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打田
打栽二道秧的田以前,石牛盘算着把猪买来喂上。去年养的猪,冬月二十几就杀了,圈里一直空空的。杀猪时就计划买一头小猪仔来喂,冬月和腊月正是大多数人家买小猪仔时,价格比较贵,石牛预计着开年的二三月间,价格会降下来一些。去另外一个寨上养母猪的人家里看,十多个小猪仔主人家都准备自己家养,一个都不卖,连那个最小的,有些不太吃猪食的那个都不卖出来。去另外一个村的养猪场看,猪仔倒是多,但老板只愿意卖半大的那种,小的也不卖。老板还告诉石牛,要买小猪,只有去街上猪贩子那里买这一个途径,村里住家户喂的母猪生的猪仔,或者养殖场母猪生的仔,一般都是不卖的。据老板了解,周围村子里喂母猪的人家,都是准备搞养殖的,小本钱做养殖的人,自己不养母猪,基本上挣不了钱,那些猪贩子卖猪仔时把猪价抬得高高的,等卖肉时,又把生猪的价格压得很低,包谷和饲料的价格也高,所以小本的农民养猪要挣钱必需得自己养母猪,不然钱全部被猪贩子挣去了。街上卖的小猪仔,石牛去看了几回,即便到四月间,价格还是很高,加上钱也不太够,所以就一直没有买。又卖了一只还在生蛋的母鸡,钱差不多凑够了,才从街上把小猪仔买回来关进圈里。四月买来家,喂到冬腊月的,全部吃粮食和猪菜,一点饲料不加,可以长到两百斤左右,杀一头,石牛一个人吃的肉是足够的。
圈里有了猪,每天要割猪菜,煮猪食,喂猪,石牛又多了一样活路。四月间要打田,要薅头道苞谷,栽的辣椒、茄子要淋粪,四季豆要插竹竿,苕也要种了,几乎所有的活都集中在一起。没有水打田的时候,石牛就在地里,早上天没亮起床,把猪菜剁碎放猪食锅里煮着,灶里添上两截大青杠柴,抬两桶粪到苞谷地里去,边淋粪边薅,两桶粪淋完回去,猪食差不多煮熟了,就开始烧水煮饭。这个时候吃的菜很少,地里南瓜还没有开花,四季豆才刚刚爬上竹竿,洋芋也没有到挖的时候,有钱可以上街买点莲花白、西红柿,但大多数时间,都只能在山里找些野菜来吃。柴胡尖、蒿菜尖、白刺尖,折耳根、水竹笋,只要是能下饭吃的野菜,石牛都掐了一遍又一遍。这些掐来的野生的菜,煮的方法也简单,蒸饭的甑子从锅里抬起来时,把野菜放进滚烫的甑脚水里,焯几下,和点辣椒沾水,就吃一顿饭。野菜都没有时,就用米汤泡饭吃。吃过早饭,舀两桶食给猪,又抬粪去薅苞谷,到下午四五点钟,能淋完、薅完七八桶粪的苞谷地。下午的饭就要简单得多,石牛有时把剩的菜热一下吃两碗饭,有时就用米汤泡两碗饭吃。下午喂了猪食,时间还早就抬粪薅苞谷,时间不多了呢则去把四季豆的竹竿插上,天黑回家洗完脸脚就上床睡觉。农活忙的时候,觉却是最好睡的,常常是躺下就睡,房子外鸟叫了才醒来,连做过的梦都忘记了。
下雨天主要精力都放在田里。石牛的田都是小块小块的,用不了犁,只能锄头一锄一锄的挖。大集体时,生产队按种田的块数算公分,大家都挣着去麻孃田干活,不管是栽秧还是打谷,队里那些能说会道的,都能抢到。后来土地下户,一个生产队坐下来分土地时,麻孃田又谁都不想要了。石牛的父亲人很老实,说话结巴严重,专业组组长问麻孃田哪家想要,在场的人都是回答不要,但石牛父亲说完“不“,结巴了半天才把“要“讲出来,可能是因为着急,要说的还很大声。话一落,大家齐声说石牛的父亲要,虽然谁都知到回答的是不要,但谁都不愿意分到那小块的麻孃田,就趁机把它给一个老实的结巴。石牛父亲想争辩,因为老实,更因为结巴,争辩不了,当然也没有谁会听一个老实的结巴的争辩。
石牛父亲自从分到了谁都不愿意要的麻孃田,带着石牛,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把能挖平的地方挖平,把能连成一块的田挖连在一起,田坎边的草和杂木也收拾得干干。也许是上天对老实而结巴的石牛父亲所受委屈的安慰,父子俩在挖坡顶一处田埂时,刨起来一块石头,石头压着的地方,居然有筷子大小的一股水从石缝流出来。找到了麻孃田常年有水渗出的源头,父子俩异常兴奋,花了些时间把出水口周围挖深挖宽,挖出一个小小的蓄水池。从蓄水池出来的水,几乎能流到整个麻孃田,这样一坡的田都有水浇灌了。土地下户第二年遇着天旱,石莲寨大多数人家的秧子都被大太阳晒死了,麻孃田却得了一季好收成。寨上人说,这就是结巴有结巴的福气。
