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郎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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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血祭断魂梯

——断魂梯,欲断魂,谁先知。

1、断魂梯,不止一条?

夜色如织,篝火的焰苗在祭坛上狂舞,十二寨的头人们围坐成圈,争论声此起彼伏。我,竹王,站在高台的阴影里,手指轻轻摩挲着腰间那半枚滇王印,感受着冰凉的触感透过王袍传来的压迫感。漏卧部头人岩坎的目光如淬了毒的刀锋,时不时扫过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和审视。他腰间的铜刀,在火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似是等待出鞘饮血。

“三百汉骑?竹王说得轻巧!”岩坎猛地灌了一口土陶碗里的烈酒,辛辣的酒气喷涌而出,“唐蒙是汉皇帝放出来咬人的恶犬!他身后是十万汉军!我们聚在这里的,能拉满弓的男丁不过两千!神树?神树能替我们挡箭吗?”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向祭坛中央的青铜神树,枝头的铜铃在夜风中发出细碎的呜咽。

“神树指引我们看到了烽燧!”句町部首领朗达的声音如同闷雷,他额头上青石撞击留下的血痂在火光下格外刺目,“竹王说了,那是先锋!打掉恶犬的牙,狼群才会掂量!”

“打?拿什么打?”一个来自更偏远小寨的头人声音发颤,“我们的刀,砍得开汉军的铁甲吗?”

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深处翻涌的陌生感。属于“林晓风”的现代灵魂在尖叫着撤退,属于“竹王”的沉重躯壳却像生了根。“岩坎头人说得对,神树不能挡箭。”我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压过了嘈杂,“但神树能告诉我们,箭从哪里来,又该射向哪里!”我猛地指向东北方,那片被夜色和江雾吞没的悬崖方向,“烽燧的黑烟是汉军的眼睛!拔掉它!趁他们立足未稳,三百人?夜郎的山林,会吞掉他们三百个窟窿!”

“夜袭?”岩坎嗤笑一声,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悬崖陡峭如鹰喙,只有一条‘断魂梯’能上!汉军不是傻子,上面必有重兵!拿我们勇士的命去填?”

“断魂梯并非只有一条路!”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冰冷而清晰的“记忆”如同地下暗河般涌上心头——那是属于原主竹王、无数次在边境巡狩留下的烙印。“鹰喙崖西侧,有猿猴攀援的石缝,被藤蔓遮着!选二十个最灵巧的攀岩好手,身涂夜息草汁,掩盖人味,趁下半夜江雾最浓时摸上去!拔掉烽燧哨兵!举火为号!大队人马再从正面强攻断魂梯,上下夹击!”

死寂。连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头人们瞪大了眼睛,像第一次认识他们的王。朗达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出精光:“好!竹王连那猿猴道都记得!是条生路!”岩坎脸上的刀疤在火光下抽搐,他死死盯着我,像是要从我脸上剜出什么秘密:“竹王……何时对鹰喙崖如此熟悉了?连猿猴道都……”他的荆楚口音带着冰冷的试探。

就在这要命的冷场瞬间——

“呜……嗡……”

2、牂柯江的丧钟

一阵低沉、悠长的牛角号声,如同巨兽在深渊叹息,毫无预兆地从祭司殿的方向传来,瞬间撕裂了夜的寂静,也压下了所有的争论。那声音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让篝火都为之摇曳。人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瞬间矮了一截。头人们脸上的激动、怀疑、恐惧,统统凝固,化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敬畏。他们纷纷跪伏在地,额头紧贴冰冷潮湿的泥土。

沉重的脚步声踏在青石板上,如同闷鼓。大祭司那古罗,出现了。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黑祭司袍,孔雀石法杖杵在地上,杖头上那蛛网般的裂痕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他的身形枯槁,却像一尊移动的青铜神像,每一步都带着千钧的威压。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跪伏的人群,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冰冷、深邃,如同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深处不属于夜郎的“异物”。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沉默的年轻祭司,一人捧着蒙着黑布的陶罐,一人手持铜铃。

“神灵的旨意,在血与火中显现。”那古罗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砾摩擦,“汉人的马蹄,踏响了牂柯江的丧钟。神树昨夜饮了王的血,今日,它要饮下叛逆者的魂,方肯赐下御敌的神力。”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人群,最终定格在岩坎身上。

岩坎的身体猛地一僵,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猛地抬头,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大祭司!您这是何意?!”

