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燧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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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破庙杀机

寒风卷着碎雪,刀子似的刮过河北平原。张十三拖着沉重的步子,每一步都陷进冻硬的泥地里,留下一个浅坑,旋即又被风雪抹平。他背上驮着的柳明远几乎没了分量,像一袋枯草,只有喉咙里偶尔漏出的一丝微弱呻吟,证明这人还吊着口气。

天彻底黑透前,他们撞见了一座庙。

孤零零杵在荒野里,半塌的山门歪斜着,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正殿轮廓,像头蹲踞在风雪中的巨兽残骸。风穿过破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有…有地方了…”柳明远哆嗦着,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带着一丝病态的希冀。

张十三没应声,只是用肩膀顶开那扇几乎朽烂的殿门。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土、霉烂木头和动物粪便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皱了皱眉。殿内比外面更黑,借着从破顶窟窿漏下的惨淡月光,勉强能看清正中那尊泥胎神像的模糊轮廓,彩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灰黄的泥胚,一只手臂断折在地,说不出的狰狞破败。神像前的供桌倒是还算完整,只是蒙着厚厚的积灰。

他小心翼翼把柳明远卸在供桌下避风的角落。柳明远一沾地,立刻蜷缩起来,抱着膝盖抖成一团,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张十三没空理会他的呓语。他像一头回到熟悉巢穴的野兽,目光锐利地扫过整个大殿。殿角堆着些破烂草席和朽烂的木头,神像后面似乎空间更大些,但最关键的,是供桌侧面靠近墙角的地上,塌陷下去一小块,露出个黑乎乎的洞口,仅容一狗钻过,被半块破蒲团虚掩着。这是野狗刨的洞?还是年久失修陷下去的?他心头微动,不动声色地用脚把旁边半块破砖往洞口方向又踢了踢。

就在这时,殿门猛地被一股大力撞开!

“砰!”

腐朽的门栓发出一声刺耳的呻吟,木屑飞溅。凛冽的风雪裹挟着几条黑影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殿内原本的死寂和霉味,带来一股浓烈的汗臭、血腥和劣质酒气混合的浊浪。

张十三的心瞬间沉到谷底,身体却比念头更快,几乎是同时矮身,紧紧贴在了冰冷的供桌侧面阴影里,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只有一把磨得发亮、用来割绳削木的旧解手刀。

“娘的!冻死老子了!”一个粗嘎的嗓子吼道,带着浓重的河北口音。

“快快快!关门!挡风!这鬼地方比外面还冷!”另一个声音催促着。

三条汉子闯了进来,动作粗野。最后进来那个反身用肩膀死死顶住破烂的殿门,勉强隔绝了外面的风雪呼啸。火光随即亮起,是打着了火折子,点燃了殿角堆着的破烂草席。橘黄跳动的火光照亮了闯入者的脸,也照亮了这破败佛堂。

为首的是个疤脸汉子。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角斜劈下来,划过鼻梁,直到右嘴角,把整张脸扭曲成一种凶戾的怪相。火光下,那道疤泛着暗红的光。他穿着破烂不堪、沾满黑红污渍的皮甲,腰间挂着一把豁了口的横刀,目光像饿狼一样在殿内逡巡,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供桌下抖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柳明远。

“哟嗬!”疤脸咧嘴一笑,牵动脸上的疤痕,更显可怖,“还有个喘气的书生?细皮嫩肉的,躲这儿念经呢?”

他身后的两人也围了上来。一个瘦高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手里提着根削尖的木棍。另一个矮壮结实,脸上横肉堆叠,正贪婪地盯着柳明远身上那件虽然肮脏但明显是上好细麻布做的儒衫。

柳明远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恶煞的阵仗?被疤脸那饿狼般的目光一扫,魂儿都吓飞了半截,“啊”地一声惊叫,手脚并用地往后缩,恨不得钻进供桌底下的砖缝里去,嘴里语无伦次:“别…别过来!学生…学生只是路过…避避风雪…不是坏人…”

“坏人?”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嘎嘎怪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破殿里回荡,刺耳至极。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柳明远眼前的地面上,震起一片灰尘。“老子们才是被坏人逼得没活路的!瞧瞧这身皮!”他用刀鞘狠狠戳了戳自己破烂皮甲上的污迹,“官军的皮!老子们是替朝廷卖过命的!他娘的,潼关一败涂地,上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丢下老子们当垫背的!粮饷?狗屁!”

他越说越怒,唾沫星子喷了柳明远一脸:“如今老子们刀口舔血,自己找活路!你他妈算哪根葱?细皮嫩肉的,不是细作就是逃兵!”他目光陡然转向供桌阴影,那里,张十三已经无法再隐藏身形。

“还有你!鬼鬼祟祟躲那儿拉屎呢?滚出来!”疤脸厉声喝道,手中横刀“噌”地拔出一半,寒光在火光下闪烁。

瘦高个和矮壮汉立刻提着棍棒,凶神恶煞地逼向供桌。

张十三知道躲不过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狂跳和喉咙口的腥甜(那是连日奔逃和饥饿带来的),慢慢从阴影里站直了身体。他没有柳明远那种剧烈的颤抖,但微微绷紧的肩膀和紧抿的嘴唇,泄露出同样巨大的压力。他刻意微微佝偻着背,让自己看起来更卑微、更无害,双手摊开,掌心向上,表示没有武器。

“军爷息怒,”张十三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近乎麻木的顺从,“小的就是个赶路的,和这位…柳相公路上遇着,结个伴。风雪太大,实在走不动了,进来躲躲。惊扰了军爷,该死。”他微微躬了躬身。

