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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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过所难求

孙老丈家逼仄的土屋里,弥漫着干草、尘土和劣质灯油燃烧的混合气味。一盏豆大的油灯在窗台上摇曳,将三个沉默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糊着旧黄麻纸的土墙上。

屋外,夜色浓重,寒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窗棂,发出簌簌的轻响。村口的拒马在风中发出低沉的呻吟。整个孙家坳像一头蜷缩在黑暗中的疲惫老兽,警惕地睁着几星微弱的灯火。

张十三盘腿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那破旧的驿卒号衣下还撑着帝国驿站最后的骨架。柳明远裹着孙老丈家一条硬邦邦的破毯子,缩在炕角,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不知是寒意未消,还是白日里村口山梁上那几道不详黑影带来的恐惧未散。孙老丈则坐在炕对面一张磨得发亮的矮凳上,手里捏着半截熄灭的旱烟杆,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锅,昏黄的光线下,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般深刻。

“不能再待了。”张十三的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目光扫过柳明远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孙老丈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村口那些人影,不管是溃兵、流寇,还是…阎罗刀的探子,都说明这地方已经被人盯上了。我们留下,只会给村子招祸。”

柳明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张十三一个眼神制止。他明白,张十三说的是实情。那碗薄粥带来的短暂暖意和安全感,此刻已被更深的寒意取代。

“往南,过漳水,再往西。”张十三用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炕桌上虚划着,驿卒的本能让他对这片土地的道路脉络烂熟于心。“官道是不能走了,关卡重重,盘查极严。只能走野路,钻山沟。”他顿了顿,眉头锁得更紧,“但漳水天险,没有船,没有桥,冰面又薄…就算侥幸过了河,前头还有叛军设的卡子,尤其是漳水西岸,阎罗刀的人肯定把着要道。”

“过所…”柳明远终于忍不住,声音虚弱地插了一句,带着一丝不合时宜的希冀,“若有官府签发的过所…或许…”

“过所?”张十三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像是在嘲笑这乱世中书生残存的天真。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小包,动作粗暴地打开,里面是几片沾着暗褐色污迹、边缘焦黑的碎纸片。他捏起其中一片稍大的,举到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纸片上依稀可见模糊的墨迹和半个残缺的、代表着驿站权威的朱红印记——那是驿站被焚毁时,他拼死从驿丞尸体旁抓出来的、属于自己的那份身份证明和过所文书残片。“这就是我的过所!邢州驿火长张十三!有官印!有路线!可现在呢?”他的声音压抑着悲愤,“驿站烧了,驿丞死了!官印?官印只怕都熔在叛军的铁蹄下了!谁认?!谁认这堆废纸?!”

柳明远看着那染血的残片,如同看着自己破碎的功名梦,脸色灰败下去。孙老丈的目光在那残片上停留片刻,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随即又归于沉寂。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柳相公,张火长说得对。如今这世道,官府的印把子,要么让叛军夺了去刻他们的伪印,要么就埋在哪个殉国大人的尸骨堆里发烂。正经的过所…呵,比金子还稀罕,也未必管用。关卡上那些兵痞,认的是刀枪,是银子,是活命的门路,哪还管你纸上盖的什么戳?”

“那…那怎么办?”柳明远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绝望的哭腔,“难道…难道就在这等死吗?”

张十三没理会柳明远的失态,他的目光始终锁在孙老丈脸上,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寻求一线生机的执着:“老丈,您是这方土地的里正,见识广。这附近…有没有别的路子?能绕过官道,能过漳水,能避开那些明卡暗哨的路子?哪怕…是见不得光的?”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孙老丈摩挲烟杆的手指停住了。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每一道都刻着岁月的风霜与乱世的无奈。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轻响。

“路子…”孙老丈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动屋外的寒风,“倒是有那么一条…是刀尖上舔血的路。”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张十三和柳明远,“你们…敢走吗?”

“只要能活命,能把…能把该送的东西送出去。”张十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眼神坚定如铁。柳明远则哆嗦了一下,但看着张十三,又看看孙老丈,最终还是咬着嘴唇,艰难地点了点头。

孙老丈盯着张十三看了半晌,似乎在掂量他话语和眼神里的分量。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道:“村东头,隔两条沟,有个废弃的砖窑。那里…偶尔会有人来。”

“什么人?”张十三追问。

“一个…骡子。”孙老丈吐出这个古怪的称呼,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忌惮,“姓王,都叫他王骡子。是个…跑单帮的。官家的盐、铁,叛军的马料、箭簇,只要给足价钱,他都能弄来,也能…把人弄出去。”他顿了顿,补充道,“他路子野,认识些三教九流,据说有门道能过漳水西岸的卡子,走的是山里的野径,连阎罗刀的人都未必摸得清。但这人…心黑,手更黑。跟他打交道,是与虎谋皮。”

走私商人!张十三的心沉了一下,但随即又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这果然是一条浸在墨汁里的路,是秩序崩塌后滋生的毒藤。但眼下,这毒藤,似乎是唯一的生门。

“老丈能…引荐?”张十三问得直接。

孙老丈深深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只是道:“明日卯时初刻,你们去砖窑外等着。能不能谈成,看你们的造化,也看…你们付不付得起他开的价。”他站起身,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风声,才低声道,“记住,此人贪婪如饴,狡诈如狐。他的话,信三分都嫌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寒风依旧刺骨。张十三和柳明远在孙老丈一个远房侄子的无声指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两道覆盖着厚厚积雪的荒沟,来到一处背阴的山坳里。

一座巨大的、半塌的圆形砖窑像一头死去的巨兽般卧在那里。窑口黑洞洞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窑顶和四周堆积着废弃的砖块和厚厚的积雪,一片死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混合着泥土和煤灰的腐朽气味。

两人按照孙老丈的嘱咐,躲在窑口侧面一堆倒塌的碎砖块后面,屏住呼吸等待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像无数细针扎进骨头缝里。柳明远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张十三则像一尊石雕,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透过砖块的缝隙,死死盯着窑口和通往山坳的小路。

就在柳明远几乎要冻僵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嘎吱”声从山坳入口处传来。不是马蹄,更像是…车轮压过冻硬雪壳的声音?

