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 心系明园
时光在宫墙内悄然流转,四季轮转,御花园的牡丹谢了又开。楼缘,或者说楼辕,已逐渐适应了这具少年身躯和“楼家幼子”的身份。与贺轩辕的关系,在一次次策论切磋、骑马射箭和深夜伴读中,变得日益紧密。那份初始的惊惧与疏离,被一种复杂的、夹杂着历史学者探究欲和不得不顺应“剧本”的无奈所取代。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未来首辅”的少年时期,引导着贺轩辕的思考,却又时刻警醒着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和远处凉亭里偶尔投来的、沉静如水的目光。
贺朝阳长公主的存在感并不强,却无处不在。她很少参与少年们的喧闹,更多时候是在书斋、在太后宫中,或是在她自己的宫苑里。但楼辕知道,那双眼睛,如同史书记载般,始终在观察,在衡量。牧裕瑶倒是常来,天真烂漫,像只叽叽喳喳的百灵鸟,给略显沉闷的宫廷带来一丝鲜活。她的哥哥牧梁齐,依旧是那团耀眼的火焰,爽朗豪迈,武艺日益精进,只是楼辕每次看到他意气风发的样子,心底总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永隆十一年,像一道悬在头顶的阴影。
这日,贺轩辕兴致颇高,带着楼辕、牧梁齐、牧裕瑶以及几个亲近的伴读,策马出了宫城,前往城西的皇家离宫——明园。
“孤带你去看看真正的‘海晏河清’。”贺轩辕扬鞭指向远处层叠的飞檐,阳光下,琉璃瓦折射出万点金光,几乎灼人眼目。
当那座传说中的皇家园林真正展现在楼缘眼前时,他勒住马缰,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僵在了原地。
明园!
不是后世史书插图上那几笔抽象的轮廓,不是纪录片里仅存的断壁残垣,更不是他在博物馆隔着冰冷玻璃看到的、那些流落异国他乡、承载着无尽屈辱的零星构件。
是活的!是完整的!是正在呼吸的、属于它最辉煌时代的明园!
万园之园的气魄扑面而来。远山如黛,是它天然的屏障。近水含烟,是它灵动的血脉。亭台楼阁依山就势,层层叠叠,雕梁画栋,穷极工巧。巨大的汉白玉石阶如同天梯,通向琼楼玉宇;蜿蜒的复道回廊如彩带飘舞,连接着无数奇景。金碧辉煌的宫殿群落倒映在清澈如镜的湖面上,与天空的云影共徘徊。奇花异草争奇斗艳,珍禽瑞兽悠然自得。空气中弥漫着水汽、花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极致繁华的沉静气息。
楼缘的呼吸停滞了。他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前这恢弘壮丽到令人窒息的一切,与他脑中储存的影像——那些在炮火中倾颓的废墟、被劫掠一空的殿堂、荒草丛生的遗址——疯狂地重叠、撕裂、冲突!
太美了,美得惊心动魄。
太痛了,痛得撕心裂肺。
这就是他耗尽心血研究的时代顶点之一,这就是后世子孙只能在文字和碎片中凭吊的文明结晶!它就在这里,如此真实,如此完整,如此……脆弱!楼缘的胃部一阵痉挛,一股强烈的酸楚直冲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
“楼辕?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牧裕瑶清脆的声音带着关切在旁边响起。
楼缘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眼底的湿意。他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此刻却带着历史的沉重,压得他胸口发闷。他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发紧:“没……没什么,只是从未见过如此盛景,一时……失态了。”
贺轩辕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探究。他没有追问,只是策马向前,语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掌控一切的骄傲:“走,孤带你们去‘海晏堂’看看,那里的水法才叫一绝!”
接下来的游览,对楼缘而言,是极致的感官盛宴,更是灵魂的酷刑。他贪婪地用目光吞噬着每一处细节:飞檐上栩栩如生的脊兽,梁枋间繁复精美的彩绘,汉白玉栏杆上寓意吉祥的浮雕,甚至是一块铺地金砖的纹理……他强迫自己像一部高速运转的扫描仪,将这一切疯狂地刻印在脑海里。每一个建筑构件,每一处园林布局,在他眼中都不仅仅是一处景致,而是即将在历史洪流中被碾碎的文明碎片。
当站在海晏堂前,看着十二生肖青铜兽首喷出的晶莹水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时,楼缘内心的风暴达到了顶点。他死死盯着那些憨态可掬的兽首,仿佛要将它们熔铸进自己的灵魂。他知道,在未来,它们将流落天涯,成为民族屈辱的象征。
“太精巧了!”牧梁齐啧啧称奇,“这水法机关是怎么弄的?”
牧裕瑶则好奇地问:“这些铜兽有什么用呀?光喷水吗?”
