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远走他乡
楚境的小集市上,熙熙攘攘。即便谁也不知哪月哪日哪一路军队就会打过来,寻常百姓也还是照常过来做些买卖,交换些吃穿用度。毕竟,只要一日没被战争夺去了性命,日子就还得过一日。
“小兄弟,鱼怎么卖?”一位妇人在鱼摊前驻足,低头问道。
荆南随手挑了条最大的,道:“卖你两钱一条。”
妇人不满地撇撇嘴:“两钱一条,可有些贵啊。”
荆南想了想,又挑了条小的,一起递过来:“再搭你条小的。”
妇人眼睛一转,瞥了眼摊子上的其他鱼,随手一指:“搭我这条还差不多。”
荆南轻叹口气,拿过她选中的那条,和大鱼一同用草绳捆了,递给她。
妇人给了钱,拎着鱼美滋滋地走远了。一旁卖菜的大叔这才探身过来,好言相劝:“阿南,你这么做买卖可是不行啊。她哪里是来买鱼的,分明就是来占便宜的。你搭给她的那条鱼,和你给她选的那条都差不多一般大了。”
荆南平静地回答:“无妨。我只想快些卖完了好回去。”
大叔追问:“着什么急,你们那村子……”
荆南低头收拾摊子上的鱼,再不答话。大叔耸耸肩,也没再多说。
是,村子没了。
可那里还有他要等之人。
日快晌午,鱼摊上只剩下几条小鱼,荆南寻思着若下一个来买鱼的面善,他就将这几条全都送给那人算了,也省得他再拎回去。他正摆弄着这几条半死不活的小鱼,就听得周围几名女子压着声音的躁动议论:“快看看,这是谁家大人,竟生得如此俊秀!为何此前从未见过?”
“是啊!瞧着这一身贵气,也不像我们这乡野之人。”
“还用说吗?别的不说,单瞧他腰间的玉坠,那块玉晶莹剔透,岂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玉有何好看?要我说,这人可比玉好看多了!”
“你还真是不害臊!”
女子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很快扩散开来,集市上众人都纷纷往一个方向瞧过去。
荆南自然也听到了这些议论,却是连头也懒得抬一下。他从不是多事之人,更何况乱世之中,本就民不聊生,还有这种戴着名贵饰品招摇过市之人,虽不敢说定是鱼肉百姓之徒,但至少也是个官家子弟。思及此,荆南脑海中掠过一个身影。前一刻,是那人锦衣华服,飞扬跋扈,下一刻,便是那人满身是血,横死村口。荆南轻声冷哼,总不至于刚死了个旧土狼,又来了个新土狼。
“哎呀,小兄弟真是抱歉!”
荆南才归置好的几条鱼,被人一脚踢飞两条。离水许久的鱼,早就只剩下半口气,被这么一踢,滑溜溜蹭出去几步远,待到终于停下时,鱼唇不再张合,彻底断气了。
荆南这才抬眼,只见一人跟在那两条鱼后面,小跑几步,弯腰去捡。那人面生,此前从未见过,看着年纪,该是只比荆北年长几岁。
这人捡了鱼,正要还回来,却一左一右两手举着这两条鱼,面露窘色。显然,他虽不知这两条鱼此前如何,但当下,确实是已经死透了。
荆南上前,直接拿过两条死鱼,淡淡说了句“无妨”,便随手扔在墙角。
那人还有几句未说的抱歉,都被荆南这轻描淡写给噎了回去。那人双唇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这样子,倒是和摊子上剩下的那两条半死不活的鱼差不了太多。
“小兄弟,那两条死鱼,我买了。”人群中走来一人,声音温柔,语带亲切。荆南循声去瞧,见这人也很是年轻,身着青灰色衣裳,本无甚出奇,但腰间挂着一块玉饰,既非玉佩,又非玉璧,形似半块玉璧,荆南从未见过,但那玉质确实温润如水,有皎皎光华。
方才那些女子议论之人,便是他?荆南不自觉有了几分留心,这才把目光挪回他脸上,端详片刻——模样俊秀,眼角噙笑,颇有些气度。荆南莫名在意,不过是比平日里所见之人好看些罢了,哪有那些女子所言那般惊为天人?
“大人。”踢了摊子之人见他过来,侧身让去一旁。
还真是个做官的?荆南扬起头,不卑不亢,指着摊子上的两条活鱼说:“这两条卖你,你来得晚了,不很新鲜了,两条鱼,一共一钱。”
那人不急不缓,食指指向他身后的那两条死鱼:“我要那两条。”
“那两条?不卖。”
“为何?”那大人非但不生气,更是来了兴致,“有钱不赚,可非生意之道。”
“生意之道我不懂。但我爹说过,不卖死鱼。”
踢了鱼的那人着急上前解释:“我家大人是好心想补偿你,那鱼是被我踢了才……”
荆南依旧淡然地说:“我无法向你证明,那两条鱼此前是死是活,所以大人若是想赔偿,大可不必。”
“这孩子……”那人抓着脑袋,无可奈何。
那位大人却是笑意更浓:“好,就依你所言,买你这两条活鱼。孔嘉,给钱吧。”
荆南绑好了鱼,递给这位叫作孔嘉之人,接过钱,就开始低头收拾摊子。无心之间抬头,却见那位大人转身之前,目光落在他身上,与他对视了一瞬。
荆南摊子还未及收拾妥当,集市另一头就跑来六七个少年,一个个都衣着破烂,蓬头垢面,边跑边笑,上气不接下气。跑在前面的几个来不及转弯,先后撞上方才那主仆二人。
孔嘉忙推开他们,把他家大人护在身后。几个小子被人推了,满心不乐意,想找茬,但仰头一看那位大人的镇定自若、不怒自威,一时间,几个小子谁也没敢出声。
这几个小乞儿,定是又结伙干坏事了。荆南认得他们,却没兴趣凑热闹,收好摊子,就要回家。
“别跑!”一位老者吆喝着,从同一方向追了过来。他须发全白,身上裹着块粗布围裙,围裙上污渍乌黑发亮。
几个小乞儿都同时看向其中一个大个子,显然他才是头领。大个子眼瞅这一耽误,再跑也没什么意思了,便挺直了腰杆道:“老头!你追什么追?我们又为何要跑?”
老者追到跟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气喘匀:“你们几个小混蛋,动不动就来我摊子上偷饼吃,白饼还不要,我刚给孙子做两个蜜饼,就被你们偷了去!”
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围得他们逃都无处可逃。可人群不仅围住了他们,连荆南也被困在其中,左右尝试一番之后,没能离开。
小乞儿们六神无主,巴巴望着大个子。大个子翻个白眼撇撇嘴,眼神一扫,正见一个少年想挤开人群离开。那少年和他们一样,穿着也破破烂烂,年纪也相仿,大个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事已至此,倒不如栽赃在这小子身上。若这小子嘴笨,就让他扛下这偷东西的罪名。若是他嘴利,也定是要起一番争论,到时他们也好趁乱逃走。于是,大个子随手一指,道:“饼子不是我们偷的,是他!”
大个子这一指,众人的视线全都落在了荆南身上。荆南背着渔网回头,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眼中没什么波澜,平静地回答:“我是个卖鱼的,我没有偷过东西。”
大个子走过来,搭上他肩膀:“方才你明明和我们一起,路过老头的摊子偷了俩蜜饼,如今见老头追了过来,就想趁乱逃走。你若没偷东西,为什么着急着走?”
荆南拨开他手,反问:“我为何要走,我为何要告诉你?”
“你!”大个子怒道,“好小子,敢做不敢认啊!”
大个子说得言之凿凿,周围的人也越围越多。卖饼老头狐疑地打量荆南,喃喃道:“这几个小子常来捣乱,但我还真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小子。真是你偷了我的饼?”
