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诗心:暗夜里的文学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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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站在时代的门槛上

历史时间对自然时间的打破,呈现在《九歌》中,就是各种时间错乱。一般认为《九歌》是屈原在楚国神鬼祭祀的乐歌基础上修改的,但它和所有宗教中用来祭祀神灵的歌曲都不一样。一般宗教之中的神灵都是全能或万能的,可是在《九歌》里,我们看到各种失败的神,他们的失败也表现在时间的错乱上。

在《湘君》和《湘夫人》这两首对称的《楚辞》中,湘夫人驾驶着龙形的木船,到达了洞庭和涔阳的边境,没有找到湘君。湘君在水上建造了桂栋兰橑的屋宇等待湘夫人,完工之时,九嶷山的神灵纷至沓来,而湘夫人没有来。两人在湘水上互相错过,误以为对方不忠诚、不信实,最后各自将佩饰和衣物抛至水中作别。《山鬼》中,在云雾舒卷的山巅,山鬼等待着她的情人,怨恨他不肯回来,疑心他已经变心。在近乎永恒的等待中,雷填填,雨冥冥,山中的时间也变得晦暗不明。《国殇》中,年轻的小伙子都一个个在不该死的年龄死了。他们带着长剑和秦弓,走向没有尽头的平原,在那里身首相离,魂魄远行。一切都不安其时,不处其位,正是《九歌》艳丽荒凉之感的来源。

在神话起效的时代,祭祀乐歌中不应该有这么多的遗憾和哀伤。只有当神话时代处于失落的进程中,祭祀乐歌中才会呈现出那么多的时间错位、失序,以及那么多能与凡俗人类共情的忧伤。它不是神秘主义的,而是人文主义的。两千多年来,人们非常喜欢《九歌》中哀伤的美,甚至现代舞团体“云门舞集”最重要的作品就是《九歌》,这正是对失落了的神话时代的追念。

历史时间对自然时间的打破,怎样呈现在《离骚》里呢?《离骚》最鲜明的特征就是“众芳芜秽”[22]。它形成的最重要的诗学传统就是“美人香草”。“众芳芜秽”是说所有的芳草都凋落了。《离骚》前三分之一最重要的事就是这个花凋落了,那个花也凋落了。“美人香草”又是什么呢?后来的人在解释《离骚》时,说《离骚》是一个寓言,里面写到各种香花美草时,其实都是写人短暂的生命;写到神女佳人时,其实都是写美好的理想。既然《离骚》里写的就是各种香草的凋零、各种美人的迟暮,那么它表达的就是君子在坏时代里受到的各种不公正的待遇,以及生命价值的落空。

最早提出这种观点的是汉代的王逸:

《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其词温而雅,其义皎而朗。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23]

这样一解释,《离骚》就变得和儒家经典大义差不多,便也可以称为“经”了。王逸的这套思维方式,对后来中国诗歌的创作有很大的影响。好的影响是,诗人们发现如果他要讲自己对社会政治不满,或对自己的命运不满,可以用这些花花草草的方式来写。陈子昂就写过“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感遇诗三十八首·其二》)。全诗看起来像在写植物,可是所有受过中国诗歌教育的人都知道他写的是自己仕途不顺的事。坏的影响是,既然因为香花美草、美人神女都可以读成政治抱负,那么很多原先并不是写政治抱负的诗也就被解读成了政治诗,比如《毛诗序》将《诗经·关雎》解释为咏后妃之德[24],而清代著名的词学家张惠言将温庭筠的词“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解读为“感士不遇”[25]。这种思路带来了对艺术的窄化,其实也是政治对艺术的吞噬。

有些人感到政治性的解读也许不是《离骚》的唯一读法,也不一定要把它当作一个讲怀王昏庸、忠臣不得志的文本,因为一个文本不是因为讲这些就变成伟大文学作品的。但在古代,人们一般不太敢直接对抗儒家对《离骚》的政治化解读,而读书人又都很有“分裂”的能力。他们一边说屈原是符合儒家理想的君子,一边又在其他作家写作光怪陆离的作品时,评价这个作品很像《离骚》,并不去处理光怪陆离和儒家君子的形象是不是统一的问题。比如李贺,并不是一个主要写作爱国诗歌的诗人,他对想象世界的兴趣远远大于现实世界,杜牧却在《李贺集序》中称赞他是《离骚》真正的后继者:

皇诸孙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26]

神话学研究和考古发现都支持,《离骚》可能讲了另一种东西,即人们从神话时代进入理智时代时的震撼和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