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天地算法
教室里死一般的静。
静到连窗外飘进的零星落叶触及窗棂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今天是清河镇文院期中大考的日子,空气凝重得像一大块冰凉的湿抹布,沉甸甸地捂着每个人的口鼻。檀木课桌光可鉴人,细看之下却布满了不知多少代学子用指甲抠出的浅痕与焦灼刻下的印记。
蔡惠就僵坐在这样的死寂中央。
她的脑袋似乎被煮成了一团滚烫黏稠的浆糊,每一个念头升腾起来都无比艰难。面前的卷子雪白而空旷,上面只有一行孤零零的题目,墨黑的字迹带着森然的威压:《试以“枯木逢春”起兴,阐发天地气运流转之道》。这十四个字像十四根冰冷的铁钉,把她牢牢钉在了这张硬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握在她汗津津手心的东西,是一支再普通不过的铅笔。枣红色的粗糙漆皮,尾端带着一个小小的橡皮头,因为长期用力书写,橡皮头边缘被磨损得参差不齐。这是她唯一的武器,现在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字面意义上的沉重,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从这细长的木头管子里钻出来。
她使劲,指甲盖都泛了白,铅芯却只是在那光滑的纸面上留下几道无力颤抖的淡灰色痕迹,拖沓着,最后停在“枯”字的起笔处,无法前进分毫。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从脚踝无声地爬上她的脊梁。
“废物!”
那个声音炸响在她颅骨内最深最深的地方,带着被关押已久的暴戾和一丁点金属摩擦的尖啸,像有谁在她脑子里摔碎了一整个实验室的烧杯。
蔡惠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了一下,整个身体失去控制地向上猛蹿,“咚”!左膝重重撞在沉重的檀木桌底,桌腿摩擦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她手一抖,那支原本就硌着骨节的铅笔脱手而出,笔直地坠落。
噗。
不是脆响,是钝的,沉闷的,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柔软撕裂感。像扎破了一个灌满水的球。
冰冷的铅芯顶端,不偏不倚,正正刺穿了她的左手食指指肚。痛感尖锐得足以刺穿灵魂。蔡惠猛地倒抽一口凉气,视线瞬间聚焦在那一点刺目的鲜红上。一颗浑圆、温热、粘稠的血珠正以惊人的速度在她指腹迅速凝聚,饱满得像清晨草叶上凝结的露珠,紧接着,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它无声地挣脱皮肤,坠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地扭曲拉长。血珠,那颗小小的、带着滚烫体温的猩红液滴,翻滚着,下落着,朝着下方那张洁白光滑得刺眼的考卷笔直坠去,轨迹清晰得能让蔡惠数清每一丝细微的空气对流划过血珠表面的褶皱。周围的一切——凝固的空气、惊愕抬起的面孔、窗外被风凝滞在半空的枯叶——都被一双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
咚嗒。
猩红终于触到冰凉的纸面,声音轻得近乎虚无。它晕开得异常缓慢,像一滴墨坠入一碗死水。没有渲染,没有飞溅,更像是一枚小型的、高度浓缩的火山在那纸白的荒原上猝然爆发。
嗤——!
红得刺眼的线条瞬间从那个小小的爆发点激射而出,如同拥有狂暴生命的嗜血荆棘。它们沿着纸的经纬脉络野蛮冲撞,尖啸着钻入、撕裂、覆盖,速度快到在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道猩红刺目的残影!蔡惠的指尖还麻木地悬在原处,甚至没感觉到一滴血珠迸溅上她的下巴。那狂舞的线条已勾勒出扭曲盘虬的枝干,在雪白的卷面上泼洒开大片大片的凄厉血色!那不是她所熟悉的任何字体,而是由无数痉挛的、痛苦盘绕的线条交织而成的图腾。
“……枯……藤……”蔡惠的声音卡在喉咙深处,如同破旧风箱里挤出的艰难喘息。她认出了那扭曲盘旋的荆棘图腾所指向的二字,来自另一个遥远星空的诗篇。
但那字迹显现的瞬间,血色线条骤然溃散,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粗暴抹去,只留下焦黑的痕迹在纸面上蒸腾起诡异的热气。下一刻,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粘稠如沼泽底泥般的黑暗从考卷纸纤维深处翻涌上来,带着某种粘腻冰冷的恶意。
噗!