“血线。”那古罗枯瘦的手指抬起,指向岩坎背上的虎皮坎肩——那道裂开的刀痕下,结痂的伤口狰狞,“三日前盐道械斗,十七个亡魂的怨气缠在你背上,污秽了神树聆听的耳朵。漏卧部,需要献上最勇猛的头狼之血,才能洗清罪孽,唤回神树的庇护。”他的话语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如同神谕般的残酷。

“你!”岩坎目眦欲裂,猛地就要站起。他身后的漏卧部战士也哗然骚动,手纷纷按向武器。

“锵啷!”那古罗身后的年轻祭司猛地摇响铜铃。尖锐刺耳的铃声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捆住了所有人的动作。那古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你想让整个漏卧部,成为神树厌弃的祭品吗?还是说……”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我,“你想追随那带来灾祸的异端之风?”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岩坎的心窝。

岩坎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环顾四周,其他寨子的头人纷纷避开他的视线,眼神复杂,有畏惧,有兔死狐悲,更有一种急于撇清的冷漠。他魁梧的身体晃了晃,按在刀柄上的手颓然松开,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他像一头被拔掉了爪牙的困兽,重重地、屈辱地,再次跪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身躯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第一次交锋!我试图凝聚战意、指明战术的微弱火光,就这样被那古罗以神权和血祭的名义,轻描淡写地、彻底地掐灭了!他精准地利用了寨子间的旧怨和恐惧,将矛头转向内部,瓦解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反抗共识。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原本因我的“猿猴道”计划而燃起希望的战士眼中,光芒再次被迷茫和更深的恐惧取代。

“备祭!”那古罗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吩咐一件寻常小事。

整个祭坛瞬间活了过来,却又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祭司们无声地穿梭,搬来巨大的、刻满狰狞兽面纹的青铜盆,架在篝火堆旁。朗达亲自带人,从寨中牵来了三头最雄壮的公牛。牛眼被黑布蒙住,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粗重的鼻息在寒冷的夜雾中喷出白气。

阿黛脸色苍白如纸,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腰间悬挂的七串骨铃。她走到我身边,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王……血牲只是开始……神树要的是‘通灵之祭’……要……要有人踏上‘断魂梯’,把祭品送到神树最高的枝头……那里,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她裸露的脚踝上,骨铃随着她的颤抖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如同濒死者的叩齿。

断魂梯?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祭坛后方,紧靠着陡峭的江岸悬崖,赫然矗立着一座用粗大原木捆绑、藤条缠绕而成的巨大梯架!它几乎是垂直地向上延伸,没入上方翻滚的浓雾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梯身湿滑,布满暗绿色的苔藓,一些地方的原木已经腐朽发黑,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呻吟。梯子两侧,没有任何防护,下方就是奔腾咆哮、暗红如血的牂柯江!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这哪里是梯子?分明就是一座通往地狱的奈何桥!

“通灵之祭,需纯净无垢之身。”那古罗冰冷的声音如同宣判,“阿黛的骨铃已响,神树选中了她。”

“什么?!”我失声惊呼,一把抓住阿黛冰冷颤抖的手腕。这个瘦弱的女孩,让她爬上那腐朽湿滑的“断魂梯”?这和谋杀有什么区别!

“大祭司!”我猛地转身,怒视那古罗,“阿黛年幼!如何能攀那断魂梯?神树需要祭品,何不……”

“王在质疑神谕?”那古罗打断我,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讽,“还是王……在害怕神树索要的祭品,不该是她?”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我的脸,仿佛早已看穿这具躯壳里不属于此地的灵魂。孔雀石法杖上的裂痕,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咧开的讥笑嘴角。

阿黛的手在我掌心剧烈地颤抖着,她抬起苍白的小脸,眼中噙满泪水,却带着一种绝望的认命:“王……这是我的命……骨铃响了……”她脚踝上的七串骨铃,此刻正发出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刺耳的“咔嗒”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鬼爪在抓挠。

我胸中怒火翻腾,几乎要冲破喉咙。这分明是那古罗的阴谋!他要用阿黛的命来打击我,用恐惧来彻底掌控祭祀!我必须阻止!目光急速扫视。断魂梯……猿猴道!对!既然有猿猴道能上鹰喙崖,祭坛这悬崖未必没有隐秘的路径!属于竹王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祭坛后崖,有一处被称作“鬼哭藤”的隐秘裂缝!极其狭窄凶险,但或许……

3、断魂梯,血染红

“神树既已选定了祭品,仪式不容耽搁。”那古罗的声音如同丧钟,不给任何人思考的时间。他枯槁的手一挥。

两名强壮的祭司面无表情地走上前,一左一右,抓住了阿黛纤细的胳膊。阿黛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像只被捏住翅膀的雏鸟。

“放开她!”我厉喝,上前一步,手按向腰间的王刀。

“锵!”那古罗身后的年轻祭司再次摇响铜铃。刺耳的铃声带着某种诡异的力量,震得我头脑一阵眩晕,动作不由得一滞。同时,周围跪伏的战士中,属于那古罗嫡系的几个寨子头人,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冰冷地望向我。空气瞬间绷紧,剑拔弩张!强行阻止,立刻就是一场血腥的内讧!正中那古罗下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

“嗬——!”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骤然响起,盖过了铜铃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篝火旁,一头被牵到青铜盆前的公牛,不知为何突然发了狂!它猛地撞开按着它的战士,布满血丝的牛眼在黑布下疯狂转动,粗壮的脖颈甩动,沉重的身躯带着万钧之力,直直地朝着祭坛中央的青铜神树冲撞过去!

“拦住它!”朗达怒吼,扑了上去。

混乱!绝对的混乱!

