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素笔尖锈蚀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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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认取黑夜的碳素笔

青春的列车风驰电掣,我与林夕在懵懂爱意里穿梭。那些如诗如画的瞬间,似璀璨星辰照亮我的心房。高考后的那个雨夜,停车场里的她,宛如雨中绽放的花朵,羞涩而动人。我怀揣着紧张与期待,却在关键时刻选择尊重她。那个雨夜的克制像枚生锈的鱼钩,这些年总在不经意时扯动心脏的软肉。

父亲反锁家门的声响,成了我那几日清晨的“警钟”。每天,我都能听见他把钥匙串挂在门后的铁钩上,那铁钩旁还挂着磨出包浆的烧火棍。金属碰撞声混着木柄轻晃的闷响,像极了狱卒清点镣铐。他临行前总要从茶几抽屉里取出降压药,抽屉滑轮响动的刹那,我便蜷在被里数心跳——直到楼道脚步声渐远。

我常趁他出门,从书桌抽屉里拿出林夕送的碳素笔,转着笔,思绪飘远。笔杆似还残留她指尖温度,墨水在草稿纸上洇开,恰似暴雨那晚她打湿的刘海。

窗外,知了仿佛不知疲倦,声声嘶鸣如汹涌的潮水,将本就闷热的空气搅得更加令人烦躁。我慵懒地瘫在沙发上,目光毫无目的地在墙上的裂纹间游移,试图在这毫无意义的举动中,逃避内心隐隐的不安。

就在这时,“啪!”一声脆响,如同一记重锤,打破了这份沉闷。父亲将征兵简章猛地拍在茶几上,那巨大的声响惊得窗台上正打盹的麻雀扑腾着翅膀,慌慌张张地逃离。我的视线被简章上“热血军营”四个大字瞬间吸引,心中“咯噔”一下,一种莫名的抗拒感油然而生。

“就你这成绩,还等啥高考分数?能上的学校用指头都数得过来!”父亲一边扯松领带,那架势仿佛面对的是十恶不赦的犯人,准备即刻行刑。他的眼神中满是愤怒与失望,像两把锐利的箭,直直向我射来。

我盯着那简章,思绪瞬间飘回雨夜。彼时细雨纷飞,林夕站在我面前,脸颊绯红,轻咬嘴唇,肩膀微颤,眼神慌乱又羞涩。这画面如针般刺痛我心,我明白,若踏上父亲规划的路,与她将渐行渐远。

“您就这么信我水平?”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带着点调侃,试图冲淡这压抑的氛围,可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父亲冷笑一声,那笑声中满是嘲讽:“怎么,还想在倒数的路上‘勇攀高峰’,再创‘新低’?”

“哪能啊,早就触底反弹不了啦。”我挤出一丝讪笑,试图用这看似轻松的回应,掩饰内心的慌乱与无奈。

父亲被我这不正经的态度彻底激怒,他猛地抬脚朝我踹来。我反应迅速,侧身一闪躲开。他气得满脸通红,大声骂道:“次次考倒数,还有脸贫嘴!老孙家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我见势不妙,忙不迭地说道:“我这就去面壁思过,好好反思反思,爸您消消气。”心里只想赶紧躲开他这狂风暴雨般的批斗,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好让我能理清这混乱如麻的思绪。

“站住!”父亲一声怒喝,如响雷般在我耳边炸开。我身子一僵,缓缓转过身。“你阳城的舅舅今晚八点过来,商量送你去当兵的事儿。”

“阳城那个舅舅?这都晚上八点了,一百多公里的路呢……”我瞪大了眼睛,满脸的难以置信。这么晚,舅舅还不辞辛劳赶来,可见此事的严肃性。

“还不是为了你!多少人跟着操心!”父亲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与焦急。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知了依旧不知死活地聒噪着。当兵,这条父亲为我规划的道路,像一条深不见底的黑暗隧道,通向未知的远方。在那隧道的尽头,我仿佛看到自己与林夕的身影渐行渐远,她的面容逐渐模糊,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轮廓。而上大学,一直是我心中熠熠生辉的灯塔,它照亮着我对未来的憧憬,承载着我和林夕或许能并肩前行的梦想。然而此刻,在父亲的质疑目光与现实的沉重压力之下,这座灯塔的光芒也变得摇曳不定,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在这混乱如麻的思绪中,林夕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浮现在我眼前。那眼神里究竟藏着什么?是对我们未知未来的深深担忧,还是对我难以言说的不舍?又或者,在那眼神深处,还隐藏着我从未察觉的秘密?手中那支她送的碳素笔,仿佛也感受到了我的迷茫,在无声地质问:面对这艰难的抉择,究竟该何去何从?

