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4章 月下剑影映孤灯再燃
丙字号院的竹门在深夜里吱呀作响时,陆寒正跪坐在草席上。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案几上投下一片银霜,将他手中那枚泛着幽蓝光泽的玉简衬得像块凝固的寒潭。
他指尖刚触到玉简表面,识海里便炸开一串细碎的剑鸣。
这声音比往日更清晰,像有人用锈迹斑斑的剑刃刮过青铜钟。
是那道蛰伏已久的声音,此刻正裹着滚烫的温度,在他识海深处翻涌。
陆寒喉结动了动,想起青阳子说的“归来”,想起对方鬓角那缕与自己腕间剑纹同色的银芒,掌心的玉简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要松手。
“稳住。”
他咬着后槽牙低喝,将玉简按在眉心。
神识刚探入,便被一股铺天盖地的凌厉气息撞得踉跄。
那是岁月沉淀的锋芒,是无数剑招在时光里淬炼成的杀意,混着松脂燃烧的焦香,混着血滴落在剑刃上的腥甜,混着陆寒最熟悉的、铁匠铺里铁锤击打精铁时溅起的火星味。
他浑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体内那道蛰伏的剑意突然活了,顺着经脉往上窜,腕间的银纹像被点燃的引信,从手腕一路烧到心口。
陆寒本能地运转《玄天基础诀》的灵力,可那些原本温顺的灵力竟像是见了主人的犬,“轰”地转了方向,跟着剑意往丹田冲去。
他额角沁出冷汗,听见骨骼发出细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有把无形的剑正在他体内开天辟地。
“吱——”
竹门被推开的声音让陆寒猛地惊醒。
他慌忙收了神识,玉简“啪”地掉在草席上,抬头便见林婉儿抱着青瓷瓶站在门口。
少女发间的木簪歪了半寸,素色裙角沾着夜露,显然是从药庐一路小跑过来的。
“你又没吃晚膳。”
林婉儿将瓷瓶放在案几上,瓶身还带着体温。
“我熬了养气丹,张师叔说你今天和执法堂的人起冲突……”
她的声音突然顿住,目光落在陆寒泛着红的眼尾。
“寒哥,你是不是修炼出问题了?”
陆寒张了张嘴,想说“没事”,可喉间涌上来的却是实话:“这力量……越来越不受控。”
他抬起手腕,银纹正随着心跳明灭。
“刚才运转灵力时,它自己冲开了经脉,我甚至能听见——”
他突然闭了嘴,像是怕惊着她。
林婉儿却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不大,掌心带着药庐特有的艾草香,温度比常人低些,贴在发烫的银纹上竟有几分凉意。
“我小时候在药王谷,见过被上古灵草反噬的弟子。”
她望着陆寒发紧的下颌,轻声道:“他们说,越是强大的力量,越需要……”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腕间的银纹。
“越需要主人的心意来镇。”
陆寒望着她睫毛上沾的夜露,突然觉得识海里的剑鸣弱了几分。
他正要说话,窗外的老松树突然沙沙作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擦过枝桠。
林婉儿耳尖动了动,松开手:“我该走了,明日还要去后山采灵竹草。”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简,递还给他时指尖顿了顿。
“这玉简便宜不得,你收好了。”
门扉闭合的刹那,陆寒听见她的脚步声消失在院外的青石板上。
他重新盘腿坐下,刚要继续修行,后颈突然泛起寒意。
那是被盯上的感觉,像有根淬毒的针抵在脊椎骨上。
他猛地转头,正看见墙根处一团黑影闪过。
月光被云遮住大半,只能隐约看见那人腰间挂着的符囊——是白羽。
“封魂符。”
陆寒低声念出那团黑影手中的符纸。
他见过这种符,能暂时困住行功中的修士,符纸边缘染着黑血,显然用了邪法。
白羽的伤还没好全,肩背绷得像根弦,嘴角沾着未擦净的药渍,显然是偷跑出来的。
“陆寒!”
白羽的声音带着破音,他将符纸拍在地上,七张符纸瞬间连成锁链状的红光。
“你以为打伤我就能了事?今天不是你死...”
