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银杏树下
阿洛的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却不敢有丝毫停歇。从乌蒙山到丹霞寨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天一夜就跑完了，脚上的草鞋早已磨破，露出血肉模糊的脚掌。
当寨子的轮廓出现在黎明的微光中时，阿洛的心猛地揪紧了——寨子上空盘旋着一团黑雾，形状不断变化，时而如巨蟒缠绕，时而似恶兽咆哮。更可怕的是，寨中隐约传来整齐划一的鼓声，不是欢快的节庆鼓点，而是低沉压抑的闷响，每一声都像敲在阿洛心上。
他绕到寨子后方的祖庙，那里有全寨最古老的银杏树。三百年树龄的巨木此刻看起来病恹恹的，金黄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也布满黑斑。但奇怪的是，树根周围三丈内寸草不生，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空地，仿佛有某种力量在保护着这片区域。
阿洛跪在树前，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奶奶，我回来了...告诉我该怎么做...“
一阵微风吹过，几片银杏叶飘落，其中一片恰好落在阿洛掌心。他惊讶地发现，叶脉中流动着淡淡的金光，与他曾经的金印如出一辙。叶子接触皮肤的瞬间，树干突然发出“咔咔“的响声，一道裂缝从中间缓缓打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树洞。
阿洛深吸一口气，将手伸进树洞。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石面，他小心地取出来一看，是一块巴掌大的圆形石板，上面刻满了古老的苗族符文和图案。
“这是...“阿洛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纹路。虽然看不懂文字，但图案讲述的故事清晰可辨——第一幅展示了一位头戴太阳冠的老者将一面鼓埋入大地；第二幅是十二个不同服饰的人围绕着大树起舞；第三幅最为复杂，画的是月圆之夜，鼓与镜在树下交相辉映，一个黑影被光柱吸入地底。
阿洛突然明白了什么，翻到石板背面。那里刻着一面完整的太阳神鼓图案，鼓面中央不是常见的十二道光芒，而是一个阴阳鱼般的双旋符号，一半金一半银。
“需要两面鼓...“阿洛喃喃自语，“不，是一鼓一镜...“
“你终于想通了。“
阿洛猛地回头，月漓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她风尘仆仆，腰间挂着几个陌生的物件——一把青铜匕首、一串兽骨项链、一个铜铃铛，还有三件阿洛不认识的器物，全都散发着古老的气息。
“六件圣器！“阿洛惊喜地站起来，“你找到了这么多！“
月漓的眉心镜印比上次见面时更加明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泛着微光：“镜灵传承指引着我。但时间不多了，月圆就在今晚。“她指向石板，“你看懂了吗？“
阿洛点点头：“第一代鼓藏师将'黑雾'——或者说被污染的'大地之灵'——封印在地下，用的是两面'鼓'的力量：太阳神鼓和冰魄镜。但仪式需要十二圣器和十二位纯净的鼓手。“
“而现在'黑雾'反过来利用了这个仪式。“月漓接过话头，“祂控制了十二位寨民，准备用被污染的圣器敲击被污染的鼓，彻底打破封印。“
阿洛看向寨子方向，鼓声越来越密集：“我们只有七件圣器，怎么对抗？“
月漓突然抓住阿洛的手，将他拉近。两人的额头相贴，阿洛感到一阵眩晕，随后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月漓和他自己站在银杏树下，一个持鼓一个持镜，周围环绕着十二个虚影，每个虚影手中都持有一件圣器。
“虚影...“阿洛恍然大悟，“三百年前参与仪式的十二族代表！他们的灵魂还依附在圣器上！“
月漓点点头，刚要说话，突然身体一僵。她眉心的镜印剧烈闪烁：“石布...他来了...带着被控制的族人...“
阿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寨子方向走来一队人影，为首的正是独臂的石布。他的情况比分别时更加糟糕，冰晶已经蔓延到半边脖颈，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霜痕。而在他身后，十一位丹霞寨的成年人排成整齐的队伍，包括老祭司和林叔在内。他们眼神空洞，每人手中都捧着一面黑色的小鼓，鼓面上是与太阳纹相反的黑月纹。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人的影子全都独立于本体行动，时而拉长时而缩短，如同活物。
“石布！“阿洛冲上前去，却被月漓拉住。
“别过去！他已经...不完全是自己了。“
仿佛印证她的话，石布抬起头，右眼已经完全结晶化，左眼却还保留着一丝清明。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阿洛...月漓...我...控制不住...祂太强了...“
阿洛注意到石布的左手死死按在腰间的绿松石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抵抗控制。
“坚持住！“阿洛大喊，“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石布的身体突然剧烈抖动起来，结晶与血肉交织的半边脸扭曲成狰狞的表情。当他再次开口时，声音变成了重叠的回响，仿佛无数人在同时说话：“月圆...仪式...必须完成...十二鼓手...十二圣器...“
月漓迅速从腰间取下那六件圣器摆在地上，加上石布的绿松石腰刀，正好七件。阿洛也取出神鼓和鼓囊，但还差四件圣器才能凑齐十二之数。
“怎么办？“阿洛急得额头冒汗，“我们上哪儿找剩下的——“
他的话被石布痛苦的嚎叫打断。彝族少年跪倒在地，结晶部分开始龟裂，露出里面冰蓝色的光芒：“阿洛...接住！“