正当我在卧室对着手机,为是否给林夕发消息而犹豫不决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我心中一紧,一种预感涌上心头。紧接着,门铃急促地响了起来。

“该不会是舅舅来了吧?”我暗自思忖,放下手机,起身朝客厅走去。

刚到客厅,舅舅的脊椎与沙发靠背形成精准的90度,像枪械师调校过的卡榫,原本松软的坐垫都被他坐出了棱角。“想清楚没?啥时候体检?”他劈头就问,语气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威严。

父亲紧接着把简章拍在茶几上,震得那本泛黄的诗集从茶几边缘滑落。纸页散开时,字迹被酒糟染成铁灰色,像他流水线报表上的数字,每一笔都沾着窖池的酒曲味。而我裤袋里的碳素笔正渗出蓝墨,在布料上蜿蜒出“LX”缩写——那是林夕在我59分试卷画的加油符,仿佛在轻声地告诉我说:“他的笔困在酒坛牢笼,我的笔尖悬着未干的青春。”

“就你这熊样,上大学也是混日子!”父亲弯腰捡起诗集,指尖蹭过纸页上的高粱渣。

“我要上大学。”

话刚出口,碳素笔尖突然戳破裤袋布料,在腿侧划出一道蓝线。疼痛像那年偷喝林夕的冰红茶,喉咙被甜涩呛出的灼烧感——可这次我没缩手,任凭蓝墨混着血珠在裤缝蜿蜒,活像张不及格的抽象派试卷。

舅舅指节叩了叩征兵简章上的“热血军营”,金属徽章在桌面剐蹭出刺耳声响:“大学?就你这德行……”

“当兵后悔两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父亲在一旁插话,激动得唾沫飞溅,“老李家儿子去年入伍,现在连正步都踢得比你这崽子写的字端正!”

我盯着玻璃杯上滑落的水珠,它在杯壁上缓缓留下一道蜿蜒的痕迹,仿佛也在我心头划下一道犹豫的线。我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说道:“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算是专科,我也有自己的打算。”

舅舅听闻,猛地起身,那眼神仿佛能喷出火来,满脸的恨铁不成钢。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作训裤的裤线笔直,好似用尺子精准度量过一般,可此刻浑身散发着的怒气,让这挺拔的身姿更添几分威严与压迫感。

恰在此时,一阵尖锐的手机铃声突兀地打破了客厅的紧张氛围。舅舅神色一凛,迅速从口袋掏出手机,刚将手机贴至耳边,电话那头传来的急促话语,让他原本就严肃的面容瞬间变得更加冷峻,犹如寒冬的坚冰。他一边听着,一边微微点头,眼神中闪过一丝焦急,紧抿的嘴唇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我被舅舅这突如其来的愤怒和严肃的神情吓得一哆嗦,心中涌起一阵不安。在他那如炬的目光下,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自己是个犯下大错的孩童,大气都不敢出。

“什么?好,我立刻返程!”舅舅的声音坚定而干脆,透着军人的果断。挂断电话后,他看了眼腕表,来不及多做解释,只是神色匆匆地说道:“师部那边突发紧急状况,演习预案需要我立刻到现场——”舅舅的作训服袖口突然露出一截绷带,渗着暗红血渍。他注意到我的视线,迅速拉下袖口,喉结滚动时牵动后颈的蜈蚣疤,“上次抗洪落下的旧伤,不碍事。”

从阳城到这儿,开车得两个多小时,他肩章上的五角星在玄关灯下闪烁着冷峻的寒光,仿佛也在昭示着任务的紧迫。

“舅……”我追到门口,夜风裹挟着汽油味扑面而来,呛得我不禁皱了皱鼻子。他转身时,后颈上那道蜈蚣似的伤疤格外醒目,那是岁月与经历留下的独特印记。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我,语重心长地沉声道:“做好你人生的选择。这一步,关乎你的未来,容不得半点马虎。”言毕,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向吉普车。尾灯亮起,在夜色中拖出两道血红的轨迹,恰似我此刻内心如乱麻般挣扎的真实写照。

回到房间,我缓缓坐在床边,手中的手机仿佛有千斤重。我深吸一口气,解开手机,看着和林夕的聊天界面,心中五味杂陈。犹豫片刻,我重重地戳着屏幕,仿佛要把所有的决心都融入这几个字里:“林夕,老子一定要上大学!”说这句话时,我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那是对未来的执着,也是对我们感情的承诺。

“给老子出来!”老爸的吼声震得客厅吊灯都在晃。他像座肉山似的陷在沙发里,可这次,他脸上没有了往日怒发冲冠的严厉,反而是一脸的无奈与疲惫,眉头微微皱起,眼中满是复杂的神色。手里挥舞着那本《养猪技术大全》——别被封面骗了,书里夹着他当年在厂报上发表的诗作《钢铁是怎样炼不成的》。

我条件反射跑出去,手机“啪”地掉在地上,屏幕还亮着我和林夕的聊天界面。

“听说你小子在琢磨哲学?”老爸用压在《养猪技术大全》下的烧火棍拍着茶几,木柄的琥珀色包浆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我的游戏手柄从坐垫下蹦出来,“来来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生活哲学!”

我盯着他左脚那只破洞袜子——大拇趾正透过窟窿对我比赞。

“生活的意义?”老爸突然从裤兜掏出我妈的加班记录本,“看看!你妈这个月加了128小时班,赚的钱刚够交你上次摔坏人家玻璃的赔偿费!”