“乱说,这孩子常来这里卖鱼的,怎么可能偷东西?”人群里自然有人认得荆南,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公道话。
孔嘉上前一步,想解释他们方才一直在这里,这卖鱼的孩子也从未离开过。但还未出声,他家大人抬手拦下他,只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荆南颇为无奈地来到老者面前,坦坦荡荡答道:“老爷爷,我是个卖鱼的,我靠我这双手养活自己,我和他们不同,我从不偷东西,更未曾偷过你的饼。”
“你!”大个子抢上一步逼视他。他这番话分明就是在说,他们这群人就是小偷。大个子的逼视换来的是荆南的无视,荆南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大个子恼羞成怒,勉强笑道:“好啊,既然你说你没有偷饼,那你能否证明你没有偷?”
围观人群窃窃私语,纷纷点头称是。“既然说没偷,那就得证明才行。”情势立刻向大个子一边倒去。
孔嘉左右看看,心下着急。这样一个善良的孩子,连赔偿的鱼钱都不肯要,转眼间就被这些人诬陷,这可如何是好?可转头看看他家大人,依然看着卖鱼的少年浅笑,不急不躁。
接下来,荆南的一句话,便让闹哄哄的人群静了下来。
荆南偏过脑袋,盯着大个子,冷冷清清地问:“凭什么要我来证明?”
大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道:“什么?”
荆南又说:“是你先说的,说我偷了东西,要证明也是由你来证明我是小偷。我本就是无辜的,凭什么要我来证明我没有偷?”
大个子被问得哑口无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一言不发。
孔嘉正暗自赞叹这孩子聪明坦荡,就感到有人碰了碰他的胳膊。他顺着他家大人的目光看过去,大个子身后鬼鬼祟祟摸出一个小个子,那小家伙手中拿着半张饼,正悄悄往卖鱼的渔网里塞。
孔嘉两步上去,一把捏住小个子的手腕,高高举起,朗声道:“呵,偷饼的原来真是你们这些小乞儿啊!”
人群一片哗然,大个子转身要跑,却被人反手拎住了后领。回头一看,那位大人还是浅笑着看他,手上力气可不如面上笑意那般轻柔。其他几个小子见势不妙,立刻挤开人群溜了。孔嘉来不及出声制止,大个子就先对着他们挥拳踢脚一顿咒骂。
那位大人单手捏在大个子肩窝上,他立马半边身子瘫了下来,连声求饶:“哎哎哎,大人饶命,还请大人饶命!”
“还不道歉?”
大个子忙不迭向着卖饼老者拱手行礼:“老头,啊不对,是老爷爷,您行行好,是我们不对,我们再也不敢了。”
老者到底也是心软,想着这战乱年代,谁都不容易,无奈摆了摆手:“今后你们若敢再来,我便请这位大人捉你们去见官!”
大个子连声应道:“不敢了不敢了,绝对不敢了!”他道歉了,老头也原谅他了,他想着这事就该结了,满脸讨饶地看向身后这人,没想到对方手劲非但没松,反而更紧了几分,痛得他惨叫连连。
“还有呢?”
大个子不解:“还有?”
孔嘉一指一直站在一边的荆南:“你诬陷了他,难道不必向他道歉吗?”
大个子疼得泪花横飞,哪管什么必不必,忙道:“这位小兄弟,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求求你原谅我吧!”
孔嘉拎着手里的小个子,喝道:“还有你!还想栽赃,你也够坏!”
这小家伙不比大个子,被他这么一吓,立刻哭了出来,哭哭啼啼跟着大个子一起道歉。
荆南淡然的眼神扫过这两人:“多谢二位大人出手解围,若无其他事,我要回家去了。”
人群散去,荆南独自往北山上走去。身后,那位大人对孔嘉说道:“跟着他,去瞧瞧。”
翌日清晨,天色不很好,阴沉的层云叠在头顶,似乎有雨,将下未下。北山南麓望下去,滚滚江水旁有一片开阔之地,四处蔓延浓重的焦黑,被浓云压着,了无生气。
经过荒村再往东去,荆南站在江岸上,奋力把渔网抛进水中。
许久,扯网上来,不出所料,只有几条小鱼。荆南撇了撇嘴,他在距江水还有两三步处撒网,这几条小鱼能被捞上来,也可谓是太不走运了。他把两条稍大的捡进盛着水的陶罐,剩下的一条实在太小,就把它扔回了江里。
荆南收了网,拎起陶罐回去,回他们常去玩耍的羊桃树下。一番变故之后,那里多了一间草棚,还多了一座坟包。村子烧了,那间歪歪扭扭的草棚就是他的新家。可是,没走出多远,荆南就顿住了脚步。
草棚边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叫作孔嘉的青年,另一个,便是他家那位大人。
“嘿!小兄弟!这里!”一见荆南回来了,孔嘉激动地挥手,“发什么呆,被我们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吧?”
孔嘉这话,分明是把他当作孩子的口吻,连哄带逗。但荆南扫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冷冰冰地说:“吓到了。毕竟这里死人有的是,活人就我一个。”
“呃。”孔嘉的热情瞬间被浇熄一半。
荆南懒得理他,而是在经过那大人面前时停下片刻,扬起头问:“你跟踪我?”
“跟踪?”对方还未答,孔嘉上前嘿嘿笑着,干咳了两声,“你这小子,年纪不大,口气老成,说话像是老头子一样。”
荆南在那大人面前的驻足也不过片刻,就掠过这二人,走到草棚另一边,放下陶罐,把渔网搭起来晾着,事不关己地说:“集市到这里,翻山越岭。大人若非跟踪,难不成还能是顺路?”
“这……”孔嘉无言以对,看向他家大人求助。
那位大人无奈地笑着,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荆南。”
孔嘉嘀咕:“荆楚之南便叫荆南。这名字取得当真随意。”
荆南权当没听见,继续手中的活计。
那大人又道:“你不问我叫什么?”
“与我何干?”
“嘿,你这小子……”孔嘉上前来要和这无礼小子说道说道,他家大人先一步过来,柔和地说:“有关无关,要日后再看。但你要记好,我叫范蠡。”
荆南只“嗯”了一声。就这冷漠的反应,且不论他记好没记好,怕是连听没听进去都难说。
范蠡也不在意,继续问道:“不远处那村子,发生了何事?”
孔嘉也好奇,上前补充:“方才我们经过,见那村子已成焦土,房屋烧得只剩炭灰不说,还四处都有焦尸。简直处处焦黑丧败,看着很是瘆人。”
荆南搭好渔网,不紧不慢地回答:“三个月前,来了一群楚兵,杀光村民后,就把村子也烧了。”三言两语,他把这一场人间惨事说得波澜不惊。
范蠡听罢,摇头叹道:“天下有道,民不罹幸;天下无道,罪及善人。”范蠡本是一句自语喟叹,却让荆南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孔嘉早已习惯了他家大人时不时说上几句他听不懂的话,便追问道:“楚兵屠村?楚兵如何找到如此偏僻的村子?为何要与这些寻常村民为难?你又是如何躲过,活了下来?”
荆南在大树边上坐下,回答:“那日我去集市卖鱼,回来得晚。”
这孩子没说实话。或者说,没把实话全部说出来。范蠡静静听着,静静地看着他。孔嘉接连问出三个问题,他专挑了最后一个回答,而对前两个避而不谈。由此可见,他回答的这最后一个问题,也不一定全是真话。
这小子,聪明之中透着机警。范蠡更加来了兴致,浅淡地笑了。不说实话不要紧,来日方长。
孔嘉伸着脑袋看了看那陶罐里的几条鱼,问道:“就这么几条鱼,你怎么拿去卖?”
“三日后,就够卖了。”
孔嘉又问:“可你既然是卖鱼的,既不下水抓鱼,又不乘船撒网,站在岸上捕鱼,连网都撒不开,能捕几条鱼啊?”
“你们是外来的吧?”这一次,荆南不答反问。
孔嘉疑惑地“啊”了一声。荆南又说:“这里有个传说,说这条江中有一处名为水妖窟,里面住着水妖,但凡被江水卷进去了,就绝对没命再出来。这位大哥,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这是荆南遇见他们以来,说话最多的一次。他依旧那副冰冰凉凉的语气,简简单单的措辞,可讲起这传说时却是让人不禁一阵阵地背后冒寒气。孔嘉悻悻地摸着后脖颈,让去一旁,捡了个离荆南远远的地方坐下。
“传说固然可怕,但是真是假难有定论。”范蠡在他对面坐下,与他平视,“可眼下这村子焦尸遍野,你一人住在这里,不怕吗?”
