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8章 前秦平昌王苻菁
十月二十六日,午时刚过。弘农城头,硝烟尚未散尽,血腥味与焦糊味混杂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城中心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五千余晋军将士沉默地集结着。甲胄染血,兵刃卷口,疲惫清晰地刻在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上。
连续十日的高强度奔袭与血战,攻克三座重镇,尤其是昨日弘农巷战的惨烈伤亡,这支锐不可当的连胜之师,此时已是强弩之末。
王凝之立于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玄色披风上沾染着斑驳的暗红。他没有戴兜鍪,年轻的面庞上布满霜尘,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寒潭般深邃锐利,只是深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隐忧悄然沉淀。
“主公,”权翼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急切,“将士们力竭矣!湖县虽小,亦是坚城。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何不暂驻弘农,待殷中军大军抵达,再……”
“是啊,郎君!”赵晨也按捺不住,指着麾下士卒,“您看,兄弟们连站都快站不稳了。湖县守军再少,据城死守,我等疲兵,急切间如何能下?若再受挫,锐气尽丧,前功尽弃啊。”
阿山站在王凝之身侧,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没有说话,但紧握的拳头上青筋暴露,显示出内心的焦躁与对部下的担忧。
王凝之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权翼和赵晨的话句句在理,他岂能不知?疲惫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每一个士卒身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郭骞临死前那“孤军深入,强弩之末,困死于关前”的狂笑诅咒,也让他的神经紧绷。
然而,他不能停。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那寒意驱散些许倦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卒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尔等所言,句句属实。十日奔袭,三城血战,吾等已是人困马乏,强弩之末。”
台下士卒微微骚动,眼神复杂。
王凝之话锋陡转,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
“然!兵家之事,贵在神速!吾等以雷霆之势凿穿崤函,兵锋直抵湖县,潼关天险,已在眼前!此时如何能停?”
兵法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此时晋军虽然身体略有疲惫,但是连战连克,正是士气高昂之时,湖县不过崤函小城,又能挡住他们几时?更何况……
想到此处,王凝之下了决断,他猛地指向西方。
“郭骞临死狂言,尔等皆闻。彼已遣精骑飞报长安,关中秦军,此刻必已闻警。吾等在此多休整一日,潼关便多一日加固,关中援军也多一分抵达潼关的可能。”
权翼和赵晨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
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他们同样明白。
“湖县!”王凝之的手指重重一点,“守军不过百余,闻弘农陷落,必已胆裂。吾等气势未衰,携破城之威,当可一鼓而下。若待彼援军至,或潼关守军出关夹击,吾等将腹背受敌,前功尽弃,真如郭骞所言,困死于潼关之前。”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一张张沉默而坚毅的面孔,声音放缓,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且莫忘,五日之前,殷中军便已经兵临洛阳。其麾下七万大军,按行程推算,此刻应已入崤函古道,正星夜兼程向我靠拢,吾等并非孤军。打下湖县,扼住函谷咽喉,便是为大军叩开潼关之门。”
为了驱散疲惫和疑虑,王凝之拿出了最后的手段,他一挥手。
“抬上来!”
数十名亲兵抬着数十个大箱子走到台前,用力掀开箱盖!
霎时间,珠光宝气,金银闪烁。
这是王凝之在陕县、大阳、弘农三城缴获的所有财富。铜钱、金银器皿、精美玉器、成匹的锦缎……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出诱人的光芒,瞬间点燃了所有士卒的眼睛。
“此战,诸君浴血,死伤无算。此乃缴获之财,非我王凝之所有,乃尔等血汗所换。”王凝之的声音洪亮如钟,“今日,尽数犒赏三军。取财之后,饱食休整半日,明日拂晓,兵发湖县,一鼓作气,拿下此城,打通函谷,兵临潼关。待殷中军大军至,功成之日,朝廷必有厚赐。封妻荫子,在此一举!”
短暂的寂静后,巨大的欢呼声如同火山般爆发!
“愿随主公死战!!”
“兵发湖县!兵临潼关!!”
“杀!杀!杀!!”
财富的刺激,打通崤函、兵临潼关的巨大战功诱惑,以及“援军将至”的希望,暂时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对未知的恐惧。
士气,在金银的光芒中,被强行拔高到一个新的顶点。
王凝之看着重新被点燃斗志的士卒,心中却无半分轻松。那不安感如同阴云,非但未散,反而更加浓重。
他低声对身旁的牛七吩咐道:
“将所有精锐斥候。撒出去,五十里!不,百里哨探!西面潼关方向,东面崤函来路,尤其注意南面秦岭诸谷口。任何风吹草动,即刻飞马来报,不惜一切代价!”