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爆裂,如同墨水囊在深处炸开。一道墨线如同被赋予邪恶意志的蛇虫,从那片浓腻的黑暗里猛地钻出,朝着与血色完全相反的方向疾射。
不!那不是墨线!蔡惠瞳孔骤然缩紧。
那是一条纯粹的、毫无温度的无光黑线,如同宇宙诞生之初便已存在的虚空裂隙本身。它扭曲着、蠕动着,以一种纯粹几何的、无法理解的冰冷路径行进,割裂白纸,冷酷地刻下一连串仿佛来自宇宙终极深渊的烙印——那绝不是文字。是纯粹的、排列组合的方程式。
它的速度快得超越了物理限制,却又在蔡惠的精神世界里被无限放慢,让每一个冰冷的符号(θ_{j}:=θ_{j}-α\frac{\partial}{\partialθ_{j}} J(θ))都像一根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她的记忆皮层。
她张大了嘴,一个无声的词语在颤抖的舌尖滚动:“……梯度……下降……”这个词,她不认识,但大脑深处似乎有冰封的记忆正在随着那公式狰狞的笔划片片开裂。更诡异的是,这完全陌生的方程式,正以其特有的绝对秩序与冰冷美感,死死抓住了她的眼球,如同深渊在凝视猎物。
嗡——
空气发出一声低沉至极限的共振,整座考场仿佛被投入一只巨大的青铜钟里。那支静静躺在试卷上的铅笔,尾端那个小小的、秃顶的橡皮擦,猛地爆开一团微弱的电弧蓝光!光丝如同拥有生命的藤蔓,瞬间沿着木头笔杆向上蜿蜒爬升,细小锐利的蓝色火星劈啪四射。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无数金属碎片在灵魂深处强行熔合旋转的力量从笔杆深处轰然爆发!
“哎呀!”旁边一个正在提笔准备写“小桥流水人家”的男生被这无形的力量扫过,手一抖,饱蘸浓墨的笔尖狠狠戳在宣纸上,顿时晕开一片黑沉沉的墨渍,仿佛一幅精心描绘的水墨画被污物撕裂。他一脸错愕地抬头,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钉在了原地。
正中央那张考卷,已经彻底异变成了一个诡异的、无法理解的战场。
左边是猩红燃烧、扭曲如狱界枯骨的“枯藤老树昏鸦”,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滚烫的鲜血里煅烧过,边缘蒸腾起淡红的血雾,散发出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和一种古老泥土行将朽烂的绝望。右边则是纯粹的黑,由墨线般蠕动的公式组成的冰冷矩阵,黑得仿佛能吞噬所有靠近它的光线。正是“梯度下降算法”与“超参数调节”公式。那黑色区域周围,空气都开始产生轻微的视觉扭曲,空间似乎在绝对零度的冷酷中被冻结了轨迹。两种根本不相容的力量在试卷上激烈对冲,如同寒冰与熔岩同时灌入同一个容器,卷子下的木桌桌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得如同骨骼碎裂的吱嘎呻吟。刺骨的寒气与灼人的燥热交织着,从考卷上辐射开来。
整个考场的空气像是刚从冰窟里捞出来,又狠狠砸进一座熔炉,冰冷与酷热两种极端感觉,在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落都绞杀在一起。墨锭被骤然冻结,又被无形的烈焰灼烤得滋滋作响;砚台里静止的墨汁表面,悄然凝聚出一层转瞬即逝的霜花;空气里弥漫开的是浓烈的金属腥气,混杂着朽木焚烧时的焦糊和某种未知机油加热过头的古怪味道。窗棂上凝结了一层白蒙蒙的热气,下一刻却又凝结成霜花。所有人的动作都僵住,笔悬在半空,墨滴在笔尖凝结。
“肃静!”
