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惠江水向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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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松山遗影:老广的故事(4)

四、水润万物与新生的暖意

也许是钱方的赤诚感动了上天,也许是季节更替的必然。在村民们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几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终于降临了岔河。雨水先是试探性地敲打着干渴的土地,继而连成线,织成幕,慷慨地倾泻下来。龟裂的河床贪婪地吸吮着甘霖,低洼处迅速积起了水洼。

雨过天晴,岔河的水位开始缓缓回升。浑浊的河水渐渐沉淀,重新变得清澈。消失已久的沙鳅鱼群,仿佛也感知到了水流的召唤,重新在熟悉的水草和石缝间出现、嬉戏。久违的生机,重新回到了岔河村。

钱方又像从前一样,经常挽起裤腿,踏进那熟悉的、带着凉意的河水里。他的动作依旧精准有力,竹篓里的收获也日渐丰盈。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汗珠折射着光芒。

当同村的汉子们路过河边,看到钱方篓子里活蹦乱跳的鱼,有人像过去一样习惯性地开口:“钱方,今天手气真旺啊!这鱼看着就鲜,家里娃儿馋好久了……”

钱方抬起头,脸上不再是过去那种被奉承后的晕乎乎,也没有丝毫的不情愿。他露出一个爽朗而坦然的笑容,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声音洪亮地说:“是啊,今天鱼挺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来,大家伙儿都拿几条回去尝尝鲜!”说着,他就主动从篓子里抓起几条肥美的沙鳅鱼,不由分说地塞到对方手里。

令人欣喜的变化是,这一次,接过鱼的人没有再像从前那样理所当然地道声谢就离开。他们或是赶紧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几个自家菜园刚摘下的、带着露水的黄瓜、茄子塞给钱方;或是热情地招呼:“钱方,晚上别开伙了,到我家喝两盅,正好我婆娘炖了腊肉!”;又或者拍着胸脯说:“明天队里要修引水渠,力气活包在我身上,你别下水了,当心着凉!”

一种基于理解、尊重和互助的新关系,在简单的鱼和蔬菜的交换中悄然建立。不再是单方面的索取,而是有来有往的温情。钱方感受到这种变化,心里那份暖意更浓了。他分鱼时更从容,接受回馈时也更坦然。

少年乌蛮滋佳的生活,也被这两股暖流滋养着。他依旧喜欢在清晨或傍晚跑到岔河边,看钱方叔捕鱼,帮他提篓子,听他讲水里的奥秘。他也依旧会爬上后山,帮老广赶赶羊,听他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讲述那些或惨烈、或带着一丝温暖亮色的往事片段。不同的是,他现在常常是带着任务去的——他会把在学堂新学的几个字,用树枝在泥地上认真地写给钱方和老广看,笨拙地教他们读写。钱方学得很慢,一笔一划写得歪歪扭扭,但眼神无比专注;老广则常常看着那些字出神,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偶尔会指着某个简单的字,喃喃道:“这个……好像认得……在告示上见过……”

日子在河水的流淌、羊群的咩叫和识字板的沙沙声中,缓缓向前。岔河村经历了旱魃的考验,也经历了人心从隔阂到温暖的蜕变。每到节日,或是闲暇的傍晚,村口那棵饱经沧桑的老核桃树下,依然会聚集起乘凉的人们。老人们摇着蒲扇,讲述着古老的传说,也讲述着那些并不遥远、夹杂着血泪与硝烟的故事——关于松山的炮火,关于野人山的迷雾,关于一个外乡汉子如何带着一身伤痕和半截手指,在岔河边停下流浪的脚步;也讲述着一个头上长着癞痢的孤儿,如何用他蒲扇般的大手,在旱灾年月里为全村人刨出一条生路。

每当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岔河,水面泛起粼粼波光,仿佛碎金流淌。岸边的芦苇依旧随风摇曳,沙沙作响。恍惚间,人们仿佛还能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坐在老核桃树下。他们不再是手握刺刀、满身戒备,而是端着粗瓷碗,里面是清冽的包谷酒。他们相互碰杯,发出清脆的声响,低声谈论着远方的松山,谈论着木棉花开的故乡,也谈论着脚下这片接纳了他们的、叫做岔河的土地。他们的声音融入晚风,融入潺潺流水,成为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故事里,深沉而厚重的一章。

而少年乌蛮滋佳,就在这水光山色与人情冷暖的交织中,在钱方叔粗糙手掌的温度和老广叔沙哑嗓音的浸润下,如同一株饮饱了雨露的秧苗,向着阳光,悄然拔节生长。他小小的心里,装着岔河的鱼虾,装着山间的草药,装着弹壳做的风铃,也装着松山上的硝烟和学堂里朗朗的书声。这些,都将成为他未来生命里,最坚韧、最温暖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