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迷雾药香
市局刑侦支队重案组的办公室,灯火通明。惨白的白炽灯管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混合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键盘敲击声、纸张翻动声和压低嗓音的交谈,织成一张无形的、紧绷的网,驱散了窗外的沉沉夜色,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那股沉重压抑的气息。
巨大的白板上,“水鬼案”三个猩红的大字触目惊心,像一道未愈的伤口。下面密密麻麻贴满了现场照片——河滩泥泞的背景,扭曲的青白色尸体,特写的隐蔽针孔,散落在河岸的零碎物品。几张放大的鞋印照片和电动自行车轮胎印痕分析图占据了显眼位置。尸检报告的碎片信息被磁铁钉在相关照片旁边:神经抑制剂(成分待定)、溺水窒息、注射针孔(位置隐蔽,专业手法)。
季夏坐在角落自己的位置上,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是死者张强的个人资料和社会关系图谱——一个普通的货运司机,33岁,未婚,父母早亡,社会关系简单得近乎乏善可陈。手机通讯记录干净,银行流水没有大额异常,唯一的近亲联系是一个远房表姐,也提供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他就像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激不起任何有意义的涟漪。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她强迫自己盯着那些枯燥的文字,试图将那个河滩上扭曲肿胀的尸体与资料里那个对着镜头憨厚笑着的中年男人形象重叠起来。
但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一次次不受控制地冲回冰冷的河岸,冲回那个穿着黑色卫衣、浑身散发着诡异死寂的少女身影。那空洞冰冷的眼神,那指尖残留的冷冽药香……还有那句在她脑中不断回响、带着哭腔的“姐姐……别丢下我……”。
那声音稚嫩,充满了穿透骨髓的恐惧和无助,一遍遍撞击着她记忆深处那扇厚重、锈蚀的门。门后是什么?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血色和震耳欲聋的尖叫。每一次试图靠近,太阳穴就像被无形的重锤猛击,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季夏?季夏!”
凌枫浑厚的声音将她从混乱的漩涡中猛地拽了出来。季夏惊得肩膀一颤,抬头看去。养父凌枫,如今已是C市主管刑侦的副局长,站在她桌旁,眉头紧锁,刚毅的脸上刻满了疲惫的沟壑,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带着深切的担忧看着她。他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杯,不由分说地塞进季夏冰凉的手里。杯壁滚烫,浓郁的姜糖水气味辛辣而温暖,瞬间包裹住她冰冷的指尖。
“脸色这么差,又没好好吃饭?”凌枫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还有深藏的关切,“把这喝了。案子要查,身体更要紧!你妈早上还念叨,让我盯着你按时吃饭,别一忙起来就什么都忘了!”
“妈”这个字眼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季夏一下。她捧着温热的杯子,指尖汲取着那一点珍贵的暖意,低声应道:“嗯,知道了,爸。”这声“爸”叫得很自然。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是凌枫——这位当时还只是普通刑警的男人,将她从血泊和尸骸中抱了出来,带离了那栋吞噬一切的别墅地狱。他给了她一个家,一个姓氏,用警徽和脊梁为她撑起了一片相对平静的天空。他是她唯一的锚点。
凌枫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穿透她勉力维持的平静,看到底下的惊涛骇浪。最终,他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季夏微微晃了一下。“打起精神来。宋钊那边有什么新发现?我看你们刚回来。”
季夏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将那个黑衣少女和脑中的童音暂时压下去。“初步尸检报告出来了,死因确认是溺水窒息。但,”她加重了语气,指向白板上的关键信息,“死者胃内容物和血液里,都检出了一种未知的神经抑制剂成分,浓度非常高。法医老陈怀疑,他落水前很可能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完全没有挣扎能力。”
“深度昏迷?”凌枫的眉头锁得更紧,像一道深刻的沟壑,“人为投药?劫财?还是……仇杀?”