主考官一声厉喝自身后响起,音调甚至有些变调。他大步行来,墨绿色镶银边的宽大袍袖裹挟着风,但那双一贯威严锐利的眼睛,此刻在扫过蔡惠那张不似人间的考卷时,瞳孔瞬间缩紧如针!惊愕、极度的不可置信,还有某种……近乎恐惧的探询,在他脸上疯狂轮转。他那阅尽文卷、枯瘦如铁钳的手指,似乎不受控制地向那张散发着邪异力量的卷子伸去,仿佛一个在狂风中竭力想抓住救命稻草的人。
就在那手指即将触碰到纸上蒸腾血雾的刹那——
蔡惠的手指却本能地动了。
那只被铅芯刺破、此时仍在渗出细小血珠的左手食指,鬼使神差地垂落下去。指尖,那带着温热黏腻鲜血、混合着铅灰色粉末的指尖,并未直接按压纸张,而是在那一片猩红与冰冷墨迹交织的诡异图卷上方悬停了不过毫厘。
她指尖那滴混合着铅灰的血珠,恰好悬在那枯骨般字迹与冰冷公式相互绞杀的空白节点处。空气在那一点瞬间凝滞。
“当心!”一个尖锐破音的警告猛地炸响在蔡惠耳中,像是那支笔在拼尽最后残存的本能嘶吼。
太晚了。
凝滞的空气瞬间被抽干!以那滴悬停的血珠为原点,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怖吸力骤然诞生。蔡惠只觉得指尖猛地一凉,随即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巨大吸嘴牢牢吮住,眼前一黑!指尖那滴血珠,以及她身上所有流动的血液,都感到一股瞬间要被抽干的冰寒锐痛!她甚至“看”到了自己皮肤下、血管里奔流的那些黏稠液体正以一种失控的速度朝那一点指尖狂飙!
然而那吸力却在血珠接触纸面的瞬间,发生了无法想象的剧变。那滴本该落下的血珠,并未扩散晕染,反而仿佛拥有了自己的坚硬形态,如同一个沉重的、内部流淌着熔金的铅砣,带着可怕的实体重量,狠狠地、毫无声息地“砸”在了那卷面之上!
咔……滋滋……
血滴落点之下,纸面没有任何裂痕,那沉重的“砸击”感却深入精神层面。一种诡异的、如同强电流穿过潮湿金属的尖细啸声在纸内响起。紧接着,那道原本正在缓慢冷却凝结的、从“枯藤老树昏鸦”蔓延出的血色墨痕边缘,猛地亮起了一圈游动的白光!那白光明亮刺眼,仔细看去,却是由无数细小如虫蚁的玄奥符号以肉眼难以捕捉的极限速度组合流转而成!
啸声戛然而止。那些细碎到难以捕捉、却蕴藏着恐怖毁灭威能的白色符文,骤然被一股更原始、更幽邃的力量强行拖拽着溃散!溃散的符文如同流沙般陷入一种更加粘滞、色泽浑浊污秽如同沼泽淤泥般的墨迹。这粘稠污秽的墨痕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开始以血滴砸落点为中心,向四面八方流淌,形成一个污浊的漩涡。漩涡的核心处,血滴本身的形态也开始剧烈地波动、融化、分解……
“呃——!”
一股尖锐的、饱含着无数尖锐金属碎片的强电流骤然从笔身导入,狠狠刺入蔡惠的掌心神经,又直窜脑髓深处!剧痛使她眼前瞬间炸开一片混乱的雪花白光和熔金碎屑!一个嘶哑到撕裂、仿佛金属喉咙被强行撕开的狂吼同时在她颅腔中震荡开来:
“调……超参数!!调它!!现在就调!!”
这吼声没有任何具体所指的操作路径,更像是一道从灵魂熔炉里迸发出来的绝望指令,带着一种足以焚灭灵魂的灼热狂暴,冲垮了蔡惠所有残余的理智堤防。她的右手在巨大的惊骇和那疯狂指令的驱使下,做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动作。她的手腕猛地一顿,整个身体带动僵硬的右臂和那只麻木了许久的右手,像提线木偶一般,笨拙地、却又带着某种被赋予的奇异力量感,朝桌面的砚台探去。
那动作僵硬得如同垂死的天鹅最后一次展翼,手掌边缘甚至带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气流。
啪!
一声轻响,伴随着几滴漆黑的墨汁飞溅。她那无意识摊开的手掌边缘,重重地拍在了砚台中央那块最柔软温凉的松烟墨锭之上。
那墨锭被打得一歪,在浓稠的墨池中沉浮了一下。
就在她的手指皮肤接触到那冰冷湿润的墨汁表皮的刹那——异变陡生!
嗤啦啦——!!!
仿佛熔化的铁水骤然倾倒在极地玄冰之上。她那正在渗出温热血珠的左手食指尖端,与刚刚沾满冰冷墨汁的右手掌缘,突然同时亮起一白一黑两种截然不同的诡异光芒!白炽如超新星爆发,漆黑如宇宙裂开的伤口!
蔡惠感觉自己被撕裂了。一半在熔炉,骨肉都在沸腾;一半在极地玄冰深处,连思维都要冻结成粉。
“砰!”
