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2章 戛黑山的药香(上)
一、灶火与药引
初夏的风,带着溽热,卷着泥土和植物的腥气,扑进乌蛮家低矮的土坯房。灶膛里的火舌舔着黑黢黢的锅底,锅里是半锅野菜糊糊,冒着寡淡的热气。乌蛮滋佳蹲在灶前,往灶膛里添着干透的玉米芯,眼睛却时不时瞟向里屋的方向。
里屋的木床上,母亲又在咳嗽了,那咳嗽声像是破了洞的风箱,一下下扯着乌蛮滋佳的心。他放下手里的玉米芯,悄悄走到里屋门口,只见母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盖在身上的旧棉被也显得空荡荡的。
“阿妈,您喝点水吧。”乌蛮滋佳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母亲费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看着儿女们,嘴唇动了动,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乌蛮滋佳赶紧端过炕头的粗瓷碗,小心地喂母亲喝了几口水。水顺着母亲的嘴角流下来,沾湿了枕头。
“药……药引子……”母亲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乌蛮滋佳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的病拖了太久,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肺上的毛病,需要一味好药引子——野天麻,再配上虫蝼,熬出来的药才有奇效。可这两样,都是山里的宝贝,金贵得很,供销社收购价高,寻常人难得到。家里的钱早就为了买药花光了,现在连糊口的粮都快没了,哪里还买得起那金贵药材?
“阿妈,您放心,我去弄,我这就去弄来!”乌蛮滋佳咬着牙,眼里闪过一丝倔强的光。她想起了村里的王大叔,王大叔是个老药农,一辈子在戛黑山上打转,最懂哪里有好药材。
晚饭时,乌蛮滋佳只喝了小半碗糊糊,就放下了碗。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映着他布满皱纹的脸。
“爹,我想去找王大叔,跟他上戛黑山采药。”乌蛮鼓起勇气说。
父亲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戛黑山那地方,山高林密,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孩子……”
“我能行!”乌蛮滋佳挺直了小身板,“王大叔是个好人,他会照顾我的。阿妈的病等不起了,我必须去。”
父亲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里屋,最终点了点头:“你去找王大叔吧,跟他说,家里……谢谢他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乌蛮滋佳就揣着两个干硬的包谷粑粑,来到了王大叔家门口。王大叔家的烟囱已经冒出了青烟,他正背着一个半旧的竹背篓,往里面装着采药的家什:一把磨得锃亮的小镐头,几个透气的布口袋,还有一小壶水。
王大叔姓王,名得福,村里人都叫他王大叔。他五十多岁,身材结实,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眼神却很温和。看到乌蛮滋佳站在门口,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是滋佳啊,这么早来,是为了你阿妈的病?”
乌蛮滋佳点点头,眼圈有点红:“王大叔,我想跟您上戛黑山,去找野天麻和虫蝼,卖给供销社,给我妈买药。”
王大叔放下手里的东西,上下打量了乌蛮滋佳一番。这男孩才十三四岁,瘦瘦弱弱的,可眼神里的那股韧劲。他叹了口气:“戛黑山险着呢,前几天还听说有个采药的在‘鬼见愁’那片迷了路,差点没下来。你不怕?”
“不怕!”乌蛮滋佳用力摇头,“只要能找到药,治好我娘,我什么都不怕。”
王大叔沉默了一会儿,从屋里又拿出一个小一点的竹篓,递给乌蛮滋佳:“拿着吧,路上小心跟着我,不许乱跑,我说什么你做什么,听到没?”