“张强的人际关系太干净了,暂时没发现明显的仇家。财务方面也没有大额异常。不过……”季夏迅速调出另一份电子报告,投影到旁边的小屏幕上,“痕检在尸体右手臂内侧靠近腋窝的位置,发现了一个非常模糊的针孔,位置极其隐蔽,注射手法非常专业,符合老陈的判断。另外,”她指向白板上几张放大的现场照片,是尸体周围泥泞的河滩,“除了发现者惊慌失措留下的杂乱脚印,还提取到几组非常浅、非常不完整的鞋印,朝向河下游。尺码大约36-37码,纹路特殊,初步判断是某种轻便运动鞋或布鞋留下的。”
“小尺码鞋印?女性?”凌枫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锋。
“可能性非常大。”季夏点头,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另一张图,“而且,这些鞋印在靠近河堤的石阶附近就消失了,那里有清晰的、新的电动自行车轮胎印痕。技术组正在比对纹路和磨损特征,希望能缩小范围。”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一股室外的冷风裹挟着湿气灌入。宋钊走了进来,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湿冷水汽和淡淡的烟草味。他脱下被雨水打湿的深色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动作利落干脆。他径直走向白板,拿起一支红色记号笔,在张强的照片旁边重重画了一个圈,然后在旁边写下几个关键信息:**死亡时间:昨夜22:00-凌晨1:00**,**最后手机信号:城西老工业区“蓝鲸”化工厂附近**。
“死者张强,死亡时间推测在昨晚22点至凌晨1点之间。最后手机信号出现在城西老工业区的废弃‘蓝鲸’化工厂附近。”宋钊的声音低沉、冷静,像手术刀切割组织,精准地剔除所有冗余情绪,“那个区域,近三个月有七起报案记录,都指向同一个情况——深夜有可疑人员活动,目击者描述多为‘鬼影’、‘水鬼’。报案人身份各异,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凌枫和季夏,最后在季夏脸上停留了一瞬,“都声称自己或家人有……梦游史,或者严重的睡眠障碍。”
“梦游?睡眠障碍?”凌枫咀嚼着这两个词,眼神变得异常凝重。季夏放在桌下的手,指甲再次掐进了掌心。
“对。”宋钊的指尖点在白板上“蓝鲸化工厂”的位置,“张强本人,虽然没有正式就医记录,但他远房表姐在最初的询问中提到,他最近几个月夜里睡得很不安稳,偶尔会说奇怪的梦话,有一次甚至迷迷糊糊走到阳台边缘,差点掉下去,被邻居发现拉回来的。”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季夏瞬间绷紧的侧脸,“结合尸体体内的高浓度神经抑制剂、手臂上的专业针孔、以及那个区域的‘闹鬼’传闻和报案人特征,一个推测逐渐清晰:有人,很可能利用某种特殊的药物,精准地诱发或控制了特定人群(如有睡眠障碍者)的梦游行为,并将他们引导至废弃工厂区域,最终……推向冰冷的河水,制造所谓的‘水鬼’索命假象。”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空调送风发出的微弱嘶嘶声。诱导梦游杀人?这种手段的诡异和冷酷,完全超出了常规刑事案件的范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感和玩弄生命的恶意。
季夏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温热的搪瓷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药物……控制……梦游……那河岸上少女指尖残留的冷冽药香,此刻像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她的神经,与那脑中的童音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那个诡异的少女祁琪,她是谁?她和这诡异的“水鬼案”……和那个在她脑中尖叫的小女孩……到底有什么关系?
那个在她脑中尖叫的童音,似乎也在无声地质问着同一个问题。
“蓝鲸化工厂……”凌枫打破沉默,声音沉凝,“立刻组织人手,重点排查!尤其是发现尸体的河段上游,包括化工厂周边!痕检、法医、技侦,全部给我把眼睛擦亮!任何可疑的痕迹、物品,尤其是药物残留、针剂、还有那个小尺码的鞋印源头,必须找到!”
命令迅速下达。办公室的气氛更加紧张忙碌起来。
宋钊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拿起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走向季夏。他的脚步很稳,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
“技术组根据轮胎印痕特征,结合监控排查,锁定了几种常见的电动自行车型号。”他将报告递给季夏,“另外,排查案发时段河堤附近道路监控时,发现一个模糊身影,骑着一辆黑色电动车,在凌晨1点左右,从靠近石阶的那个路口驶离,方向……指向城郊结合部的‘平安里’片区。那里地形复杂,监控覆盖不全,暂时无法追踪。”
季夏接过报告,指尖有些发凉。“平安里”……她记得这个名字。在调查张强社会关系时,一个不起眼的备注提到他有个前同事就住在平安里附近,但关系似乎很疏远。
“还有,”宋钊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像重锤敲在季夏心上,“痕检在现场提取到的微量特殊粉末,成分初步分析……含有一种罕见的镇静类植物碱基,通常用于……强效催眠和肌肉松弛药物。”
强效催眠……肌肉松弛……控制梦游……
季夏猛地抬头,看向宋钊。宋钊的目光深邃,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出她眼中的震惊。
“这种成分,在正规医院渠道管控极严。”宋钊缓缓补充道,“但在一些……非法的私人诊所,或者地下渠道,并非完全弄不到。”
私人诊所……
河岸上那缕冷冽苦涩的药香,仿佛再次钻入季夏的鼻腔。那个阴郁少女祁琪……她打工的地方,不正是一家位于城郊的、不起眼的私人诊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