“他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乡亲,有何可怕?”
“我所谓怕,并非对鬼神。”范蠡解释,“死尸遍地,好在现已深冬,若是天气炎热,只怕要生疫病。”
“那就等天热了再说吧。”荆南说着闭起眼,靠在树干上,显然准备小憩,不愿再说。
范蠡问:“那我带你离开,让你过上富贵日子,你可愿意?”
“我不会走。”
“因为你要等人。”范蠡笃定地说。果不其然,荆南睁大眼看他,满脸分明写着——你怎么知道。范蠡说道:“若非等人,你大可于昨日那集市上寻一片地方休息过夜,只身一人,有顶遮头便可,总好过在此露宿。若非等人,昨日你更不必着急收摊回家,还让那几个乞儿因此逮到了栽赃你的机会。”
“你……”
范蠡心知,这孩子的心事许将由此打开,便问:“你等的是亲人?”
“我最重要之人。”
又是一个拈轻避重的回答。看似说了很重要的信息,实际上说了和没说一样。
孔嘉脑袋凑了过来,试探问道:“你确定,那人还活着?”
“确定!”终于,荆南再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而是紧皱着眉头强调,“一定!”
孔嘉虽比他年长,但被他这一瞪,倒真感到了几分威慑,又一次撇了撇嘴,又一次往远处挪了挪。这小子眼神结冰,浑身带刺,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可没想到荆南看他一眼,冷冷地说:“你往一旁去坐,不要压到我父亲的坟冢。”
孔嘉只是贪舒服,才顺手把手肘撑在一个土包上,经他这一说,挪开两步再看,即便这土包不规整,但前面插着半截木板,还真是个坟冢。“抱歉抱歉抱歉。”孔嘉连声道。他是真没注意,这村里横七竖八躺着那么多焦尸,这里竟然还有已经入土为安的。
范蠡则是问荆南:“你父亲姓名为何?”
“荆问。”荆南虽是不耐烦,但还是答了。
范蠡点了点头,起身过去,从腰间抽出匕首,在坟头插着的木板上,工工整整刻下几个字。
荆南立刻起身过来,怒道:“你做什么?!”
范蠡从篝火中捡了块焦炭,将他刻出的字迹描黑,而后指着木板一字一字念道:“荆问之墓。”
荆南怔在原地,一言不发。
孔嘉在一旁道:“单凭一块木板,又怎可算作墓牌?若无墓牌,无主之坟,又怎能算作入土为安?”
荆南低头抿着嘴,右手指尖紧紧捏着衣摆。
范蠡拍拍手上的炭灰,说道:“你不识字,所以无法为父亲立位安葬。”
荆南喃喃地说:“没人教过我。”
“我教你。”范蠡笑了,“你想学吗?”
荆南抬眼看他,欲言又止。
范蠡又问:“你可知道,乱世求生,最重要的是什么?”
荆南不回答,但却真挚地看着他,似是在等他说下去。
范蠡道:“是本事。乱世求生,举步维艰,若你没有本事,不仅无法安身立命,更会任人欺凌,朝不保夕。只有你有本事,你才能自保,才能保护你心爱之人。”
荆南依然面无表情,眼睫却极细微地颤了颤。范蠡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接着说:“跟我走,我会带你游历四方,更会教你本事,教你如何在这乱世生存下去。”
孔嘉赶紧过来,拍拍荆南肩膀,提醒他:“还不快应下来?我家大人文韬武略,智谋过人。他肯教你,那可是你求都求不来的好福气!”
孔嘉兀自激动,没想荆南竟反问道:“大人说要教我本事,敢问大人有何本事?”
范蠡哈哈大笑两声。“有趣,有趣得很。既然你这么问了,那便让我好好想想。”范蠡单手托腮,认真思索,“我这一生为人,信一个易字。”
“义?”荆南不懂,“情义的义?”
“交易的易。”
荆南不会写字,自然也不懂此义彼易,只能问道:“怎么说?”
范蠡想了想,解释道:“天下万物,皆可交易。因为,天下万物,皆有其价。”
“价?”
“正是。”范蠡点头,问道,“我来问你,你以为,你辛苦打鱼,再走上一两个时辰拿去卖,所为何物?”
“钱。”荆南坦然答道,“没有钱,吃穿难以为继。”
“那你每次去集市卖鱼,最多可卖几条?可得几钱?”
“我每三日去一趟集市,一次最多可卖二十条,一条鱼最多可卖两钱。”
“可得四十钱?”
荆南摇头:“顺利时也就是二十钱。”
范蠡低头笑了。这孩子,敦厚善良,昨日孔嘉踢了他摊子,都不肯卖死鱼,平日里还不知有多少人从他这里占小便宜呢。
“你笑什么?”荆南语气不善,“你瞧不上这些小钱?”
范蠡无奈:“钱于我眼中,只有我想不想赚之分,可没有大钱小钱之别。既然你问我有何本事,我便教你个法子,让你一日之内卖得百钱,如何?”
“不好。我力气小,一次只能背着二十条鱼去集市,多出几十条鱼,我背不动。”
“不用多,还是二十条鱼,卖完之后,获得百钱,你可愿意?”
荆南此前生气也好,戒备也好,起码还都在认真听着,可听到这里,若有似无露出一抹嘲笑:“大人莫要看我年纪小,就拿我寻开心。我不到五岁便跟着父亲卖鱼,从未有过一日之内便卖得百钱。”
“你不信对吧?那可太好了。”范蠡对他这质疑很是满意,“既然说了是本事,人人都会,那还得了?我就与你来打个赌——赌这百钱,究竟能否赚得。你我以三日为限,三日后,你来集市最西头的屋舍找我,告诉我结果。若是你没能卖得百钱,到时我赔你百钱,作为补偿。若是你卖得百钱,那就说明我确实能教你本事,我便带你离开,云游,学艺。如何?”
荆南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范蠡道:“那好,你尽管照我说的去做。”
三日后,荆南提着渔网来到集市。今日他来得比平时早了些,天还黑着就出了门,到集市时天才刚刚亮起,集市上人还不多。
荆南在平时卖鱼的拐角铺开渔网,这一网鱼有整整二十条,每一条都是他精挑细选的,不仅新鲜,个头也比平时大出许多。自然,也就重了许多。这一路走来,可把他累得够呛。
此前,他也曾拿过二十条鱼来卖,但即便连卖带送,也很少卖完过。所以,铺好了摊子,荆南坐在一旁忐忑不安。不知那日范蠡所言是否当真,不过偶然相遇罢了,范蠡究竟为何要翻山越岭地找到他,还说要教他本事?可是,那范蠡生得端庄俊秀,怎么看也不像是坏人,更不像闲来无事,拿他开玩笑之人。况且,若是真拿他玩笑,总不至于翻山越岭跟他回到永安村去玩笑吧,那也太闲来无事了。
平心而论,父亲死了,大哥不知所终,丫头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他如今一人过活,唯一的希望就是丫头还活着,有朝一日,他与丫头还能相见。至于钱财,于他而言不过身外之物。饭能果腹,衣可蔽体,其余的钱,要来也没用。
但他却想照那范蠡的话试上一试,因为范蠡那日说了那么多,其中有一句就像是当头一棒,让他顿觉又痛又清醒——乱世之中,只有有本事,才能安身立命,才能保护心爱之人。若他能随范蠡四方游历,就能走遍江河大川去找丫头。若他真能学到本事,他就可以保护丫头。
思及此,荆南不禁扬起嘴角。可是,看看眼前这些鱼,他又耷拉下脑袋。若是那范蠡的法子不奏效,百钱什么的倒也不重要,因此得罪了这些乡里乡亲,那可让他如何是好?方才消失不见的忐忑又涌上心头。
荆南正反反复复纠结着,一位年轻女子来到摊子前,笑盈盈问道:“今日又来卖鱼了?给我来一条吧。”
荆南认得这女子,她总是隔三岔五地来集市上买鱼,当然,也总要好好讨价还价一番。荆南咬着唇犯难,想着怎么第一位来的就是个绝不吃亏之人。荆南犹犹豫豫不动作,那女子却不耐烦地催促,他才终于把心一横,说道:“这位姐姐,今日的鱼,一条要五钱。”
女子大惊,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五钱?我常跟你卖鱼,每次都是两钱的。”她说着还不忘补充道,“两钱时你还要再搭我一条呢!”