“嗯!谢谢王大叔!”乌蛮滋佳接过背篓,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像冬日里的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二、进山之路
通往戛黑山的路,是一条蜿蜒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高大的乔木。清晨的露水很重,打湿了乌蛮滋佳的裤脚和布鞋,冰凉冰凉的。王大叔走在前面,脚步稳健,仿佛对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了如指掌。乌蛮滋佳背着空背篓,努力地跟在后面,眼睛却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山里的空气清新得让人想多吸几口,混杂着各种草木的香气。偶尔有不知名的鸟儿从头顶掠过,发出清脆的叫声。远处的山峰被薄雾笼罩,显得神秘而巍峨。戛黑山,在乌蛮滋佳的印象里,是村里人口中既敬畏又向往的地方,那里有珍贵的药材,也有未知的危险。
“王大叔,野天麻和虫蝼都长在哪里啊?”乌蛮滋佳忍不住问道。
王大叔头也不回地说:“天麻、虫蝼这东西,金贵,喜欢长在背阴、潮湿、腐殖质多的地方,还得有蜜环菌伴生,不好找。”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山里的东西,都是有灵性的,你得懂它们,敬畏它们,不能贪心,也不能瞎采。伤了根本,下次就找不到了。”
乌蛮滋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王大叔的话记在心里。她知道,王大叔是个有经验的药农,村里的人都信他。
走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太阳渐渐升高,晒得人有些发燥。他们来到一处山坳,这里地势稍微平缓一些,周围长满了高大的松树和栎树。王大叔停下脚步,放下背篓,擦了擦汗:“先歇会儿,喝点水,吃点东西。”
乌蛮滋佳也赶紧放下背篓,拿出把杷,递给王大叔一个。王大叔摆摆手:“我自己带了。”他从背篓里拿出一个用粗布包着的玉米饼子,又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
乌蛮滋佳啃着干硬的杷粑,看着王大叔熟练地检查着周围的环境。“王大叔,咱们就在这儿找吗?”
“不一定,”王大叔说,“先看看有没有天麻的迹象。天麻的苗叫‘箭麻’,像根小箭杆,顶上开一串淡绿色的花。要是看到了,附近多半有天麻。”
他们开始在松树林和栎树林里仔细搜寻。乌蛮滋佳睁大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软的。他看到了一些常见的草药,比如蒲公英、马齿苋,但都不是他们要找的。
“王大叔,你看这个是不是?”乌蛮滋佳指着一株长在腐叶堆里的植物,它的茎细细的,顶端开着几朵小白花。
王大叔走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这是盘龙参,也是药材,但不是天麻。天麻的叶子很特别,几乎没有,茎是肉质的,有点像珊瑚。”
乌蛮滋佳有些失望,但没有气馁,继续跟着王大叔往前走。他们越走越深,周围的树木越来越密,光线也越来越暗。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几声不知名的兽吼,让乌蛮心里有点发毛,但看到王大叔镇定的样子,她又鼓起了勇气。
“小心脚下,”王大叔突然提醒道,“前面有个小陡坡,别滑倒了。”
乌蛮滋佳放慢脚步,紧紧抓住旁边的树枝,小心翼翼地往下走。陡坡下面是一片更茂密的灌木丛,枝叶交错,几乎看不到路。王大叔拿出小镐头,在前面开路。
“王大叔,这里会有天麻吗?”乌蛮滋佳一边拨开挡路的枝条,一边问。
“难说,”王大叔说,“天麻喜欢阴湿,这种背阴的灌木丛下面,说不定有。不过,也得看运气。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他们在灌木丛里钻了很久,汗水浸湿了衣服,粘在身上很不舒服。乌蛮滋佳的手臂被树枝划了几道小口子,火辣辣地疼,但她没作声。她知道,这点苦不算什么,只要能找到药。
就在乌蛮滋佳快要失去信心的时候,王大叔突然停下了脚步,弯下腰,仔细地看着地面。“咦,有情况。”
乌蛮滋佳赶紧凑过去,只见王大叔拨开一丛低矮的蕨类植物,露出了地面上一根细长的茎,茎的顶端果然开着一串淡绿色的小花,像一根小巧的箭。
“这是……箭麻?”乌蛮滋佳的心跳一下子加速了。
王大叔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没错,是箭麻。小心点,别碰着它,下面肯定有天麻。”
三、天麻与虫蝼