那一年秋天刚收完稻谷,石莲寨人口最多一户人家的老头子找到石牛父亲,说他家大儿子,四儿子分到的挨着麻孃田的那四块大田,很缺水,想和石牛父亲商量,把他们挖的蓄水池扩大,再挖一个水渠到大田那边去,这样石牛父亲的麻孃田有水浇灌,他两个儿子的田也有浇灌,池子里有水时,首先保证麻孃田,余下的才去浇灌他儿子的田。老头没有等到石牛父亲说完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就说他的七个儿子,已经找好锤子,铁锹,钢撬,挖池子的活可以不用石牛父子帮忙,他的儿子们自己干,石牛只需要坐着享福就行了。石牛父亲急切的想要表达不同意,但结结巴巴半天没有说清楚。石牛在一旁说这样不太好,老头马上回说好的很,并且告诉他们,明天一大早,就要开始挖了。说完起身就要回了,末了还说,以他那帮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的儿子的脾气,把蓄水池挖大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心里装着委屈与怒火的石牛父亲去找石莲寨村民小组的组长。村民小组组长见面就说,石牛父亲家里稻谷收得多,都得感谢自己作为专业组组长时把水源最好的田分给了他们家,当时就是考虑到石牛父亲家里困难,才特地这样安排的。石牛父亲结结巴巴的表达了七个儿子那家要从他的麻孃田开沟,还要挖他们的蓄水池时,村民组组长笑笑的劝石牛父亲,那股水是老天给的,麻孃田用不了那么多水,分点给别家,也没有什么。再说那家七兄弟脾气暴躁,三两句话不对头,就要打人,既然他们都已经确定了,这沟是非挖不可,所以就顺势同意算了,还得个顺水人情,好汉不吃眼前亏嘛,惹怒了那几兄弟,被打一顿的话,还有苦说不出。村民组组长说完,叫石牛父亲赶紧回家,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从村民组组长家里回来,石牛父亲一直沉默不语。第二天一早,父亲叫上石牛,去田里看看怎么个挖法。石牛和父亲才到分路走麻孃田的路口,远远的就看见蓄水池旁边四个人正用力的挖着,另外的三个人则分散着在挖从蓄水池到他们家大田的沟,老父亲则背着手在旁边指挥着。
看见石牛父子俩来了,老头远远打招呼,说就知道两父子会来的,他和他的儿子们早就过来了,并邀请石牛父子俩来看他们挖水池。石牛和父亲刚走到蓄水池旁边,三个挖沟的就拎着锄头围了上来,最大的那个儿子粗声粗气的对着石牛父亲讲,叫他们俩人什么话也都别说,站离远点,否则他的锄头没有长眼睛,伤着谁都不好说。石牛父亲结结巴巴回了他们想怎么挖就怎么挖。老头马上拍起手来叫好,并且说等明年收稻谷时,送碗新米给石牛家里吃。
老头指挥,他的儿子们又继续分开干活,没多久,就把蓄水池扩大了不少。顺着出水的地方挖时,遇着了一大块石头,大家理清楚了原来水是沿着石缝里出来的。老头的大儿子问要不要拿锤子把石头敲碎,老头说肯定要敲碎,不然蓄水池不够大,力气最大的老三马上说他来敲石头。老三撸起袖子,大大的吐了两口口水在手心搓了搓,抡起了石莲寨里只有四五个人才抡得动的大锤,一锤下去,啪的一声,石头裂开了小小的一条缝,老三得意的用手摸了下缝,接着连着七八锤,石头就被打碎了。清理完破碎的石块,发现顺着石缝流出来的那股水,不知道去哪里了,老头指挥他的儿子们再往下刨一点,发现了一个更深更大的石缝,可能敲碎盖住石缝的石头,水就流进了更大的石缝去了。想了些方法去堵住那个大的石缝,可缝实在太深没法堵,加之水也不晓得哪里去了。儿子们看了觉得没必要挖了,最后老头也到池子里来仔细看了看,决定不挖了,大家洗了下手上的泥土,七个儿子就扛着锄头铁锹跟着他们的父亲回家了。没水打田时,石牛还经常会想起那个石缝来,这么好的一股水,敲没了真的是可惜。
