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黑脸 标签与邻座的微光
突然!
就像有人猛地按下了整个世界的静音键!
前一秒还如同烧开的沸水般喧闹的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静!
静得可怕!
静得能听到窗外法国梧桐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
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静得像李小沐小时候半夜被尿憋醒,听着屋外野猫凄厉的嚎叫和风吹破窗纸的呜咽时,那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被世界遗弃的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带着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齐刷刷地投向教室门口。
一个身影,踩着沉稳而有力的步伐,走了进来。
是班主任,李红梅老师。她看起来四十出头,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深蓝色西装套裙,衬托出干练的气质。梳着一丝不苟的齐耳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脸并不黑,但线条刚硬,下颌线分明,嘴唇习惯性地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又像探照灯,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教室的每一个角落,仿佛能穿透皮囊,看清你心底所有的小心思。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恨不得变成空气。没有一句呵斥,仅仅是一个眼神,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带着寒意的压力就瞬间笼罩了整个教室。刚才还活蹦乱跳、吱哇乱叫的“小商小贩”,此刻全都变成了缩在洞口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出的老鼠。
她走到讲台前,将手中的花名册和备课笔记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教室里更静了,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如果真有针的话)。她环视一周,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叫李红梅,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是你们的语文老师。”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全场,“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初一(4)班。我的班。”
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进入正题:分座位。李老师按照花名册,一个个念着名字,指挥着大家挪动位置。李小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砰砰直跳,生怕被分到最后一排那个“坏学生”扎堆的角落,或者被挤到光线昏暗的墙边。
幸运之神似乎在这一刻眷顾了他。他被分在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阳光充足,视野良好。更幸运的是,他的同桌,依然是龙!龙得意地朝李小沐挤挤眼睛,用口型无声地说:“运气不错!”
李小沐的邻桌,是两个女孩子。她们都梳着长长的马尾辫,一个用蓝色的、带着小星星图案的皮筋扎着,发梢柔顺光亮;另一个用红色的普通皮筋扎着。她们穿着相似的、看起来像是集市上买的格子外套,但布料的厚实度和颜色明显比李小沐身上的好一些。李小沐偷偷瞥了她们一眼,她们正低着头,小声地交流着什么,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似乎也被这严肃的气氛弄得有些不安。那个扎蓝皮筋的女孩,侧脸在透过玻璃窗的光线下,显得很安静,皮肤白皙,带着点婴儿肥。
“好了,位置暂时这样安排。以后根据表现和学习情况,会适当调整。”李老师的声音打断了李小沐的偷瞄,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关于校服,学校要求统一订购,费用是八十元一套。班长待会儿把名单统计一下,明天把钱收齐交给我。”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八十块?!”**李小沐心里咯噔一下,像被重锤砸中!这几乎是他家小半个月的菜钱了!母亲精打细算、父亲在工地挥汗如雨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教室里立刻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像被惊扰的蜂群。
“又要钱……”
“上个星期刚交完书本费…”
“我妈肯定又要唠叨半天了…”
“八十?抢钱啊!自己衣服不能穿吗?”
李小沐听到后排一个细小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我上次买练习册的钱还没给我妈呢…”另一个声音带着点抱怨和无奈:“我妈说了,校服又贵又难看,料子还差,洗几次就变形,还不如穿自己的舒服自在!”
李小沐默默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抠着新发下来的、还散发着浓烈油墨香的语文课本边缘。崭新的书页被他抠出了一个小小的凹痕。他想起了离家前,妈妈一边往他那个破旧的书包里塞煮鸡蛋和咸菜,一边叹气:“城里花钱的地方多,能省就省点。别跟人家攀比。”爸爸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着自家种的旱烟,劣质的烟雾缭绕着他疲惫的脸,半晌才闷闷地说:“咱的衣服咋就不能穿了?干干净净的,上个学哪来那么多讲究!八十块…够买多少斤肉了!”他知道,这八十块钱,回家又要听不少抱怨,甚至可能引发一场小小的家庭风暴。村里像他爸他妈这样的青壮年,大多都去了外地的工地,用汗水、血水甚至健康,换回微薄的、经常被拖欠的工钱。每一分钱,都浸透着泥土、钢筋水泥和父辈脊梁被压弯的沉重。
**“农民工”**——这个像烙印一样深深烫在父辈和他们这些子女身上的名字。它意味着什么?哥哥李小军去年暑假回来时,原本就黝黑的脸庞上带着更深的疲惫和风霜刻下的痕迹。他跟自己讲起在省城工地的遭遇:坐公交车时,因为衣服上沾着洗不掉的泥灰和油漆点,自觉地缩在角落,宁愿站一路,也不敢碰那些干净的座椅,生怕弄脏了遭人白眼;去路边小卖部买包最便宜的烟,老板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他脏兮兮的工装裤和裂口的解放鞋,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找零钱时都恨不得用镊子夹着;工地上干最累最危险的活,拿钱时却要看包工头的心情和脸色,甚至可能辛辛苦苦干几个月,最后只拿到一张轻飘飘的欠条……“小沐,”哥哥的声音低沉而苦涩,像含着沙子,“咱们好像生来就是做牛做马的命,是这个社会离不开又最被人瞧不起的那颗螺丝钉!又脏又累,还他妈低人一等!”
哥哥的话像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了李小沐的心上,让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阶级”的、冰冷坚硬、高不可攀的墙壁。一股混合着不甘、愤怒和强烈渴望的热流在他心底翻涌!他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学习!拼命学!只有考上大学,拿到那张文凭,才能砸碎这顶沉重的帽子,才能不像父兄那样,在别人的白眼里讨生活,在尘土和危险中耗尽一生!我要成为一颗有用的、闪亮的螺丝钉,而不是一颗被随意丢弃、踩在泥里的、生锈的螺丝钉!**
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落回到崭新的课本上。封面上印着两个厚重的大字——“语文”。这书本,这靠窗的位置,这暂时还算明亮的教室,成了他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唯一桥梁!值得他此刻拼尽全力去关注的,似乎只有它们了。
哦,不对,还有那栋三层高的教学楼,二楼东头的微机室,那里面装着他对“高科技”的全部想象和渴望,也藏着一种可能改变命运路径的微弱光芒。龙说的没错,那玩意儿跟家里的大屁股电视一模一样,但多了键盘和鼠标。在龙家玩小霸王时,那种操控虚拟角色、在另一个世界冒险的奇妙感觉,至今让他心痒难耐,也隐隐觉得那或许代表着某种“高级”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