“今日不同的。”
“有何不同?”女子指了指这些鱼,“还不是和平时一样?”
荆南按照范蠡教他的回答:“因为我以后都不来卖鱼了,所以特意捞了许多又大又新鲜的拿来卖。你瞧瞧,这鱼确实比以前的更好一些。”
女子显然已经不关心鱼了,问道:“你不来卖鱼了?你在这儿卖鱼也有些年头了,我记得你很小时就在这儿卖鱼来着。为何不卖了?”
女子的反应也在范蠡预料之中。荆南答道:“有位大人愿意做我师父,今日过后,我便要随他离开了。”
女子蹙着眉头,正沉吟不决,荆南又道:“姐姐今日若要买鱼,最多只能买两条。因为还有些老主顾也需要鱼,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也不很足够了。啊,对了,今日的鱼,我也只卖给女子,姐姐婶婶们平日里家事忙碌,不得闲去江边捉鱼,最近天色也不好,风浪又大,你们即便去捉鱼,也很难捉到。所以若是有男子来卖鱼,我就不卖给他了。”
年轻女子听他这样讲,只略一犹豫,就从荷包中取出十钱递给荆南,道:“那我就要两条。”
荆南收了钱,在鱼摊上挑了两条最大的,用麻绳绑了交给她。“姐姐来得早,自然可以挑选最大的。来得晚了,就只能买小些的了。”
年轻女子微微笑笑,拎着两条鱼,满意地离开了。
自她走后,集市上便传开了,说那卖鱼小子最后一日来卖鱼,卖完就不再来了。还说只卖给女子,每人只能买两条。
听到邻里都在悄声议论自己,荆南更是不安,乡亲们是都在讲他坏话吗,都不愿再来光顾了吗?所以,那范蠡果然是在拿他寻开心吗?由来做买卖的只求卖得价低些,好让买的人多些。哪里有卖货的提了价不得止,还开出诸多条件的?荆南撇撇嘴看看摊子上的鱼,心里发愁,五钱一条已经是高价了,还不让男子来买,哪里会有那么多女子来把这么些鱼都买光呢?
荆南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懊恼地捏着渔网一角,想了又想,果然还是不该听那个范蠡的。若是没卖完这些鱼,让他赌赢了又能如何?如今他已说得大家都知他要离开了,再不来卖鱼了,若是他又没跟范蠡走,那他可要如何是好?难道食言,再回来摆摊卖鱼吗?那范蠡可真是坏人,这不是彻底断了他日后卖鱼的路子吗?
这边荆南正悔不当初,那边几位妇人就结伴过来了,问了今日的鱼价,便争先恐后地给了钱,还要荆南尽量挑两条大的给她们。荆南连忙收好钱,给她们捆鱼,就听一个妇人问道:“我家人多,想再要两条,怎样?”
荆南如范蠡教他那般回答:“这位婶婶,我今日就只带了这些鱼来,每人只卖两条,您看也只剩下这些了,有些乡亲还没来呢。”
那位妇人接过鱼,和其他几人一起走了,荆南听到她对旁人好不得意地说:“这小伙子死脑筋,待我回去叫了妹妹再来买两条不就得了?”
就这样,还未到晌午,最后两条鱼也卖完了,荆南看着鼓囊囊的钱袋,又看看地上空空如也的渔网,一时间只觉得匪夷所思,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荆南把沉甸甸的钱袋收好,收起渔网背在身后,一路边找边问,来到范蠡说的那间农舍前。毕竟这是他与范蠡打的一个赌,确实是范蠡赌赢了,他怎么也得言而有信,来告诉范蠡这个消息。至于是否真要跟着范蠡离开,他也还没拿定主意。
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荆南上前敲门。
“哪位?”嘎吱一声屋门打开,一个须发全白的老者站在里面。
荆南猜想他应是这屋子的主人家,表明来意:“老人家你好,我是来找范蠡范大人的。”
老者眯起眼,想了想,才说:“范大人……啊,前阵子他们主仆确实在我这里住了些日子,不过已经走了。”
“走了?”荆南惊得瞪大眼睛,“何时走的?走去哪里?他明明让我来这里找他的!”
“去哪里我就不知了。他们是昨晚连夜走的,神色很是匆忙,许是有什么重要事情吧。”
“他们还回来吗?何时回来?”
“回来?”老者抓了抓头发,“不会回来了。他们临行前,已把借宿的用度都结清了。”
“不回来了……”荆南呆愣愣杵在那里。
老者满面担忧地问了他几遍“孩子,你没事吧”,他才勉强回过神儿来,向老者道了谢,转身跑了。
乱世求生,举步维艰,你若没有本事,就只能任人欺凌,朝不保夕。
跟我走,我带你四方游历,教你本事。
三日后,你来集市最西头的屋舍找我。
那日范蠡的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二十条鱼,整整百钱,全部都如范蠡所料,不多不少。
可是,赌局完成了,对赌之人却不见踪影。荆南气恼相加,最终也只能绝望地笑了。他,荆南,不过一个乡野小子,是,他很穷,他家破人亡,也很可怜。但这天下可怜人多了,他凭什么就敢奢望在这边陲僻壤,凭空出现一人,如范蠡这般气宇不凡、自信潇洒,突然闯入他生活,对他说:“跟我走,我教你本事。”又凭什么,他就靠着这陌生人的一句话,就此开始计划人生,计划四方游历,寻找丫头,计划学了本事,好好保护她?
可笑,荒唐。
荒唐,可怜。
“啊——!”
荆南皱着小脸,正往北山上走,一声凄厉惨叫破空而来,即便日正当空,也还是吓了他一大跳。
循声看去,一户人家门前,正乌压压地拥着好多人。
“小虎!——你死得好惨,小虎!——”
又是一阵哭喊,这声音……
荆南转了方向跑过去,奋力扒开人群,果然,一个妇人跪在地上放声痛哭,头发散乱满身血污。她怀里还抱着一人,那人满头满脸都是血,淌了一地,甚是可怖。
荆南不禁后退半步。
是郑婶。
丫头,又跟着哥哥来卖鱼啦?婶婶这里还有两个饭团,你拿着吃吧。
臭丫头,郑婶又偷偷给你塞好吃的了吧!饥荒年月,就你一人是越长越胖了!
我不下来!我要摘下最大的果子,送给郑婶婶!
荆南怔怔地看着,哭喊声似乎都听不见了,耳畔一遍遍回响着这些寻常对话。那个总是偷偷给丫头塞些好吃的之人,这是……
“郑婶……”
荆南上前,却被一位大叔拦住:“孩子,不要过去,郑婶已经不认识你了。”
“不是,她认得我的,她……”
“她谁都不认得了。”另一位大婶沉重地叹气,“她已经疯了,疯了有些日子了。”
“疯了?”好端端的人怎会疯了?荆南不敢相信,但旁人不再理他,而是无不哀叹地说起了郑婶的遭遇。
郑婶十二岁的女儿被官兵抢走了。
郑婶日夜哭闹,念念叨叨,最终,连人都不认得了。
剩下一个儿子,名叫阿虎,能干又孝顺,却又被官兵选中,要抓他参军。
阿虎说要在家中照顾疯癫的母亲,无法离开,那官兵便用刀柄砸在他头上。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下,就砸穿了他脑袋。
可怜这一双儿女,这要郑婶可怎么活啊?