打田栽秧是一年最大的事,山里人都把牛照顾得很好,因为打田栽秧的时候,牛走最前面。对石牛来说,打田就是挖田,先用锄头把田里的泥土挖起来,再把大块的泥敲碎,全部和在水里后,又用锄头边挖边和,直到泥块全部变稀,一块田就算打好了。田埂需要薄薄的铲下来一层,补上那些被黄鳝或土狗钻的洞,再用稀泥敷上去一层,这样田才不漏水。挖田是一个比较费力气的活,尤其是那种干的硬邦邦的泥巴,落锄头的位置稍微远一点,挖起来的泥块根本翻不动,只得小块小块的挖,一天下来挖不了多少。锄头挖进稀泥巴里,带水的泥浆四处飞溅,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到处都是泥巴。早上开始挖,中午点双手就酸疼的抬不起来,石牛的手掌心,虽然老茧一层贴一层,用火烧似乎都不觉得疼了,但每次挖田,都会磨出大颗大颗的血泡来。石牛年年都这样挖,疲惫不堪时,也常幻想家里的田要是也像别人家的大田那样该多好,牛犁一天都够自己挖上十来天了,可转念一想,大田得用牛犁,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多的钱去买牛,所以还是用锄头挖最合适。一季庄稼种完,每年都有那么一两个星期一点神气都没有,要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才恢复,就像生了一场大病一样。
最后一块田挖完是一个刚下过雨的中午,石牛把锄头横放田埂,坐在锄头把上,看着这二十多天来挖的一块一块的田,内心充满了喜悦。每块田里都装有水,像一块块层层叠叠镶在山坡上的镜子。刚下过雨的天空和云躲在水底欢快的飞舞着,小土蛙一跃跳进水里,呆上两分钟,又一跃跳到另一块田去了。田坎上也都被稀泥敷得平平整整的,阳光照耀下泛着淡淡的黄色。麻孃田周围的田和地,全部都荒掉了,从田里或地里长出来的青冈树和山林里的同样粗大,被一片翠绿包围的水田,在四月里显得静谧而美丽。为了让田更肥,秧子长的更好,石牛已经从寨上一户人家里找到了猪粪,每一块田,都准备撒点猪粪在里边。
石牛没有打算马上就往田里撒粪,先观察两天,看看哪块田的田坎还漏水厉害,漏的田坎还要用稀泥巴补一下,不然粪撒在里面粪水漏了可惜。回家时,石牛走穿过大山的那一条小路,刚下过雨的路边草木都是湿漉漉的,边走边得用树枝拍掉路两旁草木上的水珠。上坡下坡的地方很滑,稍微不注意就会摔上一跟斗。这久挖田时,羊雀早晚就在树林里“拐拐洋“、“拐拐洋“的叫个不停,都说羊雀经站着鸣叫的树脚,会有羊雀菌。石牛边走边仔细的盯着路两边的树丛,期待能找点羊雀菌回家煮来做晚饭。这一条路上,石牛几乎每一年都能找到羊雀菌的。才走没多远,就找到了两个,在那两个菌子的四周树丛里又找到了七个,扯了一把茅草卷成一个小小的篮子匡,刚好能把羊雀菌装下提着走。
找到羊雀菌的地方,羊雀一直在那里断断续续的叫着。老人们说,羊雀是天上一个爱说人闲话,挑拨是非的新媳妇,因为嘴实在太臭,被王母娘娘罚到了人间,让她日夜不停的叫,等嘴叫出血了才能回到天上去。来到人间的羊雀,早上到晚上就这样不停的叫,因为怕人看见她会耻笑身为神仙,管不住自己的嘴乱说人闲话受处罚,所以都是躲在树林深处叫,不让人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受处罚的羊雀也很卖力,从早晨到黄昏,甚至是深夜里,都能听到“拐拐洋“、“拐拐洋“的鸣叫声。即便这样不停的叫,也很难把嘴叫出血来,所以羊雀就等到七八月间山里乌泡成熟了去啄食乌泡,用乌泡的汁染红嘴了像出血一样,就能回到天上去,所以到了秋天,就听不到羊雀的叫声了。说看不到羊雀石牛很小的时候就不信,因为几乎每年找羊雀菌时,都见着过在奋力鸣叫的羊雀,只是不明白为何羊雀叫的时候,就能在山里找到羊雀菌。
回到家里,石牛将羊雀菌煮汤,还炒了一小碗腊肉,倒了一小杯酒,自己慢慢的喝,慢慢的吃饭。活路太忙,已经好久没吃过肉,好久没有炒过菜吃,甚至是好久没有这样慢慢的坐下来吃一顿饭了。羊雀菌煮的汤特别的好喝,石牛喝了两大碗,一顿饭后,那打田薅苞谷的疲惫感似乎就没了,夜里睡上一觉,第二天一早起床,新的劳作又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