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15章 夜宴
夜色沉沉,华灯初上。
岭南县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三楼,“听涛阁”内灯火通明,香气氤氲。
紫檀八仙桌上,珍馐美馔早已摆好。
桌面一角,一坛窖藏三十年的“梨花白”被温着,酒香浓郁,醇厚绵长。
人数不多,七八人而已,却个个都非等闲之辈——不是各大门派的核心弟子,就是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
气氛并不喧哗,反倒带着几分轻松自得的傲慢与从容。
周锐坐在末席,话不多,只是默默举杯应酬。
他虽是今夜酒局的主宾,却仿佛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个。
众人谈笑间,话题始终围着东道主孙霆转,或聊八卦门近年的动向,或谈近日几桩江湖旧事,全然没把他这个“新入门的师弟”放在眼里。
直到酒过三巡,孙霆才笑着放下酒杯,语气一转:
“各位,今日设席,除了与诸位同饮共叙,更有一件正事。”
他抬手一指末席,“这位,是我八卦门新晋师弟,周锐。
师父他老人家已亲口允诺,将在下月初八寿宴之上,为他举行拜师大典,正式收为关门弟子。”
语气不高,却足够清晰。席间笑声渐止,众人视线齐齐落在周锐身上。
周锐稳坐不动,只是起身
略微颔首,朝众人举杯,神色不卑不亢。
沉默半息,有人打破僵局,举杯笑道:
“原来这位便是锻刀大赛上的‘少年神匠’?
失敬失敬,早听过周师弟大名,今日得见,果然不凡。”
另有人附和:“是啊是啊,洋大宗师破例收徒,可是几十年来头一遭。
周师弟年纪轻轻就得此机缘,实在令人艳羡。”
话说得客气,语气也温和,可那眼神,却并不真热络。
周锐心中冷静。他听得出这些话里的味道,也看得懂这些人眼底的意味——
这些人看我,笑得虽客气,眼神却像在打量一块没雕完的石头。
嘴上说佩服,心里只怕是更多疑惑和不屑。
他们出身门派,根脚清白,身后皆有倚仗。
而我——无门无派,无师无父,不过是仗着一场比赛,撞了个机缘,才得以入场。
在他们眼中,我就像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路子”,得了好处,还没来得及“洗白”。
拜师大典没成,身份未定,说到底,我现在不过是个“候补”。
他没出声,只是静静地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眼神平静,心思却如刀划水面,一点点拨开了这桌上看不见的波澜。
又是几轮推杯换盏,席间气氛愈发热络,众人酒意渐浓,言语也逐渐放开了些。
这时,坐在靠近主位的李兴隆忽然一笑,手中酒杯“砰”地放在桌上,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点意味不明的笑:
“孙师兄,说起你们八卦门,我倒想起件趣事。去年的寿宴,可真让人开了眼界。”
他没看周锐,只看向孙霆,继续慢条斯理地说:
“那场面,大得很。光是主菜‘金沙戏鲤’。
听说就花了清波湖整整九十九条鲤鱼,还得一斤八十两一条,整齐划一。
菜没吃几口,人却记住了。
还有那什么‘百花班’,从州府请来的大戏班子,一演就是三天三夜。
十里长席、三日流水宴,我是真没见过那么豪的。
整个岭南,也就你们八卦门,舍得这样出手了吧?”
周锐静静听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
听着像在夸,其实句句在酸。
明面上是夸师父办寿宴风光,背地里却在嘲孙霆出钱出力,最后也不过是个记名弟子。
话锋一转,又把我拎出来,意思再明白不过——孙师兄堂堂大弟子都还没被收为亲传,我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子”,凭什么?
这桌上这些人,打心底就不承认我。
他们敬酒,是看在孙霆的面子上。
寒暄,是看在八卦门的名头上。
至于我这个“准弟子”,他们没当回事,甚至……有点等着看笑话了。
孙霆自然听得出李兴隆话中藏针。他脸上依旧挂着那份温和笑意,手指却轻轻转着酒杯,语气缓慢,带着几分讽意:
“李师兄这话,倒也有趣。”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众人,声音不急不缓:
“家师常教我等,八卦门弟子,要练真功夫,走正路子。
不靠花架子,不信空门面。谁拳脚硬,谁就有资格开路;谁内劲足,谁就有底气护人。
那些排场上的事,说白了,是给外人看的。
可我们八卦门人,向来看重的不是‘摆得多阔’,而是‘打得多狠’。”
他说到这里,声音一收,目光扫过全席:
“拳脚,能分高下。生死,能见真章。至于出身、背景——”
他顿了顿,笑意渐冷,“在我师父眼里,不值一文。”
一席话说得不疾不徐,却字字带刺。气氛顿时一沉。
众人面色各异,有人低头饮酒,有人微微蹙眉。
没人接话,气氛瞬间安静下来。
他们都听得明白——孙霆这是摆明了立场。
不看门第,只看真本事。也正是在替周锐发声,给他撑腰。
周锐听得一清二楚,眼神不动,心中却微微一紧。
孙师兄这话,等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口为我背书。说得狠,说得明白,也说得……极重。
可这种话,一旦说出,就等于把他自己也拴在我这条船上了。
他为我出头,是信我有这个本事,还是在借我立威?不管是哪种……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低头,轻轻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一热,心头却反倒清明许多。
李兴隆那番话,被孙霆不紧不慢地顶了回去,脸上神色略僵,酒意也淡了几分。
但他随即一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话锋一转,终于把矛头转到了自始至终沉默寡言、安静饮茶的周锐身上。
“哈哈,孙师兄说得极是,是我狭隘了!”
他笑着,却看着周锐,一字一句道:
“周师弟既然能得洋大宗师亲收,还是唯一的关门弟子,那咱们这些人,确实得刮目相看才是。
说到底,能得此机缘,定是有不世之资,真本事自然也是少不得的。”
他语气不疾不徐,笑容不变,却每个字都像刀尖沾着蜜,慢慢递过来。
“我还听说,下月初八,是你师父寿宴,也是你正式拜师的日子?”
他状似随口一问,却目光灼灼,像盯着擂台上的对手那般。
“到时候,可不只是八卦门的事。
岭南这一片的高手,大概都要来观礼,连州府那边,也会有贵人到场。”
他话锋微顿,笑得更温和了些,却越发让人不舒服:
“周师弟你可是要登台拜师、正式亮相的,身份是洋大宗师的关门弟子。
名义上也就代表着八卦门的新一代……那可真是万众瞩目啊。”
他轻轻一抬酒杯,语气转得像是叮咛:
“你可得稳住啊,莫叫外人看了轻,觉得八卦门不值,觉得洋大宗师……收徒眼光也不过如此。”
一番话,说得满是关心,实则刀刀见血,把“重压”“质疑”与“看笑话”的眼神,全数拢到了周锐一个人身上。
那一瞬间,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桌边原本的热闹气息仿佛被扯碎了一角。
有人慢慢放下了酒杯,有人开始打量周锐,眼神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有试探,有看好戏,也有赤裸裸的轻蔑——
终于来了。
周锐没有动,只是低头抿了一口茶,掌心的杯沿微微一震,却无人察觉。
从一进门开始,这就是场考验。他们一直在绕圈子,而现在——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却缓缓扫过众人。
终于,第一道明枪来了。