看到箭麻,乌蛮滋佳的心情激动得像要跳出来。王大叔示意她退后一点,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小镐头拨开周围的落叶和腐殖土。他的动作很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天麻长在地下,和蜜环菌共生,挖的时候不能伤了菌索,不然以后这里就不长了。”王大叔一边挖一边解释,“你看,这是菌索,像白色的线一样,缠绕在天麻的块茎上。”
乌蛮滋佳蹲在旁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随着王大叔的挖掘,一个椭圆形的、淡黄色的块茎逐渐露出了地面,它的表面有一些细小的环节,看起来有点像姜,但更饱满,更光滑。
“出来了!”王大叔轻轻把那个块茎挖了出来,放在手心里。那块茎有鸡蛋大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独特的清香。
“这就是野天麻?”乌蛮滋佳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
“嗯,”王大叔点点头,把天麻放进一个干净的布口袋里,“这可是好东西,野生的越来越少了。咱们这次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个‘母麻’,旁边说不定还有‘子麻’。”
果然,王大叔又在附近仔细搜寻,陆续挖出了几个较小的天麻块茎。虽然数量不多,但每一个都让乌蛮滋佳感到欣喜。他小心翼翼地帮王大叔把挖出的天麻放进布口袋,心里盘算着,这些天麻能卖多少钱,够不够给娘抓药。
挖完天麻,王大叔小心地把土填回去,又把周围的植被恢复原状。“不能把这里挖坏了,不然以后就没了。”他说。
乌蛮滋佳看着王大叔认真的样子,心里对这片山林又多了一份敬畏。
接下来,他们开始寻找虫蝼。王大叔说,虫蝼喜欢长在石缝和潮湿的草丛里,尤其是那种石灰岩的山坡。他们沿着一条小溪往上走,溪水清澈见底,溪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
“注意看石头缝里,”王大叔说,“虫蝼的叶子是盾形的,有一个角,很好认。”
乌蛮滋佳跟着王大叔,眼睛盯着脚下的石头和草丛。走了一段路,王大叔在一块大青石旁边停下了脚步。“你看,那就是虫蝼。”
乌蛮滋佳顺着王大叔指的方向看去,只见石缝里长着几株植物,叶子呈盾形,中间有一个突出的尖角,像个小小的独角。
“找到了!”乌蛮滋佳高兴地说。
王大叔拿出手套戴上,然后用小镐头小心地挖开石缝周围的泥土。虫蝼的根块埋得并不深,很快就露了出来。那根块呈纺锤形,表面棕褐色,有环状的节。
王大叔递给乌蛮滋佳一个专门装虫蝼的布口袋,口袋是深色的,和装天麻的分开。
乌蛮滋佳接过口袋,看着王大叔把挖出的虫蝼根块放进去。他数了数,一共有五六个,虽然不大,但也算是不小的收获了。
“好了,今天差不多了,”王大叔直起腰,擦了擦汗,“天麻和虫蝼都找到了一些,够你娘的药引子了,剩下的看看能不能再找些别的药材,一起卖给供销社,多换点钱。”
乌蛮滋佳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感激。她知道,今天能找到这些,全靠王大叔的经验和耐心。
他们又在附近找了一些常见的药材,比如黄芪、柴胡等,虽然不如天麻和虫蝼值钱,但积少成多,也能换点钱。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偏西,山林里开始弥漫起淡淡的暮色。
“该回去了,”王大叔看了看天色,“再晚了,山里就不好走了。”
他们收拾好背篓,王大叔的背篓里装着天麻、虫蝼和其他药材,沉甸甸的。乌蛮的背篓里也装了一些小药材,虽然不重,但她觉得无比踏实。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难走,因为累了一天,腿脚有些发软。乌蛮滋佳跟着王大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山林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虫鸣。
走到一处山梁时,王大叔停下脚步,指着远处山谷里的几缕炊烟说:“看,那就是咱们村。”
乌蛮滋佳顺着王大叔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连绵的群山之间,有一片低矮的房屋,炊烟袅袅升起,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那是她的家,有她牵挂的娘。
“快了,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能到了。”王大叔说。
乌蛮滋佳点点头,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他加快了脚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把药材卖给供销社,给阿妈买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