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奈何桥（一）
忘川河水绕着奈何桥转过二十八次，沿岸的彼岸花时不时开落。鬼差辰时归来，带着从人间夜里抓来的邪祟。
待经过归云崖时，那白眉毛的鬼差似是突然想起来什么，离了队伍，进了千爻阁禀报。
自从水曦音去天界遭了罪后，夜里休息时左罗总要拉上两个鬼吏守在门外。此时尚早，自然还没到她醒来的点。
只是，左罗这次竟破天荒地唤她起床。
“阁主，阁主......”
千爻阁内殿里，水曦音还在做着稀里糊涂的梦，隐隐约约地便听见有人不紧不慢叫着她。
唤了一遍又一遍，许是内殿里的床离门太远了，直到左罗连唤了十几遍“阁主”，终于忍不住加重了语气，她才听见。
“进来！”迷迷糊糊的，水曦音从床上坐起来，脱口说出这句话。
她话落，门外的人却突然沉默了。
“左罗？”水曦音揉着眼，“这么早唤我发生什么事了，进来说。”
“是。”左罗小心推开内殿的门，第一眼便看见水曦音披头散发刚从被褥里坐起来的样子，她的里衫很长，是淡青色的。左罗心下一颤，忙垂下眼眸，“阁主。”
他声音有些缥缈，混着慌乱的尾声。
左罗在殿外守了一夜，浑身带着一股阴狠的凉气。水曦音被寒气忽地一凛，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后知后觉抓来外袍穿上，拍了拍额头，站起身来。
“怎么了，慌里慌张的？”她问。
“刚刚鬼差来报，您让留意的那个陈家老妇昨夜死了。”左罗声音平缓，说完终于又抬起眼看她，“老妇一生向善，应当很快便会通过桀罗殿的审判，会送往奈何桥走往生路。”
水曦音眸子浮过些许复杂，她本是打算再去一次陈家村的，只是终究还是没这个缘分了。
“嗯。”她微微点着头。默了会儿，笑道：“我还是去送送她吧。”
奈何桥头，孟惜婆支一口大锅，正忙弄着她新熬好的汤水。
水曦音赶到时，正看见瑶兮同孟惜婆面红耳赤地争论什么。待看见她来，忙让她来当个判官。
“阿音你说，我忘川河是那些没头没脑的怪物能随便过的吗？她一个熬汤的偏要管我的闲事，什么怪物都往我河里丢，那臭烘烘的妖怪也扔来渡忘川，太过分了！”瑶兮气坏了，一张皙白的脸涨的通红。
孟惜婆则仍是那副谁都瞧不上的样子，见到水曦音突然过来，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她一遍使劲搅动着锅里的汤，一遍似笑非笑地朝她看过来。
热气滚滚浮动，映着孟惜婆一张明艳姣好的面容多了份人间水乡的朦胧柔美。
“你来奈何桥，想送谁？”
“送一个有缘人。”水曦音虽与孟惜婆不太对付，但不可否认，人家这一手厨艺可是无人能比的。
“她是个命苦的老妇，还劳孟仙使帮她放几叶甘草。”水曦音难得同她正儿八经说上几句客套话。
“笑话，”孟惜婆眼神幽幽，笑道：“你若真的可怜她倒不如一掌散了她的魂，了解轮回之苦。”
孟惜婆虽这么说着，还是将手边的一筐甘草倒进了汤锅里，费力搅弄着，叹道：“众生皆苦，可我这奈何桥只渡往生魂，渡不得苦海鬼。”
“装模作样！”瑶兮被她的话酸到了，嫌弃地斜了她一眼，又去挽水曦音的胳膊，“阿音，你到底是要送谁啊？”
瑶兮性子直，情绪也变得快，此时一听见水曦音的话就把刚刚要吵架的事丢得老远。她一边问着，一边拉着水曦音上下检查着，“这次去天界，你没伤着吧？”
水曦音将她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无奈笑她:“我没事。”
“那就好，那就好。”瑶兮喃喃说了句什么，眸光一转，看到一修长的影子，先是一惊，拉着水曦音道：“阿音你看，夙时神君也来了...哎......”
瑶兮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你们......”
水曦音打断她，“都来送陈家老妇的。”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那牵心说真的起作用了，让你们......”瑶兮低声说着什么，还没说完，却发现水曦音早就不见了人影。
“来送人？”夙时盯着她一步步朝河畔走来，直言：“姜蓼罪孽已偿，本君特许桀尧免了她的第六世轮回。”
“姜蓼？”
“陈家那个老妇的名字。”夙时难得耐心一会儿，补充道:“她本是一个罪人，四世皆苦也是为了赎罪。因果相应，都是她理应经历的。”
“嗯。”水曦音点了点头。她明白夙时话里的意思。姜蓼生前丧夫丧子，穷苦一生的命是她累世因果相应而成，不必在意。
可时间因果纵有定数，执念与遗憾又如何弥补呢。
水曦音垂眼看着脚下潋波涌动的忘川河，只觉得这世间万物也不过如此。生时无自由，死也应因果，便是神界未毁众神还在时，也不过高居九重天过着浑浑噩噩的无聊日子。
“在想什么？”夙时突然走近他，眼眸暗沉，带着若有若无的凛光。
“在想神仙死了也是因为因果吗？”
她活落，一旁的人却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水曦音都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问题太傻了时，却听他道：“人生百年，死后可入轮回往生，也可修道固魂，免于轮回之苦。妖与仙则有十万年寿命，死后虽无转世，但能魂飞四海，系风随浪，若是走运点也能重塑身魂，再入轮回。”
夙时的声音愈发平静，带着温沉的哑笑：“若是神死了就是真的死了。魂归天地，再无痕迹。”
他说完这些后，突然俯下身来摸了摸水曦音的头发，眼中倏然浮现一丝悲凉的神色，“奈何桥渡的是因果轮回，但是神没有轮回，亦不惧因果。”
不知为何，听到他说神死后再无痕迹时，水曦音忽地心下一疼，她突然一阵恍惚的殇痛感，甚至于没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人轻轻摸了一下。
再无痕迹......她突然有些羡慕那些弱小而命短的凡人了。起码他们有轮回和新生的来世。
待他们一世的因果了解，走上黄泉路，经过判阴关，去忘川七殿寻个去处。
或者直接走上奈何桥，饮一碗孟惜婆的汤忘了一切，再随着忘川滚滚翻涌的水轮回再生，开启新一世的苦乐爱恨。
“奈何桥上无前尘，忘川河畔再来生。彼岸花开无需见，花落百年因果罢。”
忘川水转了一轮，孟惜婆终于将新一日的汤水熬出了锅，她拿腔拿调地唱着新编的曲子，将一碗碗孟婆汤整齐摆好，等着那一个个徘徊在彼岸花旁的男女老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