽然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袖。她小小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弓,耳朵微微翕动,那双总是带着懵懂的大眼睛此刻充满了极度的惊恐,死死地望向庙门的方向,喉咙里发出急促而无声的“嗬嗬”声。

庙门外,风雪嘶吼的间隙里,隐约夹杂进了另一种声音——杂沓的脚步声,还有几声粗野含混的唿哨,正朝着破庙的方向,快速逼近!

庙门草帘在狂风中剧烈抖动,缝隙间隐约透出几点移动的火光。粗野的唿哨声刺破风雪,如跗骨之蛆般迫近。阿禾惊恐的呜咽卡在喉咙里,小手死死攥紧张十三破烂的衣角。王骡子脸色煞白,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向神像阴影。柳明远止住悲声,绝望的眼中映出摇曳的鬼魅光影。

张十三按在胸口的手指深深陷入衣襟,那份染血的文书像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肉。疤脸的狞笑?还是阎罗刀的追魂索?喘息之地的崩塌只在瞬息。他猛地抬眼,浑浊的眸子里,那点濒死的火星在绝境的风雪中,挣扎着,竟未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