“就是我亡?”陆寒打断他。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剑意正在沸腾,像是听见了猎物的动静。
他甚至没起身,只是屈指一弹,腕间的银纹突然暴涨三寸,化作实质的剑气。
“嗤啦——”
七张符纸同时燃成灰烬。
白羽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后退两步撞在院墙上,腰间的符囊“哗啦”掉在地上。
“不可能……”
他盯着陆寒腕间的银芒,声音发颤。
“你不过炼气七层,怎么可能——”
“因为这不是我的力量。”
陆寒站起身,月光重新漫进来,照得他眼底泛着冷光。
“是它在借我的手。”
白羽突然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张符纸。
那符纸黑得发亮,边缘绣着血色的镇魂咒。
他刚要拍向地面,却见陆寒抬手。
不是结印,不是掐诀,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
一道银芒破空而来。
白羽的符纸在半空中碎成齑粉。
他望着自己发抖的手,又望着陆寒腕间流转的光,突然转身翻墙而逃。
青瓦在他脚下碎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陆寒没追。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符纸残片,指尖被残留的邪力灼得生疼。
识海里的剑鸣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几分不屑的意味,像是在嘲笑这些跳梁小丑。
他重新坐回草席,拿起那枚玉简。
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过三更。
陆寒望着玉简上流转的剑纹,突然明白青阳子说的“归来”是什么意思了。
不是他要回到哪里,而是这把剑,终于等到了能握住它的人。
窗外的老松树还在沙沙作响。
陆寒闭上眼睛,神识再次探入玉简。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那道剑意,反而顺着它的牵引,往识海更深处走去。
那里有团更亮的光,像星子,像剑穗,像所有他未曾记起的、关于“剑”的过往。
而在院外的巷子里,白羽捂着流血的手掌狂奔。
他转过三个弯,躲进废弃的土地庙,借着月光查看掌心。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剑痕,正在渗出黑血。
“这不可能……”
他颤抖着摸出通讯符。
“那小子明明只是外门弟子……”
符纸燃尽的瞬间,土地庙的供桌上突然泛起红光。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他体内的东西,比你想象的更危险。”
白羽猛地抬头,却只看见供桌上落着半片银鳞。
和陆寒腕间的剑纹,一模一样。
月光被云层撕成碎片时,白羽的喘息声在巷子里格外刺耳。
他踉跄着撞翻了半坛陈酒,酸腐的酒液顺着青石板漫开,在他脚边洇出深褐色的污渍。
可这点疼痛根本比不过掌心那道剑痕。
黑血混着酒液滴落,每一滴都像在提醒他刚才那道银芒有多锋利。
“你跑不掉的。”
陆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像片浸了霜的柳叶。
白羽猛地转身,正撞进那双泛着冷光的眼睛里。
他这才发现,对方根本没追上来,只是站在丙字号院的竹门前,腕间银纹流转如活物,连影子都被染成了幽蓝。
“你、你不是炼气七层......”
白羽喉咙发紧,手忙脚乱去摸符囊,却摸了个空。
方才翻墙时符囊早掉在院里了。
他想起方才那道随意挥出的剑气,想起符纸在半空中碎成齑粉的模样,突然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原来你早就是怪物了!从那天在演武场踩断我腿开始,你就是个...”
“住口。”
陆寒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腕间银纹突然暴涨三寸,化作实质剑气划破夜空。
白羽甚至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觉胸口像被重锤击中,整个人撞在墙上又摔下来,嘴里腥甜翻涌,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半颗碎牙。
他挣扎着用手肘撑地,抬头正看见陆寒一步步走近,月光在对方身后拉出极长的影子,竟比他记忆中那柄劈山剑还要锋利。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颤抖着往后缩,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
“是、是魔教的邪修?还是......”
“我不是怪物。“陆寒在他面前站定。
他低头看着这个总在背后使绊子的外门弟子,突然想起上个月演武场,白羽用淬毒的飞针偷袭他时,也是这样扭曲的眼神。
识海里的剑鸣又响了,这次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嗡鸣,像在催促他做些什么。
陆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怕自己稍一松劲,那道剑意就会顺着指尖窜出去,把眼前这人彻底碾碎。
“咳......”
白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黑血溅在陆寒的布鞋上。
“秦执事说......说你身上有......”
“有什么?”
陆寒蹲下身,抓住他的衣领。
这个动作让他腕间银纹蹭过白羽的脸,后者像被火烫到般尖叫着偏头。
“秦昭?幽冥宗那个外门执事?”