“赶路的?”疤脸上下打量着张十三。破烂的驿卒号衣外面裹着不知哪里弄来的粗布袄,沾满泥污,脸上同样风霜刻蚀,精瘦,眼神疲惫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疤脸的目光最终落在他那双磨损严重却异常厚实的靴子上——那是驿卒常年奔波的标记。“放你娘的屁!这兵荒马乱的,正经人谁他妈敢上路?我看你俩就是细作!官军的探子!或者…逃兵!”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目光如同钩子,死死钉在张十三身上。

“军爷明鉴!”张十三的声音提高了一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小的…小的原本是前边驿站的火长,驿…驿站前些日子遭了兵灾,被…被一伙强人毁了!小的侥幸逃得性命,啥凭证都没了,只能…只能往家乡逃啊!路上遇见柳相公,看他快冻死了,总不能见死不救…”他说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悲戚和恐惧混杂的神情,手却暗暗攥紧了袖口里那柄小小的解手刀,冰凉的刀柄让他混乱的思绪勉强维系着一线清明。驿站被毁是真,身份丢了也是真,只是这“家乡”在何处,他根本不知道。怀里那封染血的文书,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肋骨。

“驿站毁了?”疤脸眯起眼,刀疤在火光下蠕动了一下,似乎在掂量这话的真假。他身后的瘦高个突然指着柳明远插嘴:“疤爷,你看那书呆子怀里鼓囊囊的!定是藏着好东西!”

柳明远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胸口。这个动作立刻点燃了溃兵的贪婪。

“操!还敢藏私!”矮壮汉性子最急,骂骂咧咧地就扑了上去,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柳明远的衣襟,“给老子拿出来!”

“不要!别碰我!那是…那是家书!”柳明远发出杀猪般的尖叫,拼命挣扎,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这兵痞的对手?嗤啦一声,衣襟被粗暴地撕开,几封用油布仔细包好的书信和一些散碎铜钱、一块小巧的玉佩掉了出来,滚落在满是灰尘的地上。

“家书?值钱的玩意儿!”矮壮汉眼睛一亮,弯腰就去抢那玉佩。

“我的玉佩!”柳明远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扑上去抢夺。矮壮汉被他一撞,火冒三丈,反手就是一个凶狠的耳光!

“啪!”

清脆响亮。柳明远被打得整个人歪倒在地,半边脸颊瞬间肿起老高,嘴角渗出血丝。他懵了,耳朵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冒,一股温热腥臊的液体不受控制地顺着裤管流下——他竟被吓得失禁了。绝望和巨大的羞耻瞬间淹没了他,他蜷缩在地上,发出压抑的、受伤幼兽般的呜咽,身体筛糠般抖动,再不敢有任何反抗。

“废物!”矮壮汉啐了一口,得意地捡起玉佩在手里掂量着。

疤脸没管地上的柳明远,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始终缠绕着张十三。刚才柳明远被打时,张十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但旋即又恢复成那副卑微麻木的模样。这点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疤脸这种在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的眼睛。

“火长?”疤脸拖着刀,一步步逼近张十三,刀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驿站被毁了,你命大跑出来了?那…驿马呢?驿站的粮饷呢?文书呢?总不会都被一把火烧光了吧?”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残忍压迫感,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小锤,敲在张十三紧绷的神经上。“别告诉老子,你什么都没捞着就跑出来了?嗯?”

瘦高个和矮壮汉也停止了摆弄抢来的东西,提着棍棒,狞笑着围了上来,封死了张十三的退路。三双贪婪、凶残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张十三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供桌棱角,寒意透过单薄的破袄渗入骨髓。他能闻到对面三人身上浓烈的汗臭和血腥味,能看到疤脸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怀里那封要命的文书,此刻仿佛要烧穿他的皮肉。供桌侧面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狗洞轮廓,在他脑海里疯狂闪烁。

柳明远细微的啜泣声像针一样刺着他的耳朵。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他窒息。他无数次想拔腿就跑,或者干脆跪下磕头求饶,把一切都交出去,只求活命。驿丞临终前圆睁的、失去神采的眼睛,驿站冲天大火中同袍模糊的惨叫,像鬼影一样在眼前晃动。

跑?往哪跑?风雪漫天,荒野无垠,两条腿跑得过刀?

求饶?把文书交出去?这些红了眼的溃兵,会信一个“逃兵”的话?只怕拿到东西的下一刻,就是灭口之时!

拼命?凭这把削木头的解手小刀,对上三把见过血的刀枪棍棒?

绝望的念头纷至沓来,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感到自己的腿在发软,牙关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死神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地笼罩下来。

“怎么?哑巴了?”疤脸不耐烦地用刀鞘狠狠杵了一下张十三的胸口,力道大得让他闷哼一声,踉跄着撞在供桌上,灰尘簌簌落下。“还是…心虚了?”

这一撞,反而撞散了张十三脑中那团乱麻般的恐惧。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属于底层驿卒的狠劲,混着对驿站同袍枉死的悲愤,猛地从心底最深处窜起,瞬间压倒了那懦弱的求生本能!

不能死!至少不能像条野狗一样死在这破庙里!驿丞的血,同袍的命,还有怀里这封可能改变战局的染血文书…不能就这么完了!

就在疤脸的刀鞘再次抬起,瘦高个的棍棒也蓄势待发的瞬间——

“军爷!”张十三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压抑的爆发而显得异常嘶哑,甚至有些破音,但这突兀的喊声成功让三个溃兵的动作顿了一顿。

他脸上挤出一种混杂着极度恐惧和豁出去般的扭曲表情,手指却颤抖着,指向庙门外那一片漆黑的风雪,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外…外面!有…有火光!好多人马!朝…朝这边来了!是…是‘阎罗刀’!定是阎罗刀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