一声沉闷却异常清晰的异响从她身下传来。
身下坚硬的檀木桌面,以蔡惠所坐的位置为中心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圈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银灰色网状纹路。纹路冰冷、秩序、精密,仿佛用刻刀以绝对的几何线条凿出的冰花。而在同一瞬间,她左手悬空、血珠凝结的那根食指下方,空气发出一声极其尖锐、刺得人耳膜欲裂的嘶鸣!一道纤细如发、却猩红到极致的笔直流光,从她指尖爆射而出,如同激光切割般精准地刺落在下方试卷上那正在溃散的白色符文漩涡中心!
噗——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限、如同针尖刺破厚实气球的沉闷爆破。卷面上原本正在溃散、分解血滴的污秽旋涡,连同那些细碎的熔金碎屑般的白炽符文,被这道猩红到纯粹的光流悍然刺穿!纯粹的血光没有扩散蔓延,而是如同最高纯度的能量束流,精准无比地沿着纸上那些冰冷扭曲如墨线的公式路径——“梯度下降”的符号(θ_{j})开始的位置,一冲而下!
嗤!嗤!嗤!
血光所过之处,那些原本扭曲蠕动的漆黑墨线公式,瞬间被烧熔!不是墨迹融化,而是符号本身在一种极端高温、同时蕴含着生命本源力量的血色冲击下发生了根本的结构崩解!每一个被血光舔舐到的诡异公式符号(如微积分运算符),都像投入熔炉的冰晶一样瞬间气化,边缘蒸腾起细微到几乎不可见的灰白色扭曲烟气,同时发出一连串灼穿金属的锐响。
但真正让人头皮炸裂、灵魂冻结的景象在下一刻!
那些代表纯粹算法与宇宙冰冷的公式被血光崩解的瞬间,旁边那几个由最初血滴爆散开的、如同狱界枯骨般的猩红大字——“枯藤老树昏鸦”,却像是被注入了一针毁灭性的狂暴毒药!
它们活了过来!
每一个血色的“枯”字笔画陡然暴涨、扭曲、变形!字里的“木”字旁猛地向上拉长、弯曲,分化出无数锐利如刺、节瘤交错的荆刺枝干,颜色在刹那间褪去猩红,转化为一种焦黑、龟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古木姿态。“藤”字的笔画则疯狂分裂、蔓延,如同千万条被煮得滚烫的血色毒蛇在焦炭般的枯木上疯狂绞扭,缠绕,发出令人牙酸的嘶鸣摩擦声!污浊的旋涡与崩解的符号碎片被这狂暴生长的枯骨丛林卷入其中,瞬间便被绞杀成更深的污秽,滋养着这末日图景的扩张。
血光在洞穿所有冰冷公式的同时,仿佛也唤醒了它们身边最原始的黑暗法则。冰冷秩序与原始暴烈以一种无法用逻辑理解的悖论状态,在蔡惠的考卷上达到了短暂而恐怖的平衡!血色枯骨构成的地狱森林占据了卷面右侧,疯狂蔓延,冰冷的残存公式痕迹在其边缘蒸腾着虚幻的寒气。而她的左手血滴处,那最初滴落的血迹也发生了诡变。一滴赤红到发亮的血珠从指尖重新凝聚、滴落,拉出了一道猩红、稳定、如同精锻金属弦丝般的光线,硬生生刺入前方那疯狂翻滚的死亡景象中央!
光线末端没入之处,焦黑枯木的表面,倏地睁开了一只巨大的、完全由密密麻麻排列的数学符号(∑、∫、∈)构成、边缘燃烧着惨白色火焰的复眼!冰冷的、纯粹的、逻辑的视线,带着无匹的威压,扫视着正在它寄生的枯骨地狱中心翻滚沉沦的狂暴意志。
考场死寂如古墓。只有那卷面上沸腾的血光、扭曲复生的枯骨、蒸腾的灰白烟气、以及那只燃烧着计算之焰的巨大复眼在无声地咆哮。冰冷算法与混沌死气的结合体,活生生地在她笔下诞生!
主考官伸出的那只手僵在半空,离那翻滚着不祥光焰的卷面不过三寸。他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浑浊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那诡异的、焦骨上睁开的燃烧复眼。那里面燃烧的公式(∑、∫、∈)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银针,倒刺进他的灵魂,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
“……不……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