白羽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张了张嘴,却在这时听见巷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七八个提着灯笼的执法弟子冲了过来,灯笼上“玄”字被夜风吹得摇晃,光晕里映出他们腰间的玄铁令牌。
“陆寒!”
为首的执法弟子拔剑指向他。
“你可知私自斗殴犯了宗规?”
陆寒站起身,松开手。
白羽像团破布似的瘫在地上,只剩出气的份。
他刚要开口解释,却听见更远处传来衣袂破空之声。
那是修士御空而行的响动,比执法弟子的脚步声沉稳许多。
一道身影从阴影里走出来。
月光落在他腰间的玄色剑穗上,映出剑鞘上“无妄”二字。
萧无尘的青衫没有一丝褶皱,连发冠都端端正正,仿佛不是从深夜里赶来,而是刚从演武堂讲完剑理。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白羽,扫过陆寒腕间的银纹,最后停在陆寒脸上,眼神像在看一柄被粗布裹着的古剑,终于露出了一线锋芒。
“退下。”
他对执法弟子说,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玉。
为首的执法弟子愣了愣,下意识抱拳道:“萧长老,这是——”
“我说退下。”
萧无尘抬手,指尖掠过腰间剑鞘。
无妄剑发出极轻的嗡鸣,执法弟子们只觉喉头一甜,竟齐齐后退三步。
为首者额角渗出冷汗,忙招呼同伴架起白羽:“是!弟子这就将人送去药庐!”
脚步声渐远后,巷子里只剩下虫鸣和陆寒急促的呼吸声。
萧无尘转身看向他,目光在银纹上多停了片刻:“你体内的东西,比我想象的还要危险。”
陆寒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半月前在演武堂外,萧无尘曾驻足看他练剑,当时对方鬓角那缕银芒,和他腕间的纹路颜色分毫不差。
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好奇,只有......审视,像在确认什么至关重要的事。
“跟我来。”
萧无尘转身走向巷口,青衫下摆被夜风吹得翻卷。
“若想活命,就随我去闭关洞府。”
“寒哥!”
林婉儿的声音从丙字号院方向传来。
少女跑过来时发簪彻底歪了,发尾沾着松针,显然是听见动静追来的。
她抓住陆寒的衣袖,指尖冰凉:“我刚才在药庐听见动静......他看起来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她瞥向萧无尘的背影,声音压得极低。
“我阿爹说过,玄天宗最古板的剑修,往往藏着最狠的手段。”
陆寒低头看她。
林婉儿眼底浮着层薄泪,像片被夜露打湿的竹叶。
他想起方才她递养气丹时掌心的艾草香,想起她摸着他腕间银纹说“心意镇之”的模样——可此刻,识海里的剑鸣突然变得温顺,像在回应什么。
“我信他。”陆寒轻声说。
他不知道这信任从何而来,或许是萧无尘鬓角的银芒,或许是对方看他时那缕熟悉的、像在看“归人”的目光。
林婉儿咬了咬嘴唇,最终松开手:“那你......千万小心。”
萧无尘在巷口停住脚步,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月光照在他脸上,将皱纹照得更深了些:“再耽搁下去,等那东西彻底醒过来,你连自保的机会都没有。”
陆寒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上。
他经过萧无尘身边时,闻到了松脂混着铁锈的味道。
和他识海里那股剑鸣的气息,一模一样。
巷外的山路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萧无尘足尖轻点,带着陆寒御空而起。
风灌进陆寒的衣领,他低头望去,丙字号院的竹门在夜色里只剩个模糊的影子,林婉儿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点晃动的白。
“到了。”
萧无尘的声音让陆寒收回目光。
他们停在一处陡峭的山崖前,崖壁上爬满了青藤,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其中藏着个一人高的洞口。
山风掠过,洞口溢出丝丝缕缕的灵气,像被揉碎的星子。
“进去。”
萧无尘抬手,青藤自动向两边分开,露出洞内幽蓝的石壁。
“从今晚开始,你我要做的事......”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陆寒腕间的银纹。
“比你想象的更重要。”
陆寒望着洞内浓郁的灵气,突然听见识海里那道剑鸣,这次不再是焦躁的轰鸣,而是像在应和什么古老的韵律。
他迈出一步,山风掀起他的衣摆,将崖壁上的青藤吹得沙沙作响。
仿佛有什么沉睡了千年的东西,正在黑暗中缓缓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