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轨的南方有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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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归途与赎罪的妄想

异乡工地冰冷的夜风,早已将李小沐那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吹散,只余下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胸腔里一片死寂的、被彻底碾碎的荒芜。散落在脚边的手机碎片,在远处城市霓虹漫反射的微光下,泛着冰冷绝望的光泽,如同他破碎不堪的心和彻底湮灭的希望。

他没有去捡那些碎片。

只是蜷缩着,像一只被车轮碾过、尚存一息却知必死的蝼蚁,在散发着霉味和汗臭的工棚角落,睁着空洞的双眼,熬过了后半夜。悔恨,如同亿万只食髓的蚂蚁,在死寂的荒芜上重新集结,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残存的神经。丫头空洞的眼神、手腕上刺目的纱布、工友老张那鄙夷的“被那个了”的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循环、放大,每一次都带来新的凌迟。

天光微亮,工棚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李小沐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的木偶,僵硬地起身。额头上自残留下的伤疤结了暗红的痂,像一道丑陋的、自我审判的烙印。他沉默地走向洗漱处,用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水狠狠搓洗着脸颊,试图洗掉那仿佛永远萦绕不散的血腥幻觉和绝望气息。

他知道,他必须回去。

立刻!马上!

哪怕爬,也要爬回去!

不是为了复仇(阿强被捕、黑皮已死的消息如同冰冷的铁钉,将他最后一点疯狂的念头也钉死在耻辱柱上),而是为了**赎罪**!他要去那个被他亲手推入地狱的女孩面前,跪下来,坦白一切,祈求一丝渺茫的、几乎不存在的宽恕,然后用他这条贱命,去填补他挖下的无底深渊——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第一盆冷水浇下:他身无分文。那部承载着最后悔恨与希望的手机,已化作一地残骸。回乡的车票钱,成了横亘在他赎罪之路上的第一座高山。

此后的日子,李小沐彻底变成了一台沉默的、不知疲倦的机器。他比以往更加拼命,主动承担起工地上最脏、最累、最危险的活计。在几十米高的、摇摇晃晃的脚手架上扛着比人还重的水泥袋,烈日炙烤下搅拌滚烫的沥青,钻进阴暗潮湿、充满粉尘和有毒气体的管道深处清理堵塞……汗水浸透的工装从未干过,混合着泥浆、油污和血渍(手上被钢筋铁丝划破的口子从未愈合),紧紧贴在身上。每一次沉重的喘息都带着铁锈味,每一次肌肉的酸痛都在提醒他肉体的极限。支撑他的,不再是微薄的工钱本身,而是那叠钞票所代表的、通往赎罪之路的唯一通行证。工头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好用”,变本加厉地压榨,克扣、拖延工钱成了家常便饭。李小沐沉默地忍受着,眼神空洞,只在领到一点点预支的生活费时,那死水般的眼底才会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终于,在工程草草收尾、工头极不情愿地结算了那份被层层盘剥、缩水得可怜的工钱后,李小沐用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死死攥住了那叠皱巴巴、沾满汗渍和灰尘的钞票。那点钱,甚至不够买一张舒适的卧铺。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慢、最拥挤、气味最难闻的绿皮火车硬座。

**归途。**

曾经承载着憧憬与离愁的旅程,如今只剩下沉重的负罪感和近乡情怯的恐惧。车厢里浑浊的空气、孩子的哭闹、此起彼伏的鼾声,都无法穿透他筑起的心墙。他蜷缩在硬邦邦的座位上,脸贴着冰冷的车窗。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模糊不清,映照着他额头的伤疤和那双深陷、布满血丝却空洞得可怕的眼睛。他一遍遍在脑海中预演着见到丫头时的场景,每一次预演都带来心脏被攥紧的剧痛。他能说什么?他配说什么?

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扑面而来的不是乡愁,而是无处不在的、关于那场惨剧的流言蜚语和针扎般的目光。他不敢直接去丫头家,像一只躲避阳光的鼹鼠,在县城边缘的阴影里游荡。靠着当年仅存的一丝模糊人脉(一个在街角开杂货铺、消息还算灵通的远房表叔),他付出了口袋里仅剩的两包廉价香烟的代价,终于辗转打听到了丫头所在的医院和病房号——县医院,精神科住院部,三楼,最尽头的那间。

**病房外的凝视。**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刺鼻。李小沐像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三楼走廊尽头的阴影里。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凑近那扇紧闭病房门上的小小观察窗。

