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6章 骡马背上的买卖经
街子天山路,恰似一条蜿蜒的白色绳索,一端紧紧系着彝家人那些满是劳碌的日子,另一端则牢牢拴在村口那棵古老的核桃树前,而后向着莽莽大山深处无尽地延伸。
岔河村,静静座落在滇西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怀抱之中,整日被云雾温柔地遮裹着,犹如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被洁白无瑕的棉絮悉心包扎。从远处眺望,无论站在哪个角度,寨子里的彝家人在进山出山时,都仿若一只只渺小的蚂蚁,在山的肌肤与云雾之间艰难地蠕动,身形微小得似乎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清楚地记得自己究竟是谁。
山坡上,初绽花瓣的映山红星星点点,宛如燃烧的火焰,在屋前屋后闪烁着火红的色彩,肆意张扬着生机;核桃树上,跳跃着各种各样的雀儿,它们形态各异,色彩斑斓。有红嘴的,恰似涂抹了鲜艳的口红;有花背的,仿佛绣着精美的花纹;有绿头的,宛如戴着翠绿的帽子;有白肚的,好像穿着洁白的衣衫。它们欢快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唱着动听的小曲,为这宁静的山村增添了几分灵动的气息;山谷间的流水,清澈见底,水底的卵石圆润晶莹,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迷人的光泽。小鱼在水中自由自在地穿梭、嬉戏,时而跃出水面,时而潜入水底,流水潺潺,如同一架天然的钢琴,弹奏出清脆悦耳的乐章,美得自然而古朴;山坡上,牛羊成群,它们悠然自得地啃食着青草和树叶,无需人照看,仿若都成了无拘无束的野牛野羊,尽情享受着大自然的馈赠。
1973年年的春天,阿力家的老母猪下了一窝小猪,粉嘟嘟的,像一堆小枕头。可队里规定,自家养的猪只能卖给供销社,价格压得很低。阿菊看着小猪仔拱着老母猪的奶头,心里又活泛起来:“阿力,东街的集上,猪仔卖得贵,要不咱们拉几头去试试?”
阿力吓了一跳:“那不是投机倒把吗?让队里知道了,要挨批的!”阿菊咬着嘴唇,没说话。她想起记分板上那些工分,想起家里缺油少盐的日子,想起弟弟乌蛮滋佳那双渴望吃糖的眼睛。“咱们偷偷去,天不亮就走,天黑了再回来。”她拉着阿力的手,眼里闪着光,“就试一次,行不行?”
阿力看着妻子亮晶晶的眼睛,心软了。于是,每个月逢一逢五的赶街日,天还没亮,夫妻俩就牵着骡马,背着几个竹筐,悄悄往东街赶。骡马背上的竹筐里垫着稻草,小猪仔在里面哼哼唧唧,阿菊用布单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个小鼻子。
东街的集市比岔河街子热闹多了,人挤人,声浪像潮水一样。阿菊找了个背旮旯,掀开布单子,小猪仔立刻活泼起来,拱着稻草玩。“卖猪仔咯,自家养的土猪仔,结实着呢!”阿力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小得像蚊子叫。阿菊白了他一眼,扯开嗓子喊:“来看咯,粉嘟嘟的小猪仔,吃包谷长大的,好养活!”
她的声音清亮,立刻吸引了人。“多少钱一头?”一个胖大婶蹲下来,捏了捏小猪的耳朵。“两块五,大婶,您看这猪仔多精神。”阿菊笑着说,心里却在打鼓。胖大婶还价:“两块三,行我就抱走。”阿菊假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得,大婶,您拿去,保准好养。”
看着胖大婶抱着小猪仔满意地走了,阿菊和阿力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这一趟,他们卖了三头猪仔,赚了七块五毛钱,比卖给供销社多赚了好几块。阿力把钱小心地揣在怀里,热乎乎的,像揣着个小火炉。“阿菊,你真行!”他忍不住夸道。阿菊脸上飞起红霞,心里却盘算着:七块五,够买半袋盐,够给阿力买双新布鞋,还能给滋佳寄几角钱买糖。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不光卖猪仔,还倒腾别的——东街收了土布,西街卖给需要的人;南街买了便宜的花椒,北街高价卖出。骡马背上的竹筐里,装过土布、花椒、板栗、甚至还有偷偷收来的鸡蛋。夫妻俩像两只忙碌的燕子,在各个街子间飞来飞去,日子也渐渐有了起色,家里添了新锅,阿力穿上了新胶鞋,阿菊的蓝布褂子也换了件新的。
那天,阿菊的心里堵得慌,像压了块大石头。她走到岔河街子,想看看娘家人,却在街子口遇见了弟弟乌蛮滋佳。滋佳长高了,穿着打补丁的衣服,手里攥着个空竹筐。“姐。”滋佳怯生生地喊了一声。阿菊心里一酸,赶紧拉着他走到没人的地方,从衣兜里掏出几角钱,往他手心塞:“滋佳,去街子买块糖吃。”
滋佳看着大姐手上打草鞋磨出的厚茧,还有袖口被野菌汁液染出的斑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知道这几角钱来得不容易,每一分都沾着被批判的风险。“姐,我不饿。”他往后缩着手,指尖蹭到裤腿上的补丁,“你留着吧,买针买线。”
阿菊愣了一下,手停在半空,几角钱的纸币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她看着弟弟低下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极了小时候躲在她身后怕狗的模样。她没再坚持,把钱塞回衣兜,粗糙的手掌在滋佳头上揉了揉:“傻弟弟,饿了就跟姐说。”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路边的桃树苗在风里摇着叶子,已经结了小小的果子,青绿色的,像一颗颗小翡翠。她瞅了一眼,心里盘算着等秋天桃子熟了,得找个更隐蔽的山坳去卖——日子总得往前过,就像她编草鞋时,手里的草永远要续上,也像这山里的菌子,砍了一茬,雨一来,又会冒出新的。
阿菊和阿力收敛了许多,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倒腾买卖,可家里的生计还得想办法。阿菊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打草鞋和种果树上。她打草鞋的手艺越来越精,编出的花样也多了,有素面的,有带花纹的,还有专门给娃娃们做的小码草鞋,鞋头上缀着彩色的绒球。
她把草鞋藏在背篓最底下,上面盖着猪草,偷偷拿到岔河街子去卖。“阿菊姐,又来卖草鞋啦?”街子上的老主顾看见她,笑着打招呼。阿菊赶紧嘘了一声:“小声点,别让队里听见了。”老主顾会意地笑笑,挑了几双草鞋,多给了几角钱:“你这手艺,真值这个价。”
果树也到了挂果的年纪。秋天的时候,桃树上结满了粉扑扑的桃子,李树也挂满了黄澄澄的李子。阿菊看着枝头的果子,心里乐开了花,可又犯了愁——怎么卖出去呢?她不敢去街子上,怕被队里看见。于是,她和阿力商量,半夜里打着火把,把果子摘下来,装在竹筐里,偷偷运到山那边的另一个街子去卖。
那个街子离得远,队里的人很少去。阿菊蹲在角落里,轻声吆喝:“卖桃子咯,卖李子咯,自家种的,甜得很!”因为果子新鲜香甜,很快就卖光了。拿着换来的钱,阿菊心里踏实了许多,这钱来得辛苦,却心安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