张十三猛地绷紧身体,手悄然按住了腰间那柄磨得锋利的解手刀刀柄。

一辆极其破旧、几乎快要散架的平板骡车,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山坳。拉车的骡子瘦骨嶙峋,皮毛脏污,套着简陋的辔头,低着头,喷着淡淡的白气。车上盖着破旧的草席,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

赶车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个子不高,身形精瘦得像根晒干的麻杆,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羊皮袄,腰间用草绳胡乱系着,斜插着一柄短小的解腕尖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张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闪烁着市侩的精明和一种野兽般的警惕。他的嘴唇很薄,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嘴角似乎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般的笑意。最奇特的是他头上歪戴着一顶油腻腻的毡帽,帽檐下露出的耳朵上,赫然夹着一枚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黄铜算盘珠子。

王骡子!

他勒住骡车,动作轻巧得像只狸猫,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他先是警惕地环顾四周,小眼睛如同探针般扫过砖窑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堆废墟,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信子,精准地落在了张十三和柳明远藏身的砖堆后面。

“啧,”一声轻佻的咂嘴声打破了寂静。王骡子跳下车辕,拍了拍瘦骡的脖子,那骡子便温顺地停在了原地。他慢悠悠地踱着步子,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径直朝着砖堆走来,脸上那丝嘲弄的笑意更深了。“两位爷,趴雪窝子里孵蛋呢?还是…等着打劫我这穷赶路的?”

张十三知道藏不住了。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紧张,拉着几乎僵硬的柳明远,慢慢从砖堆后站了起来。他努力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底层驿卒面对“大人物”时惯有的卑微,但眼神深处,那属于驿卒的警惕和属于亡命徒的决绝交织在一起。

“王掌柜?”张十三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王骡子的小眼睛在张十三破烂的驿卒号衣和柳明远那身勉强能看出是儒衫的破布上转了两圈,尤其在柳明远脸上未消的淤青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那丝笑意变得玩味起来:“哟,认识我?看来是孙老倔那老东西指的路了。怎么着?两位…这是想挪个窝?”

“想求王掌柜指条活路。”张十三开门见山,他知道在这种人面前,绕弯子只会被当成肥羊。“往南,过漳水,去西边。”

“过漳水?去西边?”王骡子夸张地挑了挑他那稀疏的眉毛,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知道现在漳水西边是什么地界吗?那是阎罗王殿的前院!官军(他语气带着讽刺)守着几个破渡口,盘查得比筛子眼还细!叛军(他努努嘴,指向西边)的卡子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专抓你们这种没路引的‘流民’和‘奸细’!活路?嘿嘿,我看你们是想找条死得快点的路吧?”

他踱到张十三面前,一股浓烈的牲口膻味和劣质烟草味混合着扑面而来。那双小眼睛像锥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张十三脸上、身上、尤其是胸口扫视着,仿佛要穿透破袄,看到里面可能藏着的值钱玩意儿。“再说了,”他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那枚夹在耳朵上的算盘珠子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活路,那是有价钱的。你们俩…一个破驿卒,一个酸书生,浑身上下刮不出一两油,拿什么买路?”

柳明远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张十三身后缩了缩。张十三却挺直了脊背,迎着王骡子贪婪审视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王掌柜跑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求的是财。我们兄弟虽然落魄,但命还在。只要能过去,价钱…好商量。我们…凑。”

“凑?”王骡子嗤笑一声,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头在张十三眼前晃了晃,“这个数!每人!现钱!开元通宝!少一个子儿,免谈!”他报出的数字,足以让一个普通农户倾家荡产。

张十三的心猛地一沉。柳明远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煞白。他们身上那点可怜的铜钱,连零头都不够!

看到两人瞬间变化的脸色,王骡子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得意和更深的贪婪。他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如同毒蛇在枯草中穿行,带着一种诱惑的冰冷:“现钱没有…别的值钱玩意儿,也成啊。比如…”他的目光再次意有所指地扫过张十三紧捂着的胸口,“…比如…你怀里那份…让阎罗刀都睡不安稳的…东西?”

张十三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怎么会知道?!驿站被毁,阎罗刀追杀…这王骡子,到底是什么人?!是单纯的贪婪嗅到了危险气息?还是…他本身就是一张网的一部分?

风,卷着雪沫,灌进破败的砖窑口,发出呜咽般的怪响。山坳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以下。王骡子脸上那市侩的笑容依旧挂着,但小眼睛里闪烁的,已是赤裸裸的、如同打量猎物般的凶光。

“王掌柜说笑了,”张十三强迫自己稳住心神,声音竭力保持平稳,但按在刀柄上的手指关节已经捏得发白,“我们逃难的,哪有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求条生路罢了。”

王骡子嘿嘿一笑,那笑声干涩刺耳:“生路?生路当然有。”他慢条斯理地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条,按我说的数,现钱。第二条…”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如同跗骨之蛆,再次黏在张十三胸口,“…把‘东西’给我。我王骡子保证,平平安安送你们过河,过卡子,走得远远的。”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陡然变得阴森:“或者…还有第三条路。我把你们俩,连人带‘东西’,打包卖给西边卡子上的军爷…或者东边那位…疤脸爷?想必他们…也愿意出个好价钱买你们的‘活路’?”

选择如同冰冷的绞索,瞬间勒紧了张十三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