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分境日
寅时三刻,林渊在空荡荡的寝舍醒来。窗外的洗剑溪流淌着过于清脆的水声,连平日总在枝头争吵的雀鸟都失了踪影。他赤脚踩上冰凉的地砖,推开吱呀作响的纸门——回廊下的青石板浸透晨露,蜿蜒的水痕映着灰白的天光,像一条条寂寞的银蛇。
膳堂的灶台冷得瘆人。林渊掀开蒸笼,指尖沾了层薄灰。昨日此时,赵婶该在此处揉着面团,蒸汽裹着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而今只有几只蚂蚁在案板裂缝间搬运着糕饼碎屑。
“可是在寻人?”
青竹杖点地的声音从垂花门后荡来。儒家掌院颜叙自晨雾中现身,霜色长袍下摆扫过石阶,沾湿处现出若隐若现的云水暗纹。老人银须上缀着细小的露珠,眼角笑纹里蓄着温煦的晨光。
“掌院,”林渊躬身行礼,“今日学宫为何...”
“今日是分境日。”竹杖轻敲廊柱,震落几片蜷曲的竹叶。叶尖坠下的露珠在青石板上碎成星芒。“墨家入千机洞天试射连星弩,兵家进铁血战场操演十方杀阵。”他望向东方渐白的天际,“阴阳家此刻当在星陨台观测虚界潮汐,苏家那丫头,怕又缠着长老要登观星塔顶。”
林渊下意识摩挲手臂,业痕在皮肤下微微发烫:“那我...”
竹杖忽向虚空一划。空气如浸透的宣纸般皱缩,裂开一道流淌星光的缝隙。裂缝边缘浮动着细碎金芒,细看竟是《论语》“逝者如斯夫”的残句在明灭闪烁,墨字边缘晕染着淡青的灵气。
“且随老夫行一程。”颜叙衣袂翻飞,如鹤翼舒展般踏入光流。
穿过裂缝的刹那,林渊像跌进温凉的泉眼。水波漫过耳际的嗡鸣消散后,墨玉地砖倒映出无垠的穹顶——那里没有日月轮转,只有银河般蜿蜒的银色符文在缓缓游动。万籁俱寂中,旧纸的沉香与檀木的暖甜交织浮动,间或漏出一缕新墨的清涩。
书山拔地而起,撞进视野。
黑檀木书架盘旋直上,没入目力难及的幽暗高处。木质纹理间嵌着的星砂明明灭灭,恍若夏夜流萤。青玉简牍悬在琉璃罩内浮沉,光晕在简身刻痕间流淌;玄铁锻造的兽皮书卷裹着幽蓝磷火飘游,书脊兽首的眼窝里跳动着赤色火星。最奇是那些“书灵”:半透明的小人儿骑着毛笔在架间穿梭,有个穿杏子红襦裙的女童正踮脚修补竹简断绳,发髻上别的墨梅随着动作轻颤,花瓣边缘还在滴落未干的墨汁。
“天道图书馆”巨匾悬在正门,非金非木的底材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五个古篆字并非镌刻,倒像万千星辰自行排布而成,字缝间偶尔迸出细小的金色火花。
“初代主人号‘守阙先生’,”颜叙的竹杖指向书山深处,“亦是通界者。”杖尖轻点地面,近处的书架如苏醒的巨兽般移动重组,让出条铺着星尘的小径。几卷裹着冰雾的玉简飘过,寒气在林渊袖口凝成细小的霜花。
“稷下学宫两千载积累,”掌院指尖拂过空中浮动的流萤文字,那些篆字便化作青鸟停驻杖头,“墨家机关兽的关节图谱,法家禁术的破解要诀,皆源出此间。”一架青铜书车吱呀行来,车身缠绕的藤蔓绽出新绿嫩芽,载着满车竹简飞向穹顶时,嫩芽间突然开出细碎的紫花。
林渊的目光追着书车,忽觉衣袖微沉。低头见个三寸高的书灵老头,白发用草绳胡乱系着,正把泛黄纸页往他手里塞。纸上朱砂绘制的阵法图中央裂开细纹,书灵急得揪着胡子原地打转。
“此乃《两界桥阵图》。”颜叙竹杖轻点纸页,金芒自杖尖流泻,将裂痕细细弥合,“虚界裂隙每扩张一分,馆内便生对应典籍。”他引林渊至白玉台前,台心悬浮的钥匙半截是温润青玉,半截是跳动着黑焰的玄铁,两股力量在钥匙中央交融成混沌的旋涡,“三万六千册活典,九千座通灵架...”掌院霜袖垂落,露出枯瘦的手腕,“可愿执掌?”