目光穿透玻璃。

病床上,那个瘦弱得几乎脱了形的身影,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像裹尸布般套在她身上,空荡荡的。露在外面的手腕,缠着厚厚的、刺目的白色纱布,如同一个无声的、残酷的宣告。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微弱而平稳,像一株被暴风雨彻底摧折、失去了所有生机的花。氧气面罩的带子在她耳后勒出浅浅的红痕。

林母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背对着门,肩膀微微耸动。她紧紧握着女儿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女儿冰凉的手背,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低低传来,充满了绝望和心碎。

林父则像一尊失去了所有力气的石像,靠在对面的窗边。他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眼神空洞,里面盛满了刻骨的悲痛、无法宣泄的愤怒,还有一种被命运彻底击垮的茫然。才几天不见,他的头发竟已花白了大半。

李小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窒息!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才勉强压下喉咙里即将冲出的悲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记。巨大的悔恨如同海啸,再次将他淹没。他毁掉的,何止是一个女孩?他毁掉的是一个家!

**坦白与复合的幻梦。**

几天后,李小沐从表叔那里得知,丫头的情况稍微稳定了些,不再需要氧气面罩,人也清醒了些。他鼓起毕生的勇气,用口袋里最后一点钱,在街边水果摊买了一个最便宜、果品也最普通的水果篮(几个蔫了的苹果和梨)。他换上了自己唯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已磨损却还算干净的旧衬衫,对着公共厕所肮脏的镜子,试图整理一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和憔悴不堪的脸,却只是徒劳。

他提着那个寒酸的水果篮,像奔赴刑场一样,一步一步挪到那间病房门口。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敲响了那扇仿佛重若千斤的门。

门开了。

开门的正是林母。她原本憔悴的脸上,在看到李小沐的瞬间,先是惊愕,随即迅速被一种尖锐到极致的、淬着毒的恨意取代!她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你?!”林母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你还敢来?!”

林父闻声猛地转过身,看到李小沐,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瞬间燃起压抑的怒火,他低吼道:“李小沐!滚出去!”

李小沐对林父林母的呵斥置若罔闻。他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病房冰冷光滑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水果篮脱手滚落,蔫苹果滚了一地。

他无视林母试图推搡他的手,目光越过她,死死锁在病床上那个被惊醒、缓缓睁开眼的女孩身上。

“丫头!”他声音嘶哑破裂,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鼻涕和口水,糊满了他的脸,“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他开始语无伦次地坦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口剜肉:

“那个按摩女的事…是假的!是我编的!”

“我混蛋!我该死!我怕…我怕自己给不了你未来!我怕我哪天像大个子一样摔死在工地上拖累你!我怕我这身泥腿子的‘脏’配不上你…我才…我才编了那个谎话骗你!想让你死心…想让你…去奔你的好前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啊!!”他哭嚎着,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回来赎罪了!丫头!我们重新开始!求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一辈子!用我的命护着你!我再也不走了!死也死在你身边…”

病房里死寂一片。

只有李小沐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和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回荡。

林父林母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呆了,一时忘了动作。

病床上,林丫头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和一丝被惊醒的惊惶,渐渐聚焦在跪地痛哭、额头青紫一片的李小沐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深不见底的平静。

李小沐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她,带着卑微到尘埃里的、最后一丝乞求。

丫头苍白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动了动,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那不像笑,更像肌肉无意识的抽搐,却比任何嚎哭都更令人心碎。她用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那句将李小沐彻底打入地狱的话:

“李小沐…”

“…现在…”

“…你不‘干净’了…”

“…我也不‘完美’了…”

她停顿了一下,空洞的目光缓缓扫过自己缠着厚厚纱布的手腕,仿佛在确认一个既成的事实。

“…这样…”

“…我们…”

“…就能…”

“…**在一起了吧?**”

这句话,轻飘飘的,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落地的声音。却带着万钧之力,瞬间将李小沐所有赎罪的幻梦、卑微的祈求、乃至他赖以支撑自己爬回来的最后一丝妄想,彻底击得粉碎!

字字诛心!字字滴血!

这不是原谅!这是比最刻骨的恨意更深沉的绝望!这是坠入无间深渊后,对“平等”二字最悲凉、最残酷、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注解!

李小沐如遭雷击!整个人僵跪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凝固了,眼中那点卑微的希冀之光,在丫头那双再无波澜、如同两口枯竭了所有生机的深井般的眼眸注视下,彻底熄灭!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脊椎急速爬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和灵魂!

他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身体、她的名誉、她的前程……

他毁掉的,是她整个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