楼缘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颤抖和一种学者面对终极课题的狂热:“它们……不仅仅是装饰。这是计时水法!十二个兽首代表十二时辰,依次轮流喷水,正午时则所有兽首一齐喷发!这是……这是……是……”他喉头一哽,后面的话卡住了——是后世再也无法复原的奇迹,是注定被掠夺的瑰宝。
贺轩辕一直静静地看着楼辕。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痴迷与专注,那份近乎虔诚的凝视,以及那深藏眼底、无法完全掩饰的悲怆。这绝不仅仅是对奇景的惊叹。
“楼辕,”贺轩辕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水声和同伴的议论,“你似乎对这些……格外有兴致?”
楼缘猛地一震,从那种近乎魔怔的状态中惊醒。他看向贺轩辕,少年太子玄色的袍服在辉煌建筑的映衬下,更显深沉。那双眼睛,锐利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一种愿意倾听的耐心。
楼缘的心跳得飞快。机会!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一种尽可能平稳、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道:“回殿下,臣……确实痴迷于此。这些亭台楼阁、水法机关,乃至一砖一瓦的营造法式,无不蕴含天地至理与匠人神工。臣……臣想将其记录下来!详细地记录!绘图,丈量,探究其营造之秘!”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如此盛景,如此智慧,若不能详加记述,流传后世,岂非……岂非太过可惜?”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可惜”二字背后,是无尽的烽火狼烟,是滔天的屈辱血泪。
贺轩辕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阳光洒在两人之间,水声淙淙。牧梁齐和牧裕瑶也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可惜?”贺轩辕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玩味。他忽然展颜一笑,那笑容冲淡了眉宇间的锐利,显出几分少年意气,“好!孤允了!”
他转头对侍立在不远处的一名中年内侍吩咐道:“去,把明园总管事,还有营造司的掌案大匠鲁师傅请来。”他又看向楼缘,眼神中带着一种“既然你感兴趣,那就让你看个够”的纵容和一丝深藏的审视,“鲁师傅是国朝顶尖的营造大师,明园许多精妙之处皆出自其手。让他亲自给你讲解,你想知道什么,尽可问他。”
楼缘的心脏像是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击中,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使命感和无法言说的悲凉。他深深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臣……谢殿下隆恩!”
不一会儿,一位穿着深青色官袍、面容精干的总管事,和一位穿着朴素布衣、双手布满老茧、眼神却异常清亮有神的老者——鲁师傅,快步走来,恭敬地向贺轩辕行礼。
“这位是楼家公子,楼辕。”贺轩辕随意地指了指楼缘,“他对明园营造之术颇有兴趣,鲁师傅,你就带他好好看看,详细说说。楼辕问什么,你答什么,不必拘束。”
“是,殿下!”鲁师傅的声音洪亮,带着匠人特有的爽直。他看向楼辕,眼中并无轻视,反而带着一种对“懂行之人”的尊重,“楼公子,请随老朽来。”
楼缘再次向贺轩辕深深一礼,然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走向鲁师傅。他的目光重新投向眼前辉煌壮丽的建筑群,这一次,不再仅仅是绝望的凝视,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欲。
他需要记录!用眼睛,用耳朵,用他所能调动的一切感官和属于历史学家的全部学识!他要将这“万园之园”的灵魂,哪怕只是千万分之一,也要烙印在自己的记忆深处!他要带走这些图纸、这些数据、这些失传的技艺!这是他穿越时空的唯一使命,是他面对后世那断壁残垣时,唯一能做的、微薄却又倔强的抗争!
鲁师傅指着海晏堂精巧的水法机关,开始讲解那些精密的齿轮、杠杆和水压原理。楼缘立刻收敛心神,拿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特意准备的厚厚册子,一边飞速记录着鲁师傅的每一句话,一边在空白处快速地勾勒着简图。他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生吞活剥。
贺轩辕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伏在栏杆上、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出去、全神贯注听讲记录的清瘦身影。阳光勾勒出楼辕侧脸的轮廓,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周围其他人或惊叹或新奇的表情格格不入。
牧裕瑶小声问牧梁齐:“哥哥,楼辕哥哥怎么像在……抢宝贝一样?”
牧梁齐挠挠头,也有些不解:“不知道,可能读书人都这样吧?对没见过的东西特别着迷?”
贺轩辕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的目光落在楼辕笔下那些快速成型的、虽然简略却异常精准的线条上,又落在他那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上。他想起楼辕刚才眼中那深切的、近乎绝望的“可惜”。
“可惜……”贺轩辕在心中再次默念。他抬头,望向远处层峦叠嶂、气象万千的明园胜景,又仿佛透过这盛景,看到了更遥远的、不可知的未来。他深邃的眼眸里,第一次,映入了这个伴读身上笼罩的、浓重得化不开的迷雾。这迷雾,似乎与眼前这永恒的辉煌,隐隐相连,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破碎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