一人一句的议论落在荆南耳中,他看着崩溃哭号的郑婶,只觉得毛骨悚然。
“天下有道,民不罹幸;天下无道,罪及善人。”
那日范蠡的这句话,乍响于心头。
当时他听不太明白,懵懵懂懂。可此时此刻,他似乎忽然就懂了。
“呵,还没哭完呢?吵死了!”
房中走出一队士兵,为首那人手里拿着两只饭团,目光扫过郑婶,嗤笑一声。荆南看得清楚,那人长刀悬于腰间,刀柄上的殷红血迹未干。
这人不过一声嫌弃,身后一个手下立即上前,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那人手起刀落,郑婶的哭喊戛然而止。
层层人群,一时间静得让人窒息。
“杀……杀人了!”
不知是谁,忍不住低呼一声。
那凶手抬眼瞪向人群,立即又是一片鸦雀无声。
浑蛋!荆南一咬牙,就要冲上去,却被两个大叔一左一右地死死拦住。
“哟!”这边的动静引起了那首领的注意,几步踱了过来,在荆南面前站定,问道,“小子,看样子你很生气啊?”
一个大叔连连摆手,解释说:“大人误会了,卖鱼的小子而已,根本不是这里的人。”
另一位大叔也帮忙解释:“就是就是,傻小子平时就这么一副样子,看谁都苦大仇深的。”
“是啊是啊,脑袋不太好,大家都知道。”
众人连声帮着解释,但那首领脸上似笑非笑,谁也不知他究竟听没听到。所有人都为荆南捏了把冷汗,唯独荆南,还是猩红着眼怒视着他,一动不动。
“好,很好!”那人忽然笑了,“瞧你这狼崽子的性子,若是在我麾下,倒兴许真是把宝刀。”
众人一听,暗叫不好,这人是要把这小子也拉去参军,这么小的孩子……
“常信将军!”人群外有人骑着高头大马而来,朗声道,“石买大将军传信来了。”
“何事?”这名叫常信的将军回头,没好气地问。
“大将军有令,要你即刻收兵回会稽。”
常信恨恨地自言自语:“这才出来自由了几日,又往回叫。定是那该死的范蠡。”常信显然没了兴致,又看看荆南,抬手在他脸上拍了拍:“小子,管好自己,闲事莫理。”
他说罢,带着人走了。荆南恨恨地抹了一把脸,抹下来几粒黏黏的米粒,米粒上还裹着血迹。
“总算走了,总算走了。孩子,下次可千万不敢这般冲动了!”
“就是,谁叫我们都是可怜人呢?算了吧。”
“算了?”荆南回头,不可置信。
一群人围过来劝道:“不算了能如何?”
“我们打得过他们吗?”
“那些是越兵,莫说我们,就连楚兵也不是他们对手!”
“正是!就在几日前,楚越之间又打了一场,就离咱们不远呢!楚军大败,许多楚兵甚至直接叛逃至越军去了。”
“难怪越军如此嚣张,说不好我们这吴楚越交界的小镇,今后都要归越了!”
一群人的议论终归是从自身生死上升到了诸侯争强。议论愈发激烈起来,唯有荆南回过头,盯着倒在血泊中的母子二人。
“咳咳。”一个大叔看到他的眼神,干咳了两声,说道,“孩子,放心吧,我们和郑婶邻里这么些年,定会好好安葬他们的。”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其中一个妇人满怀悲悯地说:“与其这般痛苦地活着,死了倒不失为一种解脱了。”
人群还在议论不停,荆南拨开他们跑了。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比方才郑婶的哭喊声更让人不适。
与其痛苦地活着,死了倒不失为一种解脱。
荆南一口气跑到北山脚下,那妇人的这句话仍是挥之不去。
“呸!”荆南愤愤地把渔网摔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骂道,“活着痛苦,就该去死?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痛苦从何而来,是生来就有的吗?是从天而降的吗?
丢了女儿,死了儿子,这些都是谁害的?!
为何不能反抗,为何任人欺凌,为何逆来顺受?为何不能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荆南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若是他方才没有忍气吞声,若是那两个大叔没有拦他,若是他执意冲上去……
他又能如何?
原本气得胸膛快要炸开的人,霎时间就泄了气,颓然跌坐在地上。
若是他执意冲上去,无非是郑婶家门前再多一具尸体罢了。
所以,再多的“若是”都无济于事,除非……
他有本事。
“乱世求生,举步维艰,你若没本事,就只能任人欺凌,朝不保夕。”
正如范蠡所说。
范蠡,范蠡!又是范蠡!
荆南更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个言而无信的骗子!
荆南弯腰捡起渔网,拍拍尘土,仔细地收好背在身后。
父亲死了,丫头丢了,家被烧了。
只有这张破旧渔网被扔在江边。
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日子总归还是要过下去。
一个月后,一切又回到了当初。
于荆南而言,他只当自己从未见过那个叫作范蠡之人。
除了他不再去卖鱼,除了,那原封不动放在草棚里的百钱。其他的,没什么不同。
范蠡教他的卖鱼的法子,他再也没用过。毕竟已对乡亲们说了是最后一次卖鱼,就算范蠡对他言而无信,他也不能在乡亲们面前食言失信。
而范蠡教他挣来的百钱,他也再未用过。那是赌注,即便那场赌约都因为范蠡的失信而不复存在。但他答应过范蠡,不论结果如何,都要拿去给他看的。
荆南说过的话,荆南自己都记得。只是,不知别人是否也还记得。
至于那个范蠡,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不辞而别?是不想带他离开了吗?不想便不想,为何不能来与他说一声?难道他还会死缠烂打地要和他离开吗?
哼!笑话!少自作多情了!
荆南每每这么想着,一边暗自把范蠡从头骂到脚,一边又不自禁往北山上瞟。整整一个月过去,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北山那条山路上,终是再没人来。
这日一早,荆南拖着渔网来到岸边,在一处崖边站定,看看手中这网,已经破了好几处了。他也曾学着父亲的样子修补过几次,可总是补不好。荆南扁着嘴,用力把渔网撒进江水里,静静等待,等着哪条小鱼能这么倒霉,被他给捕上来。他叹了口气,心想他站在岸上撒网捕鱼,捕不上来才是应该的,哪关这鱼这网什么事?
在江边坐了小半晌,寒冬的风呼呼卷来,荆南把自己抱成一团,拿着一物在眼前打量。
凤尾簪。
那丫头最最宝贝之物,屠村之后,却被插在父亲坟头。
屠村七日后,他才赶回永安村,村里人全都死了,村子被烧了。即便整整七日过去,还有某处的什么东西没有烧尽,一阵一阵冒出几缕黑烟。
而那羊桃树下,没有丫头,没有父亲,唯有一座坟冢,坟上插着这只凤尾簪。
父亲死了,是小小的丫头埋葬了他。埋葬了父亲之后,丫头便将她最心爱之物留在了这里。荆南所有的猜测,都止于此。再往后,发生了何事,丫头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
这几个月,荆南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既然等不到丫头回来,那他就去找。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北山那边的集市,天大地大,人海茫茫,即便要找,又该往何处去找?所以,那日范蠡出现后,他才会想,若是能跟着范蠡游历四方,也许就能找到丫头了。
范蠡……范蠡!
荆南烦躁地起身,收了渔网,但凡想到这人,他就满肚子的火。鱼也不想捕了,反正又不拿去卖,够吃就行了,要那么多有什么用?
收拾妥当,方一转身,那个让他恨不得立刻痛骂他一顿之人,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一主一仆,立于草棚前。一人负手而立,一人则是热络地挥着手,高声招呼道:“小兄弟!小兄弟!”
一如一个月前,二人初次来到时那样。
可是,真能将一切都当作初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荆南一把将渔网摔在地下,脚下生风,一路狂奔过去。
“你们又来做什么?”荆南停在范蠡面前,怒视他。
孔嘉笑嘻嘻地回答:“自然是来找你的。”
他这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荆南更为光火。他们到底知不知道,是他们失约在先?到底知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是怎么过来的?一声不吭地消失,再毫无征兆地出现,当他是什么?山里的猴子也不能这么溜着玩儿吧?!
