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南方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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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余烬未熄与十年之约

集市上那场如同淬火般冰冷又短暂的偶遇,像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进了李小沐早已麻木的心底。他提着那袋廉价糖果和花布,脚步虚浮地回到城中村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出租屋。一种更深的、无法言说的空洞感便弥漫开来。林丫头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挽着体面男人的身影,如同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反复在他眼前闪现。那只僵在半空、最终放下的手,和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像慢镜头般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他一遍遍问自己:为什么不敢回应?是害怕打扰她的“新生活”?还是无法面对自己卑微的现状?答案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几天后,母亲从老家打来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小心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小沐啊…跟你说个事儿…那个…林丫头…她结婚了。”母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人看着挺斯文稳重的…家里条件也不错…婚礼…办得挺体面…在镇上最好的饭店…”

母亲后面还说了些什么,李小沐已经听不清了。手机紧紧贴着耳朵,听筒里传来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他只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升到头顶,将他整个人冻僵在原地。出租屋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一片灰败,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

“哦…知道了…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挺好…挺好的…”

挂了电话,出租屋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儿子在里间均匀的呼吸声和苏梅手机里传来的短视频背景音。李小沐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脏污的玻璃,在他脸上投下变幻的光斑,映照着他空洞的眼神和额角那道早已淡去却依然隐约可见的旧疤。

***

他没有回老家。

婚礼那天,他特意请了假(这在工地上并不容易)。

李小沐叫上了龙、豹子、兵子——当年一起南下闯荡、如今同样在底层挣扎、勉强成家的兄弟。地点就在他那间狭小、墙壁被油烟熏得发黄、堆满了廉价杂物的出租屋里。

桌上摆着几样东西:

*一大塑料壶散装白酒,标签上印着模糊的“高粱原浆”,散发着浓烈刺鼻的劣质酒精味。

*一大袋最便宜的花生米,外壳粗糙。

*几个印着超市广告的一次性塑料杯。

气氛从一开始就异常沉闷。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龙、豹子、兵子都隐约知道点什么,看着李小沐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谁也没开口问。他们默默地坐下,自己动手拧开塑料壶的盖子,辛辣的酒液汩汩地倒入塑料杯。

“来,哥几个…走一个…”李小沐端起杯子,声音嘶哑,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仰头,将杯中那如同燃烧液体般的劣酒一饮而尽!灼烧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生理性的泪水,却奇异地暂时麻痹了心头的剧痛。

一杯。

两杯。

三杯…

塑料壶里的酒液迅速下降。花生米被机械地剥开、咀嚼,味同嚼蜡。劣质酒精开始猛烈地冲击大脑。起初的沉闷被一种病态的、带着绝望的喧嚣取代。李小沐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语无伦次,颠三倒四。

“你们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他拍着桌子,眼睛通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当初…当初多好啊…阳光…尘埃…她笑得多好看…”

他絮絮叨叨地讲起那些早已褪色的往事:笔友风波、天台初吻、刻着“早”字的课桌、甚至丫头第一次为他掉眼泪的样子…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锋利的倒刺,反复撕扯着他早已鲜血淋漓的记忆。

“可我他妈…我他妈就是个蠢货!混蛋!王八蛋!”他突然提高了音量,拳头狠狠砸在油腻的桌面上,震得杯盘跳动!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糊满了他的脸,“是我!是我害了她!是我亲手把她推下去的!她现在…她现在跟别人结婚了!跟一个体体面面的人!穿着那么贵的衣服…站在那么亮堂的地方…她本来…她本来就该过那样的日子啊!是我…是我毁了她…也毁了我自己…”

他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撕心裂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龙、豹子、兵子沉默地听着,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能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那烧喉的劣酒。出租屋里弥漫着浓重的酒气、汗味和绝望的气息。

酒精彻底烧毁了理智的堤坝。在极致的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驱使下,一个疯狂的念头占据了李小沐的脑海——他要听听她的声音!就现在!哪怕只是听她说一个字!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证明过去并非全是虚妄,证明他李小沐这个人,还曾在她生命里真实地存在过!

他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部屏幕有几道裂痕、外壳磨损严重的廉价智能手机(时代早已变迁,但贫穷依旧)。手指因为酒精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几次输错了锁屏密码。解锁后,他无视所有APP,直接点开了绿色的拨号界面。

那个号码。

那个他烂熟于心、却十几年未曾触碰、如同禁忌咒语般的号码。

他像一个虔诚又绝望的信徒,颤抖着指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缓慢而用力地按了下去。每一个按键的“嘀嗒”声,都像重锤敲在他被酒精麻痹的心脏上。

“嘟…嘟…”

等待音在死寂的出租屋里显得格外刺耳、漫长。

李小沐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发白,眼睛瞪得如同铜铃,死死盯着屏幕,仿佛要将它看穿,看到千里之外那个穿着洁白婚纱(他想象中)的身影。

龙第一个察觉到不对劲,警惕地抬起头。

“嘟…”

第二声。

李小沐的呼吸几乎停滞。

“嘟…”

第三声。

就在龙准备起身阻止时——

电话,接通了!