公牛如同失控的战车,撞翻了火堆,踢飞了青铜盆,滚烫的炭火和未燃尽的木柴四处飞溅!祭司和战士们惊呼着躲闪。那两名抓着阿黛的祭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下意识松了手。

机会!我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趁着混乱,把阿黛推进祭坛后方的阴影,指向记忆中“鬼哭藤”裂缝的方向!快!离开这里!阿黛惊恐地看着我,泪水涟涟,但求生的本能让她瞬间明白了我的意图。她用力点头,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转身就像受惊的小鹿般冲向那片黑暗。

成功了!只要她钻进裂缝……

然而——

就在阿黛的身影即将没入阴影的刹那!

一道枯瘦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必经之路的前方!

是那古罗!

他仿佛早已预知一切,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冰冷的、猫戏老鼠般的残忍。他根本没看狂奔而来的阿黛,枯槁的手闪电般伸出,手中赫然握着一把用黑曜石打磨而成的、闪烁着不祥幽光的短匕!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熟透的果子落地。

短匕没有刺向阿黛,而是精准地、狠狠地扎进了阿黛怀中抱着的那只——用于盛放牲血、还没来得及使用的、绘着神树图腾的陶罐!

陶罐应声而碎!

粘稠、冰冷、散发着浓烈腥气的黑色液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牲血!里面混杂了剧毒的草药、致幻的菌粉和不知名的阴秽之物!——如同炸开的毒浆,瞬间泼溅而出,劈头盖脸地浇了阿黛满身满脸!

“啊——!”阿黛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那黑水接触到她的皮肤,瞬间腾起一股刺鼻的白烟!她裸露的脸颊、脖颈、手臂,如同被强酸腐蚀,迅速泛起大片恐怖的红肿水泡!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蜷缩倒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脚踝上的骨铃疯狂跳动,发出混乱刺耳的噪音!

“邪秽侵染了祭品!亵渎了神树!”那古罗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和“震惊”,他猛地指向蜷缩在地上痛苦翻滚的阿黛,又指向惊怒交加、僵在原地的我,“是王!是王带来的异端之气,污染了纯净的祭品!引来了邪秽的反噬!”

第二次!第二次功败垂成!只差一步!那罐毒血……他早就准备好了!他等的就是这个栽赃嫁祸的时机!

愤怒和绝望如同岩浆在胸腔里冲撞!我看着阿黛痛苦扭曲的小脸,听着她非人的惨嚎,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那古罗!好狠毒的手段!

混乱的场面因为这剧变而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眼前阿黛的惨状和那古罗的指控惊呆了。岩坎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惊疑和冰冷的疏离。朗达等人则是一片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那古罗的表演还未结束。他猛地转身,面向那棵在混乱中依旧沉默矗立的青铜神树,高高举起了他那柄顶端裂开的孔雀石法杖。

“唯有最纯净、最强大的魂灵,才能洗刷这滔天的污秽!平息神树的怒火!”他沙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请神树指引!谁的血,可染红断魂梯的基石!”

他枯瘦的手腕猛地一抖!

“咔嚓!”

4、孔雀石,神仙旨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法杖顶端那块布满蛛网裂痕的孔雀石,竟在他这看似轻微的一抖之下,彻底崩碎了一角!一块拇指大小、边缘锋利的深绿色碎片,旋转着,闪烁着幽冷的光芒,朝着下方跪伏的人群——不偏不倚,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直直地射向我的面门!

太快!太近!也太突然!

我只来得及下意识地侧了一下头!

“嗤——!”

一阵冰凉的刺痛从左耳下方传来!紧接着是温热的液体涌出的感觉。

那块锋利的孔雀石碎片,深深嵌进了我颈侧靠近锁骨的位置!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靛蓝色的王袍领口!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闷哼出声。

“竹王!”朗达失声惊呼。

那古罗却猛地跪倒在地,对着神树的方向,发出高亢到近乎癫狂的呼喊:“神谕已显!断魂梯需要王的血来奠基!需要王的魂来通灵!王!请为夜郎,踏上神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牂柯江沉闷的呜咽,还有阿黛在地上痛苦而微弱的呻吟。

所有头人、所有战士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恐惧,有难以置信,有挣扎……但最终,在那古罗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和神树“显灵”的“神迹”(那块精准射向我的孔雀石碎片)面前,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对神权和宿命的敬畏,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他们再次,深深地,将额头贴向了冰冷潮湿的泥土。

无声的逼迫,比任何刀剑都更锋利。

颈侧的伤口火辣辣地疼,鲜血顺着王袍的纹路向下流淌,带来一种失血的冰凉感。我看着那古罗跪伏的背影,那微微抖动的肩膀,仿佛在无声地狂笑。看着地上痛苦抽搐的阿黛。看着那高耸入雾、如同通往地狱的断魂梯。

第三次……功亏一篑。不仅没能救下阿黛,反而将自己彻底推入了死局。

历史穿越者的先知?在根深蒂固的神权、愚昧和精心编织的阴谋面前,脆弱得如同断魂梯上腐朽的藤条。

那古罗缓缓站起身,转过来。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了丝毫情绪,只剩下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他枯槁的手,指向那湿滑、腐朽、高不见顶的断魂梯。

“王,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