“请回。”荆南没好气地说,“这里不欢迎你们!”
“不欢迎?”范蠡笑得人畜无害,眼神扫过他一路跑来的方向,“我见你这么心急飞奔而来,还当你嫌我来晚了呢。”
“好。”荆南恨得牙根都痒,“我打你走,你就知道我……”
“孔嘉,你来,看看你俩谁的身手更好。”
孔嘉笑嘻嘻地应了,上前两步,立于荆南身前,高出他一头都多,俯视着他。
“你!”荆南一口气堵得几欲吐血,盛怒之下反而冷静下来,一把推开孔嘉,冷冰冰地说,“离我远点。我不会和言而无信之人纠缠。”
荆南说罢,回到草棚前呆呆坐着,垂头耷脑。孔嘉上前解释:“小兄弟,上次我家大人是因为……”
范蠡打断他,笑问:“怎么?去集市上找我,没见到我人,就这么生气?”
荆南头也不抬:“你别逼我打你。就算我打不过你们,被你们打死了,我也会让你们吃点苦头。”
“有骨气。”范蠡说,“你这么生气,也无非是我给了你一个希望,又让这希望破灭了罢了。”
荆南这才抬眼看他。是,他所言一点不错。这一个月来,荆南愤恨、懊恼、无可奈何,对这范蠡又气又怨又念念不忘,他都不明白究竟为何。可范蠡这一句,的确真真戳在了他心上。他的一切愤怒都是因为一个希望,本不该有,却莫名产生,又莫名破灭。
范蠡又说:“上次的赌局,结果如何?”
“结果?”荆南满目嘲讽,“结果是你不辞而别。”
范蠡一怔,才笑道:“我不辞而别,却留下百钱给你。”
“百钱?没赚到。”荆南翻他一眼,“自以为是。”
范蠡一指草棚里的一只小陶罐:“是吗?那是什么?”
荆南窘了窘,才说:“要你管?”
范蠡探身过去,拿过陶罐晃了晃,哗啦啦一阵脆响。“嗯,只多不少。”
荆南无所谓地说:“拿走吧,本来就是你的。拿了赶紧走。”
孔嘉禁不住好奇:“你既已有了百钱,怎么不用呢?瞧瞧这日子,怎么还越过越穷了?看这破锅,都漏水了,这要是煮上一锅汤,怕是喝到嘴里时就只剩半锅了。”
荆南轻哼一声,看向范蠡:“那百钱我分毫未动,既然是你的主意,就算你的,我不会要。”
范蠡缓缓点头,把这陶罐放回草棚里,打量这可怜的环境。“区区百钱,我倒不在意。只是,既然你得了百钱,按照当日赌约,自然是我赢了。”
“原本如此。”荆南刀锋一般的目光扫过来,“但言而无信,何谈输赢?”
“你这臭小子!”孔嘉忍无可忍,单手叉腰上前,“若非我家大人及时赶回去,你们这里方圆百里都已沦为战场,已成一片废墟了!”
荆南看向远处的永安村,波澜不兴。“这村子都这样了,还不够废墟?”
“你……”
“好。”范蠡打断他二人,来到荆南面前,“此前一局,是我失约,输赢不论。那你敢不敢与我再赌一局?”
“还赌?!”荆南这次被彻底点燃,蹭一下起身,怒道,“你还有完没完?范大人,你行行好,我不过是个乡野小子,每日吃饭都成问题,没什么趣味可言,更没有闲暇陪你玩闹取乐。若是你闲来无事想找找乐子,麻烦你去找别人,别来烦我!”
荆南在崩溃的边缘喋喋不休,范蠡却饶有兴致地笑了。这冰山小子,能让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怎么能说是无趣呢?
荆南气鼓鼓地说完了,范蠡一边眉毛一挑,对他的愤怒置若罔闻。“这一次,我们赌一局更大的。”
“不赌不赌!”荆南不耐烦地摆手,“赶紧走赶紧走,拿上你的这百钱。我穷得快死了,没有比这百钱更贵重的东西了,陪你玩不起。”
“我看来可有。”
“什么?”
荆南不解。就连孔嘉也投来困惑的目光。这小子穷得,说人穷那叫家徒四壁,这小子穷得连四壁都没有。不对,是穷得连家都没有了。那可怜的百钱还是范蠡教他挣的,除此之外,哪还有丁点值钱之物?
范蠡抬抬下巴,荆南顺着他目光低头,看到自己腰带上别着的东西,立刻后退两步,将它紧紧按住,坚决地说:“这个不行。”
范蠡满意地笑了:“你看,你将百钱还我,连眼都不眨一下。可对这东西却是分外宝贝,看都不给人多看一眼。难道不是说明这东西比百钱贵重?”
“这……”荆南低下头,喃喃道,“这个,不值钱的。”
这是他亲手雕给丫头的发簪,不过就是在山里随手掰了一节梨木枝,他这手艺也粗糙得很,根本不值一钱。可是,整个永安村都已成灰烬,这支梨木簪,便是他与丫头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趁他暗自出神,范蠡问:“这发簪的主人,就是你在等之人?”
荆南不答,紧紧捏着发簪往身后藏,生怕谁来抢似的。
范蠡环视四周,又问:“你与那人约定,在这大树下相见?”
荆南依旧不答。
“你不愿同我离开,是因为这约定。”
荆南又耷拉下脑袋。四个月了。尽管他不准旁人说半句悲观猜测,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去想,丫头,真的还会回来吗?或者,她还活着吗?
范蠡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浅浅笑了:“放心,她一定还活着。”
“当真?”荆南终于认真地对范蠡说,“你怎么知道?”
范蠡笑问:“你不信我?”
信吗?荆南自问。方才还在心里暗骂的不守信之人,此时就站在面前,问“你信不信我”,他竟无法一口否定。这四个月来,他总是独自等待,集市上那些略知永安村遭遇之人也都劝他“别再回来了,赶紧另谋出路去吧”。但从未有人如范蠡这般温柔笑着,坚定地说“她还活着”。一如溺水之人眼前出现了一根浮木,谁还会去理会“信与不信”,谁还在意这浮木是真是假。
荆南又激动又委屈,还未作答,范蠡又说:“但你们的约定,恐怕也无法履行了。你再也无法在这树下等她了。”
“什么?”荆南不懂。
范蠡说:“这便是我今日来与你打的赌。我赌,今晚之后,你便无法在这棵大树下等她了。”
荆南瞪大双眼,歪着脑袋想了想,才说:“你这是要把我直接绑走?”
范蠡忍不住大笑:“我是来打赌的,不是来打劫的。”
荆南一听他说打赌,又后退两步:“这发簪不能给你。”
范蠡无奈摇头:“这发簪于我而言不值一钱,我没兴趣。我要的,一直未变。若我赢了,你跟我走。若我输了,要求由你来提,随你怎样。如何?”
孔嘉凑过来低声问他家大人到底作何打算,但范蠡只是更加笃定地看着荆南,颇有些挑衅意味:“怎么样,还敢不敢赌?”