“爸!”我梗着脖子,“我要当作家!”

“作家?”老爸冷笑一声,突然从沙发缝里抽出一沓纸,“就你写的《我的暴君父亲》?”他清了清嗓子开始朗诵:“‘他像头得了痔疮的棕熊...’”

“这叫纪实文学!”我扑上去抢稿纸。

老爸变魔术似的从背后摸出本泛黄的笔记本:“看看老子当年写的《车间主任的酒糟鼻去哪了》,厂文学比赛一等奖!”纸页上还沾着二十年前的酒曲渍。

我们剑拔弩张地对视三秒,突然同时破功笑成狗。

“行吧!”老爸揉着笑出眼泪的眼睛,“反正我和你老妈还能继续干,我们还可以支持你做你自己。”他把笔记本甩过来,“下篇记得加个章节——《暴君父亲的文青往事》”

就在我们父子俩对着笑的时候,钥匙在锁眼里拧断的脆响,截断了我们尚未落地的笑声。老妈夹着热气闪进来,工装裤膝盖处的白灰扑簌簌落在玄关垫上。

老爸瞬间绷紧脊背,笔记本烫手似的在掌心转了个圈。他佯装挠头往后藏的动作太猛,手肘撞歪了茶几上的相框。

“藏什么呢?”老妈勾着便利店塑料袋的手指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僵在半空的手臂。

父亲喉结滚动两下,沾着茉莉花瓣碎屑的指甲掐进笔记本封皮:“没什么...那个,锅里还剩...”

老妈白了一眼老爸,仿佛这就是他们这些年的默契。

母亲突然扯动唇角,法令纹刀刻般深陷。她把塑料袋甩在玄关柜上,带起的风扑到我发烫的脸颊。

“你舅舅来了吗?”

我咽下舌尖的锈味:“来了,我想去上大学。”

她脖颈转过来的角度像是生锈的合页,睫毛膏碎屑簌簌跌在颧骨上:“认真的?”

我挺直脊背撞上沙发弹簧,金属网隔着布料烙进肩胛骨:“嗯。”

“明天早班我先去睡了。”母亲突然截断话头,帆布鞋底粘着的铝箔片在瓷砖上刮出短促的响。卧室门锁咬合的声音响起时,倾斜的相框正好栽进满地星光里。

玻璃碎裂的地板上,一张老照片飘出来——年轻的父亲站在厂文学社展板前,腼腆地笑着。照片背面写着:“给未来的儿子:愿你替我写完所有故事”。

客厅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时钟滴答。老爸弯腰去捡碎片时,我分明看见他手在发抖。

“爸...”我蹲下来帮他,发现他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那么刺眼。

“臭小子。”他忽然揉乱我的头发,声音哑得不像话。父亲弯腰时,一张泛黄的稿纸从诗集里滑落。我瞥见上面歪扭的钢笔字:“1997.3.12,儿子今天会叫爸爸了,车间赶工没听到,后悔。”碎玻璃扎进掌心,血珠洇湿字迹边缘。父亲突然抢过稿纸揉成团,哑着嗓子说:“臭小子,写你的《暴君父亲》时,记得把这段删了。”

父亲转身时,睡衣领口已经洗得发白的线头在灯光下格外刺眼。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直到视线模糊成一片水雾。

“砰!”

我把自己摔进卧室,反锁房门的声响惊醒了窗台上的麻雀。抬起头的瞬间,天花板的裂缝在泪光中扭曲成哥哥穿着军装的轮廓。

斜四十五度抬起了头,控制着泪水,想起了我哥跟我说的话:“男人没资格哭的,当你忍不住的时候你就抬起头,想想你身边的一切可珍惜的,然后去摆脱现在的困境,因为男人生下来就是无坚不摧的。”

回到房间,我翻开那本被翻得卷边的笔记本,最后一页写着:“1996年冬,儿子出生,封笔。”墨迹有些晕开,像是被水打湿过。

我给林夕发消息:“明天陪我去买个新相框吧。”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再买双袜子,我爸大拇趾又露出来了。”

黑暗像一床厚重的棉被压下来。我仰面躺在床上,任凭夜色浸透全身。说来奇怪,这沉甸甸的黑反倒让我感到安心——就像回到母体的婴儿,被最原始的寂静包裹。

枕边放着那本父亲珍藏的笔记本,纸页间还夹着他年轻时摘抄的句子。我轻轻摩挲着泛黄的纸页,仿佛能触碰到二十年前那个伏案写作的青年。那时的他,大概也像我一样,在无数个黑夜里与文字较劲吧。

给林夕发完消息,我翻身打开台灯。将碳素笔横压在父亲的笔记本上,裂开的笔帽恰好卡住“1996年冬,儿子出生,封笔”的句号。蓝墨与旧机油渍在光晕中交融,洇成一道崭新的折痕。这一刻,我终于明白——所谓成长,就是在黑夜中学会辨认那些默默守护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