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分 重新认识乡村及其发展
第一章 乡村振兴的大视野
乡村振兴,我们需要振兴的是什么?
乡村振兴,我们需要振兴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乡村吗?或者是农业?农民?
假如我们所面对的乡村是一片沙漠
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脑海中的理想乡村是何种模样?是秀美山川、良田硕果,还是热闹集市?这是容易想到的场景。
可是,如果我们面对的乡村正好是一片沙漠呢?这该怎么振兴呢?可以振兴成我们理想中的样子吗?
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首先需要明确一个关键条件——这片沙漠里是否有人居住或者谋生?
如果没有,我们大抵不需要振兴一片无人区,而是要管理生态,提醒旅人无人区之险。
如果有,我们应该如何振兴这片沙漠?在气候恶劣、险象环生的大漠里,我们最先想到的,显然不会是铺路架桥,而是这大漠里的人。这里有多少人?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通过什么手段谋生?目前最缺乏什么发展条件?我们想到的,是如何让这里的人日子过得更好一点。
这个例子虽然特殊,却可以帮助我们来思考乡村振兴的本质。
当我们将情境设置在大漠中时,会自然而然地去关注有没有人、人过得怎么样。那如果换一个环境呢?在一个农业、工业、服务业都发展得普普通通的县城,乡村振兴要从何做起?最终要实现的目标是什么?是提高标准农田的数量?是宽敞干净的街道?还是亮眼的GDP(国内生产总值,这里指地区生产总值)?我们可以进一步追问,为什么需要高标准农田?为什么需要宽敞干净的街道?为什么需要GDP增长?当我们继续追问下去,会发现发展经济、壮大产业都不是目的,而是让乡村里的人过得更好的手段。
所以,乡村振兴,需要振兴的是人。用最朴实的话来表达就是:乡村振兴,是要让在乡村居住或者谋生的人过得好。这同样也是发展的本质。
无论是农业要变强,还是乡村要产业振兴、生态振兴,都是为了让人过得好。
什么叫作“过得好”?
问题又来了,什么叫作“过得好”?
我们常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他人似乎不适合来评价,这让这个问题显得很难回答。
不过,虽然发展的难题很多,但致力于研究和推动发展的学者与国际组织也不少。下面谈到的两个度量体系就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他人如何“知冷暖”的问题:一个是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编制的人类发展指数(Human Development Index,HDI),另一个是《世界幸福报告》所采用的基于坎特里尔阶梯(Cantril Ladder)指数的生活评价和情绪评估。讨论这两个指数并不是为了研究其中的技术细节,而是为了从中获得对于乡村发展的启示。
1.人类发展指数:生活之好有长度、有高度、能实现
由于我们想要度量的常常包含一些看不见、摸不到,或者说比较抽象、难以精确定义的对象,如“人类发展”和“幸福”,指标设计和数据收集往往面临挑战,现实中几乎没有完美的指数。[1]然而,我们不能因为工具的不完美而停下脚步。实际上,不完美的指数也可以给我们很好的启发,甚至可以说,人类发展指数的三个维度为我们生动地描述了“过得好”的努力方向。
人类发展指数由预期寿命指数、教育指数和国民收入指数综合而成,分别代表“健康而长寿的生命”“知识”“体面的生活水平”。这启发我们如何才能过得好。
首先要活着,活得健康、长寿,这样“过得好”的总量才会更大;其次要有本领,拥有“过得好”的人力资本,或者说创造好生活的潜力,如此才能持续地实现自我发展,使在不同时间点上“过得好”的幅度更大;最后,通过经济环境、社会体系与个人条件的综合作用,达到体面的生活水平。
相应地,我们可以将人类发展指数想象成一个面积图,曲线上的每个点对应的是每个时期的生活水平,“有本领”推动曲线呈现向上的趋势,“健康长寿”让曲线跨越更广的横坐标区间,最终让生活之好占领更大的面积。
值得一提的是,在人力资本理论中,不仅仅知识、能力被视为人力资本,健康长寿也是人力资本的基本内涵。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构建人力资本是“过得好”的关键之一。而另一个关键则是让人力资本有发挥作用、创造价值的机会和环境。
由于城乡二元经济结构的存在,过去几十年来,城市不仅有数量更多、收入更高的工作机会,也有更好的教育、医疗、社会保障条件。从乡村到城市的迁徙,既是乡村居民的人力资本匹配生产条件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们寄希望于提升自身和后代人力资本的道路。最终体现在数据上,是我国乡村人口占比从1960年的84%[2]下降到2024年的33%[3]。