他必须确保自己的判断无误,确保后方没有威胁。
郭骞临死前的断言,像一根毒刺。
三日前,上洛(今陕西商洛),平昌王府邸。
烛火摇曳,将室内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封被汗水浸透、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军报,正摊平在巨大的檀木案几上。
案前,一名身着紫色王袍,身形健硕,面容刚毅,眉宇间自带一股沙场悍气的男子,坐在其中。正是前秦宗室名将,平昌王苻菁。
他眉头紧锁,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着军报上那几行触目惊心的字迹。
“……晋军兵至函谷,前军精锐数千,已破陕县。末将郭骞泣血顿首,恳请大王速发援兵,迟则崤函尽失,关中震动。”
这正是当日王凝之兵临陕县城下之时,郭骞发出去的救援急信。
“晋军到陕县了?”苻菁的手指重重敲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晋军主力殷浩部,前日方进驻洛阳,尚在皇陵前搞什么誓师大典,怎会突然又冒出一支数千人的精锐,神不知鬼不觉地打穿了崤函古道?”
他猛地抬头,看向下首几位幕僚。
“诸位如何看?”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也是苻菁的首席谋士张韬,捻着胡须,沉声道:
“大王,此事蹊跷。郭骞乃冉魏降将,虽非庸才,但连番失地,恐有夸大敌情、推卸战败之责的嫌疑。且陕县、大阳乃至弘农,守军皆寡,若晋军真出其不意,以小股精锐突袭得手,亦非不可能。”
另一名较为年轻的幕僚接口道:
“张公所言有理。更关键的是,据长安和洛阳两处细作回报,晋中军将军殷浩,确于两日前率七万大军抵达洛阳,正与在洛阳修缮晋陵的河间王司马钦清谈辩难,还在皇陵前举行盛大的誓师仪式,据说要搞三日之久。他这七万人马,才是晋廷北伐的主力。
依属下之见,这数千人怕只是前锋,就算能在崤函掀起风浪,怕也难持久。郭骞之言,不可尽信!或许只是小股流寇袭扰……”
“不!”
苻菁断然挥手,打断了幕僚的话。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锐利的目光扫过洛阳、陕县、大阳、弘农、潼关、上洛,
“郭骞此人,本王深知。虽有弃城之举,但绝非贪生怕死、信口雌黄之辈。他既以‘泣血顿首’相告,更言‘崤函尽失,关中震动’,必是遭遇了难以想象的强敌。而且昨日来信,大阳也已经被破,而且还言之凿凿,晋军中有‘妖器’,可隔河远射,依此看,弘农怕也难以持久。”
他猛地一指地图上的弘农。
“你们看,陕县、大阳、弘农。这三城正是崤函古道上的锁钥,此贼,两日破两关,其兵锋所指,绝非小打小闹。他的目标只有一个——潼关!他要打通崤函古道,叩关而入!”
室内一片寂静。
幕僚们看着地图上那被苻菁手指点过、几乎连成一条直线的三座城池,脸色终于变了。
张韬声音干涩。
“若真如此……此子用兵,何其迅疾!何其大胆!他……他这是孤军深入。”
“孤军深入!”
苻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猛虎,
“没错,就是孤军深入!崤函古道地势崎岖,从陕县到洛阳,就是快马也需数日来回。此子怕是以为那殷浩进驻洛阳之后,会与他一样,即刻向西。但是他还不知道,殷浩还在要洛阳装腔作势上三天,他们却已如尖刀般刺入崤函腹地。他们打得太快,太急,已然与后方的殷浩大军拉开了巨大的距离。此刻,他们就是一支悬于险地的孤军!”
他猛地转身,斩钉截铁。
“此乃天赐良机!若能击溃甚至歼灭这支晋军精锐,不仅能挽回崤函颓势,更能重挫晋军北伐锋芒。本王要亲率铁骑,截断其后路,将其碾碎在崤山脚下!”
“大王不可!”