一个平静的、带着一丝疑惑的、久违却又无比清晰的女声,透过劣质听筒,清晰地传了出来:

“喂?”

是丫头!

真的是她的声音!

那声音褪去了少女的清脆,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温润和平静,但李小沐绝不会认错!

这一声“喂?”,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李小沐濒临崩溃的神经!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悲怆猛地冲上头顶!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因为情绪过于激烈而一时失语,千言万语堵在胸口!

“小沐!你他妈干什么!!”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一直紧盯着他的龙,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凳子上弹起!带着浓重的酒气和决绝的气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了过来!粗糙的大手如同铁钳,狠狠攥住李小沐的手腕!

“把手机给我!!”李小沐像被踩了尾巴的野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扎嘶吼!眼睛赤红一片!

“不能打!!”兵子也反应过来,立刻扑上来帮忙按住李小沐的另一边胳膊!

争夺只在一瞬间!

龙根本不给李小沐任何机会!他看都没看屏幕,凭着本能和巨大的力气,硬生生从李小沐剧烈颤抖的手中,将那部滚烫的手机夺了过来!然后,在李小沐绝望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咆哮声中,龙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狠狠按下了屏幕上的红色挂断键!

“嘀——”

通话中断的忙音,短促而冷酷。

“啊——!!!”李小沐挣扎的力气瞬间消失!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从凳子上滑落,“噗通”一声瘫倒在油腻冰冷的地砖上!额头重重地磕在桌腿边缘!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绝望和悔恨如同海啸,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够了!李小沐!都过去了!听见没有!过去了!”龙也喘着粗气,红着眼睛,对着瘫倒在地的李小沐吼道,声音带着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她结婚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你他妈还嫌害她不够吗?!清醒一点!!别再去打扰她了!!”

李小沐对龙的怒吼充耳不闻。他蜷缩在肮脏的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被堵住嘴般的呜咽声,那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最终再也无法抑制,变成了撕心裂肺、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泪水、鼻涕、口水混合着额角磕破渗出的血丝,在他扭曲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哭得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要将这十几年来积压的所有悔恨、痛苦、不甘和绝望,都在这绝望的哭嚎中彻底倾泻干净!

桌上,一片狼藉。

散落的花生壳和空了的塑料酒杯东倒西歪。

那部被龙夺走、刚刚完成一次惊心动魄通话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幽幽地散发着蓝光。

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

>**“已拨电话:林… 00:07”**

通话时间,仅仅**七秒钟**。

备注名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充满了无尽省略意味的**“…”。**

旁边,是那个几乎空了的、散发着浓烈劣酒气味的塑料壶。

***

某天深夜,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地劳作(他还在干这一行,只是从壮工变成了稍微有点技术的瓦工),李小沐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如今依然狭窄、只是换了个地方的出租屋。苏梅已经睡了。他胡乱冲了个冷水澡,驱散身上的汗味和尘土。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虚和疲惫。不是为了生计奔波的累,而是灵魂无处安放的倦。

他习惯性地掏出那部屏幕更大、但依然是入门级的廉价智能手机。不是为了联系谁,只是想听点声音,驱散这死寂的夜晚和内心的空洞。他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滑动,点开了那个很久以前下载、却几乎从未使用过的“全民K歌”APP。

界面花花绿绿,充斥着各种推荐和直播入口。他对此毫无兴趣,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听点老歌。他点开自己的收件箱,那里通常只有系统通知和垃圾广告。

一条未读私信,静静地躺在列表最上方。

发送时间显示是三天前。

发件人的昵称很普通,甚至带着点中年人的俗气:“**岁月静好**”。

头像是一朵模糊的粉色荷花。

李小沐皱了皱眉,以为是垃圾信息或者广告推送,手指已经悬在了删除键上。

就在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昵称下方那行小小的、用于真实身份验证的灰色小字:

>**认证姓名:林雅**

林雅!

林丫头的本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血液仿佛瞬间倒流,从指尖一路冰凉到头顶,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让他晕厥的轰鸣!

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简单的两个字:

**林!雅!**

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呼吸骤然停止!浑身的血液在耳边疯狂地奔腾呼啸!

手机屏幕的微光,映着他瞬间惨白如纸、瞳孔急剧放大的脸!

他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几乎要痉挛的手指,点开了那条私信。

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没有任何表情符号,平静得像一泓深秋的潭水,却在他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你过得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