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隋波交辉

大业五年孟夏，紫微宫的铜漏滴破五更天。杨广斜倚在九龙榻上，鎏金烛台上的龟形灯漏正吐出袅袅篆烟，将奏事案上的黄绫诏书熏得泛着龙脑香。傅慎跪在丹墀下，听着皇帝用犀角笔尾敲着玉镇纸：“傅卿与杨月便护送波斯使者出境，须得让西域诸国瞧瞧，大隋的威仪如日月昭昭。“

阶下的杨月垂眸敛袖，指尖的金镶玉护甲轻轻划过裙裾上的缠枝莲纹。自去年随炀帝西巡张掖，她便深知所谓“护送“实则是天子威慑诸国的棋子。殿外传来景阳钟响，傅慎抬眼时，正看见晨光将皇帝的冕旒切割成十九道金线，落在诏书上“册李氏女为和亲公主“的朱批上。

掖庭宫的桑树荫里，两个宫女正跪在织机前穿梭经纬。十六岁的桃叶被木梭划破手指，血珠溅在月白绢面上，宛如落梅。“姐姐快看，“她举着绢帕凑近琉璃，“这会不会是给波斯人的贡品？“

琉璃将染缸里的茜草捞起，绛红色汁液顺着指尖滴入陶盆，在青石板上洇成蜿蜒的小河：“何止贡品，怕是要拿咱们去换战马呢。“话音未落，尚宫局的女官已捧着朱漆匣进来，匣中凤冠霞帔流光溢彩，映得桃叶睁不开眼。

“奉陛下诏，“女官展开明黄诰书，“册宫女琉璃、桃叶为和义、安远公主，着李渊族侄李隐护送出塞，以为波斯国回礼。“琉璃捏着茜草的手骤然收紧，指甲缝里渗出的红汁滴在诰书上，竟像是提前盖上的朱砂印。

端午次日，太极殿上演着盛大的和亲仪典。傅慎立于武将班首，看着李隐扶着两位公主踏上玉阶。琉璃头上的九翚四凤冠重得教人抬不起头，她听见杨广的声音从九重华盖下传来：“波斯王既慕华夏文明，朕便以宗室之女结两国之好。“

阶下的波斯使者波罗亚斯德俯身行礼，垂落的胡麻色胡须扫过殿砖上的蟠龙纹。他原以为隋帝会像对待突厥那样赐下金帛，却不想竟送来两位中原公主——这比他在苏萨宫廷听说的“天朝上国气度“更令人震撼。

杨月捧着金册站在公主身侧，见桃叶的指尖在发抖，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莫怕，西域的葡萄比长安的甜。“琉璃忽然抬头，目光越过殿门，看见朱雀大街外的槐树正落着白花，像极了掖庭宫每年春天飘的柳絮。

出长安城那日，灞桥两岸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傅慎勒住青骓马，看着李隐指挥士卒将和亲的辎重装车。三十辆毡车的帘子都绣着并蒂莲，桃叶从车窗缝隙里望出去，看见卖胡饼的阿婆正朝着车队合十祈福。

“公主且看，“杨月策马靠近，手中马鞭指向远处的终南山，“过了那座山，便是丝路第一关。“琉璃掀开帷帐，山风卷着她的披帛掠过傅慎的面甲，他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是今早炀帝赐给公主的西域贡香。

波斯使团的驼队响起铜铃声时，波罗亚斯德忽然勒马回身。他看见两位隋国公主的车驾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车辕上缠绕的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两条蜿蜒西去的赤练。这场景让他想起波斯史诗里的“双马神“传说，或许此刻见证的，正是两个文明的命运交织。

行至玉门关时，正逢沙州刺史进献汗血宝马。傅慎看着那匹浑身如火的骏马踏过城关，忽然想起炀帝在榆林郡接见突厥启民可汗时，曾指着马群说：“西域诸国，马政为要。“波罗亚斯德却盯着城楼上的“隋“字大旗，旗角上的金线在阳光下刺得人眼眶发酸。