他用尽全身力气拔出腰刀，掷向阿洛。刀在空中划出一道蓝光，被阿洛稳稳接住。就在刀离手的瞬间，石布的身体完全结晶化，变成一尊冰雕，但脸上却带着释然的微笑。
更神奇的是，绿松石脱离石布后，自动飞向银杏树，嵌入树干的一个凹槽中，严丝合缝。树身顿时亮起复杂的纹路，树冠上剩余的金黄叶子同时发出耀眼的光芒，形成一个半球形的光罩，将那些被控制的族人暂时挡在外面。
“他用自己的生命为我们争取了时间。“月漓轻声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柔软，“现在只剩最后一个办法了。“
她拉起阿洛的手，走到银杏树下。夕阳西沉，第一缕月光已经洒在树梢。
“镜灵传承告诉我，我们两个...不是偶然相遇的。“月漓直视阿洛的眼睛，“我是最后一位鼓藏师的后裔，而你...是第一位鼓藏师的转世。“
阿洛如遭雷击：“什么？但这不可能，我奶奶从来没说过——“
“她不知道。“月漓摇头，“转世的印记只有在特定时刻才会觉醒，比如你敲响神鼓的那一刻。“她指向阿洛掌心的疤痕，“金印不是消失了，而是融入了你的血脉。“
阿洛回想起自己与神鼓那种奇妙的联系，以及能听懂万物语言的能力，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解释。
“那现在...“
“现在我们重演古礼。“月漓取下冰魄镜，“太阳神鼓与冰魄镜，鼓藏师与镜守护者，阳与阴...这是唯一能净化'大地之灵'的方法。“
阿洛深吸一口气，取出神鼓。当两件神器在月光下相遇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鼓面上的太阳纹与镜中的月影同时亮起，在空中投射出一个完整的阴阳图案。更神奇的是，地上的七件圣器也纷纷浮到半空，每个圣器都投射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虚影，正是三百年前的十二族代表！
“还差四个...“阿洛环顾四周。
月漓却胸有成竹：“看。“
只见被挡在光罩外的十一位被控制者中，有四人突然停下敲鼓的动作，茫然地看向自己的双手。他们的影子不再扭曲，而是恢复了正常。
“这四人没有被完全控制。“月漓解释道，“他们的圣器还在体内未被污染——老祭司的银针、林叔的铜烟斗、阿吉母亲的银梳子，还有...“
“我奶奶的织布梭！“阿洛惊呼，看到老祭司从怀中取出一根银针，正是祖母常用的那款。
月漓眉心的镜印大放光明，与银杏树的光芒相互呼应。光罩暂时打开一个缺口，让那四人踉跄地走进来。他们虽然神情恍惚，但眼中的黑雾已经褪去。
“时间到了。“月漓看向已经完全升起的明月，“开始吧。“
阿洛站到银杏树东侧，高举神鼓；月漓则立于西侧，双手托镜。七件实体圣器和四件尚未取出的圣器虚影环绕成圈，十二族代表的灵魂虚影则站在各自圣器后方，开始吟唱古老的歌谣。
起初，被控制的七人疯狂敲击黑鼓试图干扰，但随着仪式的进行，他们一个接一个停下动作，眼中的黑雾逐渐消散。最后一人——林叔——放下鼓槌的瞬间，天地间突然静默了一秒。
紧接着，乌蒙山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那个由黑暗组成的巨大身影腾空而起，向丹霞寨扑来。它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岩石风化，连月光都被吞噬。
“现在！“月漓大喊。
阿洛将全部心神注入神鼓，重重拍下。没有声音，却有一道纯粹的光柱从鼓面射出，与月漓镜中反射的月光在空中交汇。两道光融合成一道金银交织的光柱，直冲云霄，恰好击中扑来的黑影。
黑影发出惊天动地的嘶吼，形态不断变化挣扎，却无法摆脱光柱的束缚。更神奇的是，银杏树下，所有人——包括刚刚恢复神智的寨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唱诵《苗族古歌》。歌声与光柱共鸣，使光芒更加炽烈。
阿洛在光中看到一个头戴太阳冠的老者虚影从黑影中分离出来，对他微笑点头，然后指向地面。阿洛福至心灵，将光柱引导向银杏树根部的某个点。
大地开始震颤，树根处的泥土翻滚着分开，露出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黑影被光柱一点点拉向洞口，尽管它拼命挣扎，却无法抵抗这股力量。
“回去吧...“阿洛听到月漓轻声说，“回到大地的怀抱，让时间治愈你的伤痛...“
当最后一丝黑暗被吸入地洞，泥土自动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光柱渐渐消散，月光重新变得柔和。阿洛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发现神鼓又变回了普通的大小，而月漓的冰魄镜也失去了光泽。
寨民们陆续醒来，困惑地环顾四周。老祭司第一个反应过来，颤巍巍地走到银杏树前，抚摸着树干上新生的嫩芽：“结束了...三百年的轮回...终于结束了...“
阿洛看向石布化成的冰雕，发现它正在月光下慢慢融化。令他惊喜的是，融化的冰层下露出石布原本的皮肤——彝族少年虽然失去了右臂，但生命体征正在恢复！
“他活下来了！“阿洛喜极而泣。
月漓疲惫地靠在他肩上：“大地之灵被净化时，带走了所有衍生污染...包括石布体内的冰魄之毒。“
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赤水河的方向传来久违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
阿洛扶着月漓站起来，看向苏醒的族人们，看向重获新生的石布，看向重焕生机的银杏树，最后看向手中朴实无华的神鼓。
“不，“他轻声纠正老祭司的话，“不是结束...是新的开始。“
远处，第一缕阳光越过乌蒙山顶，为丹霞寨镀上一层金边。寨子里，不知谁家的公鸡发出清亮的啼鸣，仿佛在宣告黑夜真的过去了。
而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一片残留的黑雾悄悄渗入地下，等待着下一次轮回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