在乡村振兴的进程中,人口迁徙仍将持续下去,只是社会经济条件的改变可能正在使其从大规模城市化向城乡融合阶段转换。当大城市的基础设施、公共服务与自然条件无法支持和吸收更多人口时,新的面向中小城镇的迁徙就会拉开帷幕。
所以,将乡村振兴放到整个社会经济发展的大背景下来审视,我们需要认识到,乡村的人力资本不会停止寻找发挥作用、创造价值、获得提升的机会和环境。任何县城、乡镇、村庄想要留住和保持人力资本,最基本的都是需要提供人力资本能够发挥作用的生产环境,生产效率和人力资本收益要向减少人力流失的方向发展,并且形成相对体面的教育、医疗和社会保障条件。
2.生活评价和情绪评估:探索幸福快乐的种种源泉
如果说人类发展指数代表了“过得好”的“大方向”,那么《世界幸福报告》采用的生活评价、积极和消极情绪评估则是进一步深入主观层面,代表着人们对自我生活状况的锚定。虽然这种评价看似充满了“自知冷暖”的个体差异,却与环境条件密切相关。历年来的《世界幸福报告》通过探索不同的主题,为我们揭示了幸福快乐的种种源泉。乡村振兴既然是一个关注人过得好不好的发展议题,我们就应该及早将有助于创造幸福快乐的理念与原则融入乡村发展的政策和举措中。并且,从接下来的讨论中大家可以看到,这些理念与原则并不是虚无缥缈的,而是对经济运行机制和社会关系有着深刻的指导意义。
简单地说,基于坎特里尔阶梯指数的生活评价要求,受访者想象一个十级阶梯,最好和最差的生活分别在阶梯顶端和底端,受访者在0到10的范围内给自己目前的生活打分,是对现阶段生活幸福或者说满意度的综合评价(以下简写为“生活幸福”)。情绪评估则分别询问受访者关于积极和消极情绪的问题,是对前一天欢笑、感到享受、做有兴趣的事情,或感到担忧、悲伤、愤怒的情况进行评估,[4]我们可以将其理解为受访者是否快乐的一种时点状态评估。
《世界幸福报告2023》对2005年以来156个国家、共18年数据的汇总分析[5]显示,经济条件的好与坏,确实会影响人们对生活幸福/生活满意度的评价,但并不与人们快乐与否显著相关。[6]
那么,哪些因素与快乐息息相关呢?数据告诉我们,当我们遇到困难时有亲戚朋友可以寻求帮助,当我们有做人生选择的自由时,当我们关心他人、慷慨地进行捐赠时,我们会更快乐;而当我们认为政府或商业中充满贪腐的时候,我们的情绪会变得消极。
如果仅从关注社会发展、乡村发展的角度出发,我们是否只需要关注生活质量,而忽视人们快乐与否呢?答案是不可以。因为当人们感到快乐,他们对生活质量的评价会明显提升。
综合来看,《世界幸福报告》近20年来的数据揭示了:要让人们对生活满意,除了经济条件良好,还有健康长寿的生命、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关爱、做人生选择的自由、政府与商业的廉洁环境,以及快乐的情绪,这些因素都非常重要。
这与前文中提到的人类发展指数的三个维度遥相呼应,因为人们的教育程度、知识水平,以及发挥人力资本价值的环境和机会,在很大程度上体现为做人生选择的自由,并且和政府与商业的廉洁环境密切相关。
“过得好”的理想乡村
经过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看到,从客观到主观,“过得好”是有迹可循的。首先,人们要具有构建和提升人力资本的机会,表现为健康的优化、寿命的延长和知识能力的增长。其次,人力资本有发挥价值的环境,表现为有做人生选择的自由、廉洁的政治和商业环境,以及能够实现体面生活的经济条件。最后,“过得好”还需要人与人之间的关怀,表现为人们需要帮助时可以从亲戚、朋友甚至陌生人处获得社会支持,同时也愿意给予并从给予中获得幸福感。
所以,回到一个常见问题上:乡村振兴,可否直接从发展经济、发展产业入手呢?答案或许是:可以,也不可以。
发展经济、发展产业是必要的,却是手段,而不是目的,关键在于我们如何制定经济目标,也就是“出发点”和“落脚点”问题。我们需要将对乡村居民“过得好”的理解转化成乡村发展的政策和行动。
[1]如果大家有兴趣去深究指数的基础指标,可能会觉得它们并不是普适的或者尽善尽美的。例如,人类发展指数的“知识”维度的基础指标是预期和平均受学校教育年限。我们很容易就可以举出反例来挑战这样的指标。且不说受学校教育年限越多并不能保证知识越多,当下也有越来越多关于教育的反思:知识之海浩瀚无边,对知识的好奇以及获取和处理知识的能力比上了多少年学、有多少知识存在于脑子里更加重要。
[2]数据来源于世界银行。
[3]国家统计局2025年1月公布的数据显示,2024年末,我国常住人口城镇化率为67%,相应的乡村常住人口比例为33%。
[4]参见《世界幸福报告2023》附录,https://happiness-report.s3.amazonaws.com/2023/WHR+23_Statistical_Appendix.pdf。
[5]报告作者将2005—2022年的调查数据归集为非平衡面板数据进行回归分析,结果参见《世界幸福报告2023》表2.1。
[6]以人均GDP为代表的经济状况确实对生活幸福有非常显著的影响,但并不影响是否快乐(积极和消极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