终于,荆南哼了一声:“愿不愿意罢了。何来敢与不敢。”
两个时辰后。
北山山坡上,高高低低地坐着三个人。信与不信,愿与不愿,敢与不敢,都不重要。结果是,荆南最终还是和这主仆二人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地远眺永安村。范蠡说,这一次的赌约,不用三日,几个时辰便可见分晓。
自永安村被屠后,荆南还从未这般审视过它。那日他赶回羊桃树下,见父亲已被埋葬,丫头不知所终,便急忙跑回了永安村。他仔细翻找过每一个角落,查看过每一具焦尸,整整一日一夜。直到确定丫头不在其中,他才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自那之后,荆南再没回去过,每每翻过北山去集市卖鱼,也都是匆匆赶路,不再多看这荒村一眼。不敢看,也不忍看。
可是,这么久过去,似乎一切都变得平静。今日再看,这座荒村已没了黑烟阵阵,也没了偶尔传来的噼啪断裂崩塌之声,甚至连焦黑的颜色都变得浅淡了些。一切都不再如当初那般浓重,声音、气味、颜色,甚至……情绪。
当初的撕心裂肺心焦如焚,在时间的冲刷下变成了压在心底不愿再提的沉痛,当初的痛哭无助也变成了心冷茫然。
只要还活着,一切都会变化。
荆南转头看看范蠡,阴云之下,荒村之上,那人淡然如常。相见不过几面,范蠡总是这般安定而泰然的。多数时候,他都在笑,笑得不轻不浮。他的笑很沉稳,而这沉稳背后,则是自信。从小到大,荆南从未见过如范蠡这般自信之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温柔却笃定,即便还未发生之事,说起来时也仿佛一件既已发生的事实。
在荆南眼中,他就是一个谜。为何他总是镇定自若,为何他能这般自信,为何他能料事如神,又为何他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旁人的心思?在遇见范蠡之前,荆南自问也见过不少人,永安村中的人,集市上的人。这些人,在荆南看来,无论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普通人。生活普通,日子普通,长相普通,谈吐普通。过完普普通通的一日,再过完普普通通的一生。
可范蠡不同。范蠡的出现,让荆南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是那般普通。原来,有这么一个人,让你一眼望去,就知他与众不同。
“看什么?”范蠡感受到荆南的目光,头也不回地问,“有话想问我?”
荆南尴尬地别过头去,口是心非:“有何可问?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是吗?”范蠡笑说,“你想知道的,怕该是不少吧?起码,你就想知道,为何这鱼,卖得越贵,条件越多,卖得越好。”
“为何?”荆南回过头,正对上范蠡意料之中的目光,只好悻悻地斜了他一眼。
范蠡也不在意,解释说:“因为你平时卖鱼,卖的不过是鱼而已。”
荆南很是好奇,但话说出口就变成:“我那日卖的也是鱼,不是王八。”
“噗——”一直在旁听着的孔嘉忍不住笑出来。
范蠡摇摇头,说:“但是,当你提高了价钱,增加了要求,你的鱼就不只是鱼了。”
“那是什么?”荆南不禁追问。
“是权力。”范蠡说,“你设下的那些限制,使得能买你的鱼变成了少数人才有的权力。鱼也好,虾也好,王八也好。人放弃一件东西很容易,但放弃一项权力很难。”
“权力……”荆南仔细琢磨,听得不是很懂。
范蠡轻轻拍了拍他脑袋,安慰说道:“你还小,不懂不要紧。生意之道,买卖的绝非金钱。”
荆南已不再那般抵触他了,甚至没注意到他拍了自己脑袋,而是追问道:“不是金钱,那是什么?”
“是人心。”
“人心……”
“不懂?”范蠡笑道,“拜我为师,我会教你更多。”
荆南倔强地扭过头去:“我才不拜不守信之人为师。”
范蠡耸了耸肩:“也好,我也不收盲目赌气之人为徒。”
“哼。”荆南不服气地问道,“你这么会做生意,岂不是很有钱?”
“啊?”这次换范蠡被他问住了。
孔嘉靠过来,揽过荆南肩头,郑重其事地摇头叹道:“是非常有钱。”
荆南一怔,又问:“你有很多金银珠宝?”
孔嘉回答:“是有非常多金银珠宝。”
“那你有厉害的兵器吗?”
荆南这一问,倒在孔嘉意料之外。范蠡问:“何为厉害的兵器?”
荆南扁着嘴:“我也不知道。这兵荒马乱的,总是见人拿着兵器便能耀武扬威。万物都有贵贱,兵器自然也是有的。”
“这倒是。”范蠡缓缓点头,“你对兵器有兴趣?”
荆南点头:“但是我不懂。”
范蠡仰头看天,说:“也好,反正天色尚早,我就与你说说。你可知,不同地域,有不同的精品兵器?”
“不同地域?”
“正是。当今天下的极品兵器无非郑之刀,宋之斧,鲁之削,吴越之剑。非在其地,不得其天地灵气,便无法登峰造极。这便是所谓地气。”
“吴越之剑。”荆南问:“吴越的宝剑很厉害吗?”
“论铸剑,天下无出吴越之右者。”范蠡回答,“吴越之剑得以闻名于天下,乃是因为两位铸剑奇才。”
孔嘉认真问道:“欧冶子,干将?”
“正是。”范蠡说,“吴有干将,越有欧冶子,世人皆知,此二人甲世而生,精诚通天,而天下未尝有。欧冶子曾铸造五柄宝剑,其中三柄为长剑,两柄为短剑,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藏,五曰巨阙。”
荆南听得入了迷,坐得笔直,问道:“这五把宝剑很厉害吗?”
“自然。传说欧冶子铸造这五柄宝剑时,破赤堇山以取锡,涸若耶溪以取铜,雨师洒扫,雷公击鼓,因天地之精华,穷毕生之技巧,才终成这五柄宝剑。此后,赤堇山已合,若耶溪深不见底,风雨天地精气难再相聚,这五柄剑便成了欧冶子的绝世之作。世人虽倾城量金,而难求其一。”
“倾城量金。”荆南喃喃说道,“你所言这五柄宝剑我都没听说过,但我听说,当年伍胥的七星龙渊也是一把绝世宝剑。”
“七星龙渊?”范蠡听闻这四字,意味深长地笑了。
荆南试探地问:“怎么?七星龙渊称不上是绝世宝剑吗?”
“宝剑自然是称得上的,但远不及‘绝世’二字。”范蠡说,“你可知,七星龙渊为谁所造,从何而来?”
荆南摇摇头:“我们这些乡野之人,不过零零散散听到些传闻罢了,哪能明白这些来龙去脉?”
孔嘉立刻兴奋道:“这个我知道的!相传,当年楚王召风胡子前来,以重金聘欧冶子与干将二人铸剑。这二人通力合作,铸剑三柄,一曰龙渊,二曰泰阿,三曰工布。”
“不错。”范蠡点头,“三剑既成,观其状,龙渊如登高山,临深渊;泰阿巍巍熠熠,如流水之波;工布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祍,文若流水不绝。”
荆南问道:“既然如此,七星龙渊也当是一把绝世宝剑。你不是说,欧冶子独自铸的那五柄宝剑都已价值连城?那这龙渊、泰阿、工布乃是欧冶子与干将合作铸成,理当更加珍贵才是。”
范蠡轻叹:“这三柄宝剑,自然也属精品。只是,于七星龙渊而言,其相关传言已掩盖了宝剑本身的价值。”
孔嘉问:“大人,你是说,得七星龙渊者得楚王传国宝藏的传言?”
荆南问道:“什么传国宝藏?”
孔嘉得意地笑。“枉你为楚人,竟然不知道?世传楚王造剑时,留下一份传国宝藏,而这宝藏的机密就藏于七星龙渊之中,交由楚之历代忠臣保管。所以,当年伍胥亡楚,楚王命人誓死追杀,楚王要的并非伍胥这人,而是他手中这剑。”孔嘉说到这里也无奈叹气,“不过,自此之后,即便天下人皆对七星龙渊趋之若鹜,但它究竟在何处,终究还是成了迷。”
荆南问:“没人知道七星龙渊何在?”
孔嘉摇头:“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荆南又问:“七星龙渊之中,当真有宝藏?”
范蠡笑笑:“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谁能说清其中原委?但这传说背后,各方势力的野心却是清晰明了。”
“野心……”
荆南还要追问,孔嘉又说:“小兄弟,你既对宝剑感兴趣,你便该知道当世真正的旷世神兵才行啊。”
荆南一肚子疑问被他噎了回去,也无法继续强行追问,只好说道:“你们方才所言这三柄宝剑,难道还不算是旷世神兵?”