是夜宿于驿站，琉璃隔着帐幕听见李隐与傅慎的对话。“此去波斯万里，“傅慎的声音混着酒气，“李公子可知天子为何选你护亲？“沉默片刻后，李隐的语调里带着几分自嘲：“不过因我是陇西李氏旁支，若有闪失，也损不得唐国公的体面。“

桃叶蜷缩在毡毯上，摸出怀里藏着的鎏金簪——那是离开掖庭前，尚宫局女官偷偷塞给她的：“到了波斯，这玩意儿能换十匹骆驼。“帐外忽然传来胡笳声，曲调苍凉如泣，她想起掖庭宫的老宫娥说过，西域的沙子会记住每一个过客的脚印。

行至罗布泊时，突遇沙暴。傅慎紧紧拉住受惊的马缰，看着漫天黄沙如黄色巨幕般压下来。波罗亚斯德的骆驼跪倒在地，他死死抱住鞍鞯，听见琉璃的毡车在狂风中发出吱呀怪响，仿佛随时会被卷上九霄。

沙暴过后，队伍已七零八落。李隐满脸血痕地从沙堆里爬出来，发现两位公主的车驾竟偏离主道数十丈。桃叶的额头磕破了，却仍攥着那支金簪，琉璃的凤冠歪在一边，发间沾满草屑，却仍端坐在车中，像是一尊被黄沙侵蚀的玉像。

“傅大人，“波罗亚斯德指着东南方，那里隐约可见土黄色的城墙，“那是精绝故址，传说夜里会有幽灵击鼓。“傅慎摸了摸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蟠螭纹已被风沙磨得模糊：“今夜就在此处扎营，明日一早赶路。“

月上三竿时，琉璃独自走出帐篷。她踩着沙丘上的碎贝壳，听见远处传来狼群的长嚎。忽然有人影从身后闪过，她转身时，正看见傅慎的铠甲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公主不该乱跑，“傅慎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责备，“西域诸国多有不轨之徒。“琉璃望着他肩甲上的衔环兽首，忽然轻笑：“傅大人护的是公主，还是天子的脸面？“这话让傅慎猛然怔住，他看见月光落在她发间的草屑上，竟比宫中的珍珠更璀璨。

远处传来李隐训斥士卒的声音，琉璃低头拨弄着裙上的璎珞：“傅大人可知，波斯人用什么形容遥远？'如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傅慎沉默片刻，从腰间解下一个牛皮囊：“此去波斯，需经二十七个城邦，这是卑职让人备的伤药。“

琉璃接过皮囊时，触到他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刀的痕迹，与炀帝细腻的手指截然不同。她忽然想起在长安见过的《王会图》，图中描绘的西域诸国使者皆带着奇珍异宝，却不知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画出两个中原女子，在月光下接过武将的护心甲。

抵达波斯边境那日，琐罗亚斯德带着群臣迎出三十里。他看着隋国使团的旌旗在绿洲边缘浮现，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在荒原被劫的夜晚。琉璃掀开帷帐，看见远处的宫殿群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檐角的铜铃随风作响，竟与长安的道观有几分相似。

波罗亚斯德翻身下马，向两位公主行波斯大礼。他注意到琉璃腕间戴着的玉镯，正是三年前隋帝赐给波斯王的礼物。桃叶盯着人群中穿红袍的舞娘，她们腰间的银铃比长安勾栏瓦舍的更响亮。

李隐将和亲的国书递给琐罗亚斯德，羊皮纸上的汉字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傅慎望着远处的札格罗斯山脉，想起出发前炀帝的叮嘱：“若波斯王肯以良马为聘，朕便许他们在张掖设互市。“杨月策马来到他身侧，手中马鞭指向天际：“傅大人看，那是波斯的圣火。“

烽燧台上，新燃起的火焰照亮了黄昏的天空。琉璃摸着车辕上斑驳的红绸，忽然发现那些被风沙磨损的纹路，竟像是大隋与波斯之间，一条用鲜血和丝绸编织的路。她转头望向东方，那里的地平线处，隐约可见玉门关的轮廓，如同一枚嵌入大地的青铜方印，盖在两个文明交汇的史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