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南王:耿氏千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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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金鳞困浅池

康熙八年,腊月凛冬。

寒风如刀,刮过福州靖南王府的飞檐翘角,将檐角悬挂的铜铃吹得呜呜咽咽,似万千幽魂在暗夜里低泣。正殿“威远堂”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其间的沉沉死气。浓重的药味混杂着沉水香,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

靖南王耿继茂仰躺在紫檀木嵌螺钿的拔步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蜡黄如金纸,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两颗浑浊的眼珠。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曾经叱咤疆场、开府建衙的雄主气象,如今只剩下病骨支离。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猛地爆发,喉间发出破风箱般呼噜的痰音,佝偻的身躯在锦被下剧烈地抽搐。侍立床前的心腹老仆耿安,须发皆白,眼疾手快地捧起珐琅彩痰盂,另一只手熟练而沉重地拍打着耿继茂的背脊。粘稠的、带着血丝的浓痰吐入盂中,一股腥气弥漫开来。

“王爷……”耿安声音嘶哑,布满老人斑的手微微颤抖,浑浊的老眼里是掩饰不住的痛惜与绝望,“您…您不能再动气了。”

耿继茂喘息稍定,枯槁的手死死抓住耿安布满褶皱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老仆眉头紧蹙。他死死盯着床榻对面,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怨毒的火焰。

对面,耿精忠斜靠在一张铺着斑斓虎皮的太师椅上,跷着二郎腿,一身织金蟒袍衬得他面如冠玉,只是眉宇间那股骄横跋扈、目空一切的戾气,如同淬了毒的刀锋,割裂了他英俊的皮囊。他正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怀中一把紫檀琵琶,指甲上套着的赤金指套刮过丝弦,发出几声刺耳又不成调的“铮铮”之音。两个容颜娇媚、仅着轻纱的侍女跪在他脚边,一个小心翼翼地剥着岭南新贡的龙眼,将晶莹剔透的果肉送入他口中;另一个则握着一柄小巧的玉锤,轻轻敲打着他翘起的小腿。

“动气?”耿精忠嗤笑一声,指尖猛地一划,琵琶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一根弦应声而断,“父王,您这气性也太大了点。不过是个布政使的小妾,儿子瞧她颜色尚可,抬举她进府伺候几日,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那布政使不识抬举,竟敢上折子告到北京?哼,儿子已经打发他去汀州喝西北风了!”他随手将那断了弦的琵琶往地上一掼,价值连城的乐器摔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闷响一声。侍女吓得浑身一颤,剥龙眼的手僵在半空。

“你……你这孽障!”耿继茂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撑起半个身子,伸出枯枝般的手指,指着耿精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血沫,“骄奢淫逸!无法无天!我靖南藩基业……早晚……早晚要葬送在你手上!那布政使是朝廷命官,是皇帝安插在福建的眼线!你……你如此妄为,是嫌我耿家的脖子还不够硬,等着皇帝的刀砍下来吗?!”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鲜血染红了唇边。

耿安慌忙扶住他,用温热的丝巾替他擦拭嘴角血迹,悲声道:“世子!少说两句吧!王爷身子受不住啊!”

“受不住?”耿精忠懒洋洋地站起身,掸了掸蟒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踱到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息奄奄的父亲,嘴角勾起一抹冷酷又带着讥诮的弧度,“父王,您老了,胆子也小了。咱们耿家,坐拥八闽,带甲数万,火器精良!福州城就是咱们的!北京城那个小皇帝,毛都没长齐,靠着一群满人老朽撑着场面,他敢动我?”他猛地俯身,凑近耿继茂蜡黄的脸,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蛊惑与野心,“等您百年之后,儿子定让这‘靖南’二字,响彻天下!到时候,别说一个布政使的小妾,就是紫禁城里的……”

“住口!”耿继茂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一声,眼中血丝密布,带着一种惊怖的绝望,“逆子!你想……你想拉着全族给你陪葬吗?!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张着嘴喘息,眼神渐渐涣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悲哀。

殿内死寂,只有耿继茂粗重艰难的喘息和铜壶滴漏单调的“嗒、嗒”声。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气猛地灌入。王府首席护卫统领韩铁手大步走了进来。他身形魁梧如铁塔,面容刚毅冷峻,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下颌,为他平添十分煞气。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手,常年戴着一只乌沉沉的精铁手套,五指关节处铸着狰狞的狼牙尖刺——昔年为救耿仲明,他徒手抓住敌人劈下的刀刃,五指齐根而断,从此便以这铁手为兵刃,凶悍绝伦。

韩铁手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玄色劲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他目光如电,先扫过病榻上气若游丝的耿继茂,眉头不易察觉地紧锁,随即转向耿精忠,抱拳行礼,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世子,京城六百里加急密报!”他双手奉上一根细小的铜管,蜡封完好,上面烙着一个隐秘的飞鹰暗记。