林渊伸手触碰钥匙。冰火交织的气流顺指尖窜入经脉,整座书山轰然震颤。穹顶星河倾泻而下,在墨玉地面汇成光河。河中浮起砚台形小岛,岛心黑石案上摊着青铜厚书,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至三百年前——
黑雾吞噬城池的画面旁,浮现墨家初代巨子铸造“非攻”傀儡的图文,熔炉火光映着老人凝重的侧脸;书页翻至昨夜,洗剑溪底金光封裂隙的影像下,正自动生成朱砂小楷的注解:“庚辰年四月初七,通界者林渊偕四行走重启封魔阵”。
“书灵!”林渊突然指向角落。穿杏红襦裙的小女童被卡在书架夹缝,怀中竹简散落一地。他疾步上前,指尖业痕微亮,书架如活物般后移半尺。女童钻出来,将支青玉簪塞进林渊手心。簪身刻满蝇头小字,竟是《业痕调和术》残篇,簪头雕的杜衡花蕊里还凝着颗露珠般的药液。
“馆中万物有灵。”颜叙含笑看女童蹦跳着隐入书堆,“前日有卷兵家阵法的兽皮书,追着屠烈要当他斧子的穗子,在他甲胄上缠了整日。”
林渊握紧玉簪:“齐墨总嫌木鸢飞不远...”
话音刚落,东南书架群隆隆移位。几卷裹铜箔的竹简飘落展开,光影交织成机关鸢俯冲的幻象。三个傀儡小人从书页跳出,沿着星辉搓成的光带攀至穹顶,扯下几缕流云捻成丝线,系在幻象木鸢的翅骨关节处。
“《虚界长风应用初探》。”颜叙点向竹简标题,“借虚界气流助飞,倒是别出心裁。”
穿过活体书架组成的迷宫,林渊停在一面水镜前。镜面澄澈如秋潭,映出谢微在律令堂伏案抄书的侧影。她发间新换的玉簪坠着银铃,此刻正无风自响,铃舌撞击内壁溅出细碎光点。水纹微漾,画面切至星陨台——苏棠正踮脚往穹顶镶星盘,屠烈在云梯下扶稳基座,肩甲积了层墙灰。少女袖中滑落的铜钱被屠烈凌空接住,顺手塞回她腰间锦囊。
“此乃万象水镜。”颜叙竹杖轻点,镜中现出药圃景象。白芷正在晾晒龙胆草,腕间银针突然嗡鸣,针尖直指虚空——恰对准水镜外的林渊。
“医家灵犀针最是敏锐。”掌院袖中飞出张素笺。林渊展开,见《业痕镇痛方》的批注间添了三行娟秀小字:“添忘忧草三钱,减朱砂半钱,晨露煎服”。笺角画着株简笔杜衡,叶尖垂着颗露珠。
镜中药圃忽升起青烟。白芷将新采的忘忧草投进药炉,烟气在空中凝成篆体“速归”二字,最后一笔未散尽,已被穿堂风吹成游丝。
“该走了。”颜叙竹杖划向虚空。星光裂缝再现时,书灵们抱着物件涌来:青铜小龟叼着未写完的阵法图,藤蔓书车垂下挂满注解的柳条,穿襦裙的女童把墨梅簪上林渊鬓角。白发书灵老头往他袖中塞了卷温热的竹简,简身刻着《虚界风味考》,翻开见“蜜炙虚界蠕虫”的图解旁批着“味同炙牛肉”的红字小注。
穿过裂缝的眩晕感散去时,晨光正镀亮学宫青瓦。颜叙将钥匙按进林渊掌心,青玉玄铁化作双色印记烙在腕间:“每月分境日,馆门自为汝开。”霜袍拂过石阶凝露,背影没入垂花门摇曳的竹影。
林渊低头,见袖口沾着星砂与墨痕,怀中竹简透出杜衡药香。清风穿过回廊,捎来药圃的苦香与远处膳堂新蒸的米甜。他摩挲着青玉簪上的刻痕,想着该先去寻白芷看方,还是告诉齐墨虚界气流的秘密。晨雾散尽处,藏书阁的飞檐挑破云天,檐角铜铃轻晃,叮当声里抖落一夜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