张韬和几名幕僚大惊失色,齐声劝阻。
“大王乃万金之躯,国之柱石!岂可轻身犯险?”张韬急切道,“崤函地形复杂,晋军虽孤,然其新破两城,士气正盛,又有那不明底细的‘妖器’,万一……”
“万一?”苻菁傲然一笑,一股百战余生的杀伐之气透体而出,“本王自随陛下起兵以来,大小百余战,何曾惧过万一?彼有妖器?本王有三千铁骑。狭路相逢,勇者胜!战机稍纵即逝,岂容瞻前顾后!”
另一名幕僚担忧道。
“大王若亲征上洛,那荆州桓温……”
“桓温?”
苻菁嗤笑一声,眼中闪烁着洞察人心的光芒,
“桓温与殷浩,虽同属晋廷,然势同水火!桓温狼子野心,岂会甘心为殷浩火中取栗?他若出兵牵制本王,得益最大的便是殷浩。这等为他人做嫁衣之事,桓温绝不会做。他此刻,怕是巴不得看殷浩在崤函撞得头破血流,上洛方向,短期内无忧。”
他不再理会幕僚的劝阻,厉声下令。
“传本王军令,点齐三千轻骑,一人双马,只带十日干粮,轻装简从,即刻出发!取秦岭商洛古道,星夜兼程,直插崤函。本王要在弘农与湖县之间,截住那支晋军!”
十月二十七日,午时。
弘农城西三十里,灵宝山谷。
一支如同鬼魅般的骑兵,悄无声息地穿出狭窄崤山西侧的山谷隘口,三千精骑静静地伫立在谷外的缓坡之上。
连续三日,在险峻的商洛古道上狂飙三百余里,人困马乏,但每一名骑士的眼中,都燃烧着嗜血的战意。
为首者,正是身披玄甲,手持丈八长槊的平昌王苻菁。
“报——!”
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飞马而来,滚鞍下马,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禀大王。弘农已破,晋军已兵临湖县城下。其主力正在湖县城外架设那‘霹雳车’。观其阵势,颇为忙碌。”
“架设霹雳车?”苻菁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自信的弧度,“看来,此物虽然威猛,但需时甚久。天助我也!”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登上附近一处高坡,极目远眺。
正午的阳光异常刺眼。在西北方向,数十里外,弘农河如同一条银练蜿蜒。河西岸,黑压压的晋军如同蚁群般蠕动,围绕着几处正在搭建的巨大木架。更远处,湖县低矮的城墙轮廓隐约可见。
“好!好一个孤军深入!好一个骄兵悍将!”苻菁眼中寒光迸射,手中马槊直指晋军阵地方向,“传令!”
“左翼千骑,由裨将苻勇统领。绕行北面山麓,务必切断晋军退往弘农城之路,不得放一人一马回城。”
“右翼千骑,由裨将邓羌统领。直插晋军后方辎重营盘,焚其粮草,毁其器械,务必使其首尾不能相顾。”
“中军千骑,随本王——!”苻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借正午骄阳,直捣黄龙。冲散其主阵,踏碎其霹雳车。斩将夺旗,就在今日!”
命令下达,三千铁骑如同蛰伏的巨兽,瞬间苏醒。
战马打着响鼻,铁蹄不安地刨动着地面,骑士们默默检查着弓弩,紧握长矛马刀,杀气冲天而起。
苻菁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射在冰冷的玄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他猛地一挥手,
“举旗!上马!目标——晋军主阵!冲——!!!”
呜——呜呜——!!!
苍凉雄浑的牛角号声撕破了山谷的寂静!
轰隆隆——!
三千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骤然启动。
苻菁一马当先,玄甲反射着正午最炽烈的阳光,如同一轮移动的烈日,刺得人睁不开眼。紧随其后的千余精骑,人人铠甲锃亮,在阳光的直射下,化作一片令人炫目的、跳跃的死亡光幕。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骑兵亦如离弦之箭,分头扑出。
左翼千骑卷起漫天烟尘,隐入北面山麓;右翼千骑则如一把烧红的尖刀,直刺晋军后方。
而苻菁亲率的中军,速度最快。
为了制造更大的混乱和恐慌,许多秦军骑兵在马尾上绑缚了沾满尘土的树枝。千骑奔腾,如同刮起了一场沙尘暴。
遮天蔽日的黄色烟尘,紧随在那片刺目的死亡光幕之后,向着数十里外、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还茫然无知的晋军主阵,席卷而去。
赤色狂飙,卷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