“宝剑是宝剑,神兵是神兵。”孔嘉故作神秘,“若说当世宝剑之王者,唯有干将镆铘。这两柄剑,乃是干将及其妻镆铘合力铸造,铸成之后,以二人之名命名。两剑一阴一阳,阳曰干将,阴曰镆铘。阳作龟文,阴作漫理。”孔嘉见荆南听得认真,便故意问道:“你可知,为何说干将镆铘才是真正的旷世神兵?因为,这两把剑……是由活人炼制的!”
孔嘉说到这里,猛然推了荆南一把,想吓他一跳。没想到荆南只是木然抬头,看着他的幼稚举动,说了一句:“无聊。”
孔嘉尴尬地干笑两声,范蠡也无奈地瞪他一眼,说道:“的确是无聊。但铸造干将镆铘时,确实以活人入火而成。”
这范蠡说话总归是比孔嘉可信得多。荆南皱眉问道:“铸剑而已,成败无妨,何必以活人炼铸?他们是抓了别人投入火中吗?未免太残忍了。”
“是镆铘。”范蠡说,“相传干将镆铘铸剑时,取五山之精,六合之英,侯天伺地,阴阳同光。但金精始终不销沦流,干将百思不得其解,镆铘说:‘神物之化,须以人成。正所谓,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此番铸剑不成,便该以灵气助之。’由此,镆铘断发剪爪,纵身于炉中。三百童男童女齐力鼓风加炭,金英乃融,遂成宝剑。”
熔炼血肉以铸剑。荆南听得毛骨悚然,震撼非常,问道:“那这两柄宝剑现在何处?”
范蠡缓缓摇头,“不知。传说干将镆铘既成,干将称镆铘乃是天下第一神兵,将其献于吴王,吴王珍视非常,仔细收藏,旁人根本不知藏于何处。至于干将剑,则由干将自己随身佩戴,他殒身后,干将剑便不知所终。”
范蠡说到这里,难掩唏嘘。荆南垂着脑袋,心道付出了生命铸成的宝剑,最终没能流传百世,而是就这样不知所终,实在太可惜。
这二人正各自黯然,孔嘉一拍荆南脑袋,问道:“你这小子,问这么多宝剑之事作甚?你会剑法吗?说得像是你剑术超群似的。”
荆南烦躁地拨开他:“是你家大人说要教我本事,我便随口问问怎么了?还有,你们俩说得神乎其神,谁知道是真是假呢?”
“嘿,你这小子……”
范蠡打断他二人:“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你我之赌约,即将见分晓了。”
荆南随他目光看去,这才发现,言谈之间,不知何时天已黑透。天色较白日里更加阴沉,头顶的层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孔嘉问道:“大人,我们在这山坡上坐了半晌了,究竟是在等什么?”
范蠡没答。荆南算是明白了,范蠡这人,只说他想说之话,根本不管你想听什么。荆南问道:“所以,你细数了这么多宝剑,你有什么厉害的兵器吗?”
范蠡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自信地笑了:“我这一生,最擅长使用的,可不是兵器。”
三人自此不再闲谈,一切平静如常。莫说孔嘉想知道他们究竟在等什么,就连荆南也快要耐不住性子了。范蠡这奇奇怪怪的赌约究竟所指为何?
约莫快到夜半,忽然狂风大作,风从北山吹往江面,到了山坡上打着旋儿卷过,一阵飞沙走石。荆南眼睛都睁不开,抬手遮脸,再睁开眼时,天地间一阵白亮,尽管只有一刹那,却如同白昼。山谷、村落、江面,眼前事物一览无余又一闪而过。
轰隆隆——
穹顶传来一阵滚雷。
荆南不禁缩了缩脖子,坐在半山,雷声就像是在头顶上放肆碾过。
打雷了。
深冬时节,居然打雷了。
雷声余音还在山中回响,下一个闪子便又来了,接连打了两三个雷后,第四个闪子已经离他们很近了,荆南看得格外清楚——天地间骤然连起一条银线,银线上还分出几个枝丫。这银线,以变化莫测之姿连接了天顶与地面,然而……
银线的另一端,连在一棵大树上。
闪子转瞬即逝,眼前却未恢复黑暗。因为那棵最高的大树燃起熊熊大火,如同一支巨大的火把,屹立于江畔。
荆南登时起身,瞪大了双眼看着燃烧的大树。那棵树,正是他草棚旁的那棵!荆南不管不顾地拔腿就往山下跑,边跑还边大声喊着什么,喊声被炸起的响雷掩盖,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大树被劈成两半,一多半已轰然倒塌,另外一半留下的也不过两人高,火势未灭,两半大树仍在各自燃烧。待荆南跑到树下,火势早已蔓延。大树下的几棵羊桃树,还有树下的草棚,全都燃着熊熊烈焰。
荆南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直到倾盆大雨落下,直到大雨浇熄了火焰,直到他确认,眼前的羊桃树和草棚,全都一如永安村里的一切,焦黑颓败,了无生气。直到范蠡和孔嘉也走了过来,孔嘉上前拍了拍他肩头,他依然全无反应。
范蠡只是在他身后静静站着,一言不发。
猛然间,荆南蓦地转身,冲过来一把揪住了范蠡的衣襟,质问:“是你!你一早便知今夜有雷,会击中这树,所以才与我打那莫名其妙的赌!说什么我无法在这树下等人,是因为你一早便知,这树将被烧毁,对不对?!”
范蠡缓缓点头。
“那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荆南双眼猩红,“你知不知这里,这片树林,这座草棚,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告诉你又如何?”这一次,范蠡敛去笑意,认真地问,“我告诉了你,你又能如何?”
荆南被问住。他不能如何。甚至,若是范蠡不来,不带他在山坡上呆呆坐着,他或许已被那闪子劈死了,烧焦了。
三人立在原地沉默许久,荆南道:“这一局你赢了,我跟你走。”
范蠡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切尽在他预料之中。
荆南找了根木棍,在焚毁的草棚废墟中翻找出那陶罐,那罐子被烧得乌黑,还冒着缕缕白烟。“我跟你走,但你既然是生意人,那我也与你做个交易。你教我本事,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范蠡颇有深意地审视他:“你不愿欠我人情?”
“我不愿欠任何人。”
“好,你我之间便以交易论之,两相情愿,互不亏欠。”范蠡说,“但你还小,你将来能有多大的本事,能为我做些什么,我也无法确定。”
荆南把乌黑的陶罐递给范蠡:“我身上值钱的只有这个,里面是上次你帮我赚到的钱,还给你。我知道这百钱于你而言不算什么,但,我就以此做个信物,日后你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拿这百钱找我,我自会完成你一个要求。”
“好。”范蠡拿根木棍挑开陶罐,从里面取出一钱。他取下腰间玉坠,用那丝线在这一钱上绕了几圈绑好,再系回腰间,“百钱拿着麻烦。既然是做信物,那就这一钱足矣。日后,定有用得上之处。”
范蠡带着孔嘉先行一步,二人站在山口等荆南。此一去不知何时才会回来,他总该在父亲坟前仔细祭拜一番。
孔嘉看看范蠡腰间的那一钱,问道:“大人,你真与他做了这约定?你若真决定教他、养他,付出心血又岂止金钱能够衡量?就以这一钱为约,你不怕他日后反悔抵赖?”
范蠡把玩着那挂着一钱的玉坠:“这孩子,为了一句约定,在这死人堆旁等了小半年。如此守信之人,我还有何疑虑?”
“这倒是。”孔嘉抓抓头发,“我也隐约觉得,他以后会是个人物。”
范蠡笑问:“说说看。”
“他看着挺机灵的,又老实,而且看样子,他对兵器,对宝剑也很有兴趣,不论学文学武,都该有一番出息。”
“宝剑?”范蠡笑着摇头,“他兜兜转转问了那么多,真正感兴趣的,唯有那七星龙渊罢了。”
“啊?”孔嘉不明白。但荆南已来了,孑然一身,什么行李都没有。
“走吧。”荆南说。
三人走到半山时,荆南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下的焦土,听见孔嘉问道:“大人,你怎么知道今日要打雷?我长这么大,可是头回见冬雷。”
范蠡轻声叹道——
“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