殿内压抑的气氛瞬间被这“六百里加急”四个字刺破。耿精忠脸上的骄狂之色瞬间收敛,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一把夺过铜管,指尖用力捏碎蜡封,从中抽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密纸,迅速展开。借着床榻旁鎏金仙鹤烛台上跳动的烛火,他的目光在纸面上飞快扫过。

只看了数行,耿精忠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握着密报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起来。那纸上仿佛不是墨字,而是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瞳孔骤缩,呼吸都为之一窒。

“如何?”耿继茂强撑着精神,嘶声问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儿子骤变的脸色,心中那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紧了心脏。

耿精忠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声音干涩而紧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鳌……鳌拜……倒了!”

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威远堂内炸响!

“什么?!”耿继茂如遭重击,猛地挺直了上半身,枯槁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种病态的潮红,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说清楚!鳌少保……他……他怎么了?!”

韩铁手也猛地抬头,铁手套下的指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独眼中寒芒暴涨。

耿精忠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念出密报上的字句,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康熙八年,五月十六,帝召鳌拜入南书房议事……布库少年突起发难……鳌拜猝不及防,当场被擒!现已锁拿下狱,议政王大臣会议正罗织其大罪三十款……党羽尽遭清洗……朝局……剧变!”念到最后,他的声音已是嘶哑。

“擒……擒了?”耿继茂喃喃重复,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巨大的恐惧。他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筋骨,整个人瘫软下去,重重地砸在锦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直勾勾地望着藻井上繁复的彩绘,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像是在问天,又像是在问自己:“十六岁……他才十六岁啊……怎么就敢……怎么就敢动鳌拜?!那可是……那可是满洲第一巴图鲁,权倾朝野的顾命大臣啊!”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仿佛看到北京城那个少年天子冷酷的眼神,穿透千山万水,牢牢锁定了福州,锁定了靖南王府!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浑身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耿精忠最初的惊骇过后,一股被冒犯的狂怒和更深的野心却如同野火般在胸中熊熊燃烧起来。他猛地将密报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指节捏得发白,俊美的脸庞因为极度的愤怒和一种扭曲的兴奋而微微扭曲。

“好!好手段!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小皇帝!”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里迸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棋逢对手的疯狂战栗,“不动则已,动则雷霆万钧!连鳌拜这头盘踞朝堂的猛虎都让他给扳倒了!厉害!真是厉害!”他猛地转身,在殿内焦躁地踱步,蟒袍的下摆带起一阵疾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在他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光影。

“他这是杀虎儆猴!是在给咱们这些藩王看!”耿精忠猛地停住脚步,眼中闪烁着野兽般凶狠的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疯狂,“鳌拜一倒,下一个会是谁?吴三桂?尚可喜?还是我耿精忠?!父王,您看见了吗?这小皇帝就是一头蛰伏的幼龙!如今金鳞已露,他要搅动风云了!咱们还能像您这样,龟缩在这王府里,靠着对满清摇尾乞怜,苟延残喘吗?!”

他几步冲到耿继茂床前,俯身逼视着父亲死气沉沉的脸,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匕首:“再不动手,等他羽翼丰满,磨快了刀,咱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是等着他下旨撤藩,把咱们像狗一样赶出福州,还是……”他顿了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一字一句,带着血腥的诱惑,“趁其立足未稳,先发制人!提劲旅,出仙霞,直捣黄龙!这万里江山,未必就不能姓耿!”

“孽畜!你……你疯了!”耿继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浑浊的老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滚滚而下,那是绝望的泪水,“你这是……自取灭亡!耿家……要绝在你手上了!咳咳咳……”剧烈的咳嗽和极度的恐惧让他再也支撑不住,头一歪,昏死过去。

“王爷!”耿安扑上去,老泪纵横。

耿精忠看着昏厥的父亲,脸上没有丝毫悲痛,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燃烧的野心。他直起身,对耿安的哭喊充耳不闻,转向韩铁手,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韩统领!”

“末将在!”韩铁手单膝跪地,铁手套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我令!”耿精忠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大殿中回荡,冷酷如刀:

“一,王府内外警戒提升至最高!所有亲兵披甲执锐,十二时辰轮值!擅闯者,格杀勿论!飞鸟亦不得出入!”

“二,密召曾养性、白显忠、江元勋、马九玉、范承恩五营主将,即刻至‘砺锋堂’议事!不得延误!”

“三,”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择人而噬的毒蛇,“派人盯死总督府、巡抚衙门、福州将军府!还有那个被贬去汀州的布政使!他们府上一只耗子钻了哪条地缝,我都要知道!若有异动……先斩后奏!”

“末将领命!”韩铁手沉声应道,声如金铁交鸣。他起身,铁塔般的